月色很好,山路至此一轉,標記隱沒。林熠站在竹亭前,身側是懸崖,崖下是大江,夜風中隱隱傳來隆隆的水鳴。
亭已破敗,荒草蕪生,鬆動的竹篾在吱吱呀呀的輕響。一塊匾額半斜半掛,蛛網與塵土幾乎完全遮蓋住上面的翠色題字,只有仔細借著月光打量才能依稀辨認出“俯江”兩字。
竹柱上的楹聯也早已斑駁剝落,但是在楹聯的下方,有一個新鮮的痕印。
那是九間堂聯絡的標記,也是青丘姥姥一路指引他方向的線索。只是爲何要選中這個地方,林熠有些疑惑。
小青從林熠肩頭一躍而下,攀到了竹亭頂上,向四周張望。它一路行來都舒服蹲在林熠的肩頭,管他路遠迢迢也絲毫不減生龍活虎狀,永遠都是那般精力十足。
林熠伸手輕輕抹去竹柱上的印痕,取出酒來喝了一口,靜靜守候。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浩蕩的濤聲彷彿是從天際響起,朝著遙遠的海洋奔去。漆黑的夜裡,仍隱約可見江水激撞在礁石上翻騰起的雪白浪花,點點波光銀粼粼地閃爍,燦如天河。
對面的山崖上忽地閃起一個小小的黑點,是有人御風而來。只是離得遠了,模樣不甚清楚。
但那絕對不是青丘姥姥,到底是誰,將自己約到這半山亭來?林熠怔了怔,站在崖邊凝目望去。
來人身形好快,轉眼雙袖鼓風從對面崖頂滑翔而下,一身杏黃色的道袍在夜中也依然分外醒目。鶴髮童顏,仙風道骨,身後斜背著一柄朱鞘仙劍。
林熠愣住了,做夢都想不到眼前這人居然也會是九間堂的人。在正道之中,只要提起天都耆宿赤松子,誰都會情不自禁地挑起大拇指,發出由衷的仰慕讚歎。
如果說他的來到僅僅由於偶然,那麼這樣的偶然又未免太過巧合蹊蹺了一點。
思忖之間,赤松子矍鑠的身影已經飄落到他的身側三丈處,冷峻的目光咄咄逼人,深深注視林熠的臉龐,道:“很好,你果然在這兒。”
林熠心電急轉,判斷赤松子的來意,微笑道:“昨天下的雨,地上爲何還沒幹?”
赤松子微微一怔道:“你莫來和我套近乎。仙盟的暗語裡也沒這句。”
林熠的心沉了沉。剛纔那句沒頭沒尾的話,正是九間堂聯絡的切口,赤松子應答不上,這又是什麼道理?尤其讓他震驚的是,從赤松子的口氣裡,似乎應該是仙盟成員,那他突然出現在這兒的原因就更值得讓人推敲了!
他收起笑容,問道:“赤松師叔,您如何曉得晚輩今夜會在此處?”
“你很驚訝?”赤松子道:“仙盟早已掌握了你今晚的行蹤,可笑你還懵然無知。”
莫非他是仙盟派來與自己聯絡的人?林熠想起釋青衍臨別時的交代,立即否定了這個猜測。然而仙盟又怎可能斷定今夜自己會來俯江亭?想到剛剛被自己抹去的那枚印記,林熠的心裡倒吸了一口冷氣。
“是誰把晚輩的行蹤透露給師叔的?”他問道,不敢絲毫露出心底的震撼。
赤松子臉上閃過一縷譏誚,反問道:“這對你很重要麼?”
林熠暗暗苦笑,明白赤松子是不會告訴自己的。他說道:“赤松師叔,你不覺得今晚的事情太湊巧了麼?”
赤松子灑然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仙盟對你發佈通緝旨意已久,如今你既撞到貧道手中,還有什麼好說的?是自制經脈,束手就擒,還是要麻煩貧道出手替昆吾清理門戶?”
林熠的頭大了起來。他甚至不能排除赤松子是九間堂前來探試自己的天都派臥底,更不能泄漏半句有關斬龍計劃的內容。但由此也可以推知,自己曾是仙盟成員的身份,對九間堂而言已經不再是秘密。
眼前這道關,自己應該怎樣跨過?林熠的拳頭用力緊了緊,已有了決定。
“怕是要讓你失望了,赤松師叔。”他徐徐回答道:“如果我跟隨您回返昆吾山,只有死路一條。您看晚輩是那麼容易俯首就範的一個人嗎?”
