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散賭時,老巒贏得最多,收走了南山老翁的那幅《春溪花樹圖》。雲怒塵一口氣挑走《般葉經》、玉佛像等物,鬱悶之氣似乎稍平了一點。
巖和尚小輸當贏,笑呵呵拿到剩下的幾件寶物。南山老翁一輸到底,只出不進,然而真正大贏家無疑是他。
雲怒塵第一個離開,瞧他的模樣,不知稍後忘憂崖又