赤松子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道:“這樣的回答貧道早有預料,不過是例行公事,仍然要問上一聲罷了。聽說你三個月前以破日大光明弓箭射千仞神木,拯救血動巖上千被囚苦力,可見仍有仁義之心。貧道不願你太過難堪,這才孤身前來。但你若仰仗破日大光明弓便心存僥倖,卻是錯了。”
林熠嘆息道:“赤松師叔,看來你我已沒太多可說的了。你想抓晚輩,就來吧。”
赤松子不再說話,緩緩掣出身後的仙劍朱雀。
“吱——”的猿啼怒起,小青從竹亭尖頂掠上林熠肩頭,齜牙瞪著赤松子,喉嚨裡呼呼低吼,小眼睛裡兇光四射。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它與林熠日漸融洽。況且還指望著他下回再帶著自己前往築玉山會小金,豈能讓這個牛鼻子老道傷了爲它牽線搭橋的中間人。
“冥海金猿?”赤松子神色凝重起來,對於這傳說中的冥海魔獸他自然不會沒有聽聞過。然而首次看到,依舊禁不住涌起劇烈的震撼感。
“難怪你有恃無恐,原來背後有個畜生替你撐腰。”赤松子面沉如水,緩緩道:“好,就讓我見識一下冥海魔物的神威究竟如何!”
林熠微笑道:“您老是正道名宿,晚輩焉能以冥海金猿相挾?”他悠然拍拍小青的額頭,吩咐道:“沒事,就讓我和這位道長過上兩手,你替我壓陣。”
小青吱吱一聲怒叫,似在警告赤松子若敢傷及林熠一根毫毛,今晚便別想活著離開。然後順著林熠肩膀溜下,晃晃悠悠走到一邊。
林熠縱身躍出山崖,懸浮在高空恭恭敬敬一禮道:“赤松師叔,請賜教!”
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沒有。林熠行雲流水般的身形一展,赤松子便察覺到這年輕人的修爲已然今非昔比。他抖擻精神,劍鋒搖指中天明月,一雙大袖烈烈風起,一蓬劍氣浩蕩卷涌迫向林熠。
林熠就那麼凌空飄浮著,似乎有一陣山風就能將他卷向遠方。然而落到赤松子的眼中,對手的身形宛如與山外的虛空合爲一體,空盈飄逸直似無懈可擊。
但他無疑是正道八大派高手中的高手,在尋找到林熠身上的破綻之前,朱雀仙劍只在手腕的輕輕抖動中不斷激盪,變幻著角度與虛實,耐心等候出手的時機。
林熠的身軀像踏在波浪上,隨著山嵐的吹送不時起伏搖曳,緊盯著朱雀仙劍變化的節奏。寂靜無聲中,兩個人的目光遙遙對峙。
不執著於劍,不執著於道,林熠靈臺漸漸一片空明,任由月的清輝拂照。
此時此刻,自顧體味那位在酒神居邂逅的老者傳述的每一句箴言,似乎也不能算是對十丈之外佇立的那位名動天下正道宿老的不敬。
雲霧聚散無常,冥冥天意沉浮人間,江水自顧自地流淌奔涌。驀地有一股山風從林熠身後吹起,他的身軀驟然化作一束光影,隨風逐流居高臨下掠向赤松子。一聲清嘯有如龍吟,風勢驟緊,將赤松子寬大的袍袖朝後方吹動。
林熠的身影御風翱翔,像一頭俯身掩襲的雄鷹,振開的雙臂便是他舒展的飛翼,跌宕的氣流在他的身周呼嘯。
六丈、五丈、四丈——山崖在他眼簾飛速放大,赤松子屹立的身軀亦愈發的清晰。“叮!”心寧仙劍自腰際彈出,電閃流星宛若一條屈張矯龍激射向對手的咽喉。
終於出手了,赤松子的心頭反而一陣輕鬆,如釋重負。在他不停對著林熠施壓的同時,何嘗不也承受著對方無所不在的氣勢撼動?
朱雀仙劍鏗然鏑鳴,蓄勢已久的劍芒吞吐閃爍,一式“驚虹一現”以攻對攻,以快對快,向上疾掠。不能有絲毫示弱退讓之意,更不能聽任林熠激發出自身更加猛烈的氣勢,朝著他步步進逼,發動暴風驟雨般的連環猛攻。
劍華一閃納入林熠的身後,這凌厲無鑄的一劍竟是虛招。他的身形借著舞動的風勢向左一滑,避過朱雀仙劍的劍勢,飄掠到赤松子右側。左臂疾振,一招“無往不利”水落石出,陡然抓向赤松子的右肩。
赤松子右手劍招走空,電光石火間側步翩飛,擰身出掌還擊時,還不忘脫口喝彩道:“好!”
林熠左臂手肘一沉,“砰”地撞在赤松子左掌掌緣。兩股沛然真氣激撞之下,身形各自一震順勢卸力,重新拉開四丈距離。
赤松子低咦一聲,頗爲意外。原來雙方掌肘對撼中,他已探察到林熠的奶o雄厚綿長,較之自己居然不遑多讓。真不曉得這年輕人短短二十餘年,如何能修煉到如此出類拔萃的化境。
他穩住身子,輕輕搖頭惋惜地嘆道:“可惜了,你若能走正道,這一身大好藝業何嘗不能造福天下蒼生?”
林熠調勻呼吸,鬢角髮絲輕輕吹拂而起,緩緩回答道:“人各有志,豈能強求?”
“可惜,可嘆!”赤松子又搖了搖頭,突然宏聲喝道:“更是可惱可恨!
你的修爲愈強,異日爲禍亦就愈烈。今日貧道寧可親手廢去玄乾道友二十年傾心栽培之苦,也不能將你放虎歸山!”
他縱身搶攻,一套天都派的“一字電劍”排雲盪風,勢若奔雷。黑夜中宛如有千萬道雪亮的劍光同時閃起,籠罩在林熠身周吞吐閃爍,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這次出手,他再不存半絲惜才之念,將劍式揮灑到極至,更無一點留手。
剎那間光華漫天,遮蔽清空星月,把他與林熠的身影齊齊卷裹吞沒。
但他快林熠更快。輕盈飄舞的身形總比“一字電劍”早上半拍,從一道道幾乎不可能的縫隙中輕輕滑過。讓赤松子的朱雀仙劍更像是在應和林熠的節拍,一記記踩著鼓點在後苦苦追索。
心寧仙劍在林熠的身後斜背,始終引而不發。往往赤松子一鼓作氣連攻數招,真氣轉衰時,他纔會踏住對方換氣凝身的間隙以手舞足蹈小八式奇峰突起,轉手反攻。可這攻勢也如蜻蜓點水,淺嘗即止。
一俟赤松子緩過真元,正要硬撼對攻之際,林熠便立刻翻飛遠避絕不糾纏。
兩人分分合合激鬥三十餘招,赤松子漸漸拼出真火。朱雀仙劍“嗤嗤”銳響,顫動蓬蓬光霧籠罩方圓六丈。林熠面色凝重,也失去了起初的灑脫從容,開始藉助心寧仙劍封架反擊,維持住不勝不敗的僵持局面。
乍看兩人旗鼓相當,赤松子攻多守少,尚略佔主動。然而纏鬥至今已是短兵相接,氣機相激,誰都是騎虎難下。林熠的太炎真氣也逐漸提升到滿盈,不敢稍有疏忽,否則殞身崖下,屍骨無存,誰也不願自己落爲魚腹之物。
好在赤松子的滋味也不好受。對方的心法修爲明明是光明正大的仙家路數,可偏偏透過來的每一股掌風劍氣裡都蘊含著詭異霸道的熾烈魔氣。這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融合在一起,不斷向他施加著強大而讓人難受的壓力。
一套“一字電劍”用盡,赤松子臉上紅光一涌,吐氣揚聲劍式陡變,轉而施展出天都派的鎮山絕技“井天八式”。頓時氣勢暴漲,如有狂飆乍迸,海動山慄,每一劍都挾著雄厚真元縱橫開闔,把林熠緊緊鎖定在狹小的空間裡,再不容他利用奇遁身法趨避遊鬥。
據說,這套“井天八式”乃是天都派第三代掌門厄月真人得悟仙道後,在後山一口深井中坐禪十六年,觀盡井天無限變化,一朝霍然頓悟創下的不世奇招。
赤松子自恃身份,從來不願輕易動用。可對林熠久戰不下,不由動了爭雄之心,想以這套井天八式力壓對手,儘早瞭解今日之戰。否則鬥到百招開外才分勝負,即便沒人看到,自己心裡也說不過去。
林熠久聞“井天八式”的盛名,如今一看赤松子的劍招變化,甚至能夠由此猜測他上手用的便是其中的第三式“波瀾壯闊”。
可這又是何苦來由?望著赤松子頭頂因催動真元而冉冉蒸騰的水汽,他忍不住涌起一絲苦澀無奈。許多話衝到嘴邊,打了個轉終究還是嚥了回去。
只能振奮精神,全力與赤松子周旋抗衡。
“啪!”兩掌相交。林熠正要錯掌卸力,不料赤松子一引一頂,已將他的左手牢牢吸住,旋即一股浩浩商商的起勁從對方掌心涌出破入體內。
林熠微微一凜,醒悟到赤松子是不耐與自己糾纏,竟打算用功力硬拼,好立見分曉。到這個時候他想縮手也是不能,對方的“太清真氣”已修煉到了第八重“嵐動”的境界,甫一攻入他的經脈便如水銀瀉地,風過平野般不可阻擋。只要稍稍遲疑,輕則經脈震裂重傷吐血,重則心脈寸碎,魂歸幽冥。
不得已惟有催動太炎真氣迎了上去,兩蓬仙家頂尖真氣狹路相逢轟然激撞,衣袖齊聲碎裂,各自的臉上也涌起一層殷紅血色。
小青不安地脆啼,躍到懸崖邊目不轉睛注視戰況。只要林熠稍稍露出不支的跡象,便要立刻出手襄助,從旁夾擊赤松子。
赤松子側對懸崖,眼角餘光瞧得清清楚楚,左掌不斷加大攻勢,朱雀仙劍暗留三分餘力,以防小青的突然襲擊。
半柱香後,兩人的呼吸都開始變得沉重短促。林熠的左臂緩緩向胸前收縮彎曲,但每退一分無形中生出的反彈之勢也隨之增強。兩股真氣卻都無牯黹i退的徵兆,來回拉鋸攻守依然平分秋色。
正在此刻,懸崖上方猛然爆散一蓬光雨,有道藍色身影陡地憑空顯露,竟是以風隱靈符早早隱匿窺覷在一旁。
“砰!”穿金裂石的一掌結結實實擊中赤松子的背心大椎穴,從他杏黃色的道袍表面瞬息綻開一層血紅色光暈,轉眼覆蓋了整個後背。赤松子促不及防,連帶著林熠的太炎真氣一起狂灌入體,胸腔劇震仰天噴出一蓬血霧,飛跌向懸崖。
林熠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引得踉蹌橫飛,飄出數丈才堪堪穩住。胸口氣血滾滾翻卷,難受至極。但心中更多的,分明是驚怒與震撼。
普天之下,能夠妄顧宗師身份以偷襲的方式重創赤松子的人不多,用一隻手就能點清。
雲怒塵正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剛纔也就這麼做了。乾淨利落,十分漂亮。
他自己似乎也非常滿意,瞥了眼摔落到蒿草叢中的赤松子,徐徐把那隻右掌收入袖口。魑琥爬在他的肩膀上,嗚嗚低叫兩聲,好像是爲主人的成戊亃m。
林熠的劍在身後嗡嗡震顫,不露喜怒的臉龐上那雙星眸緊緊罩定雲怒塵,冷冷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就在雲怒塵出手的一霎,他已經明白了三件事。這是九間堂爲了探試他而設計的一個局,赤松子是不幸被他們選中送進陷阱裡的一個犧牲品;仙盟內部一定有九間堂的臥底,而對於自己仙盟成員的這層身份九間堂已經掌握;最後一點,雲怒塵的出現預示著九間堂很快將有更大的動作。
雲怒塵傲慢道:“我不過順手替你打發了一個老雜毛而已,你覺得不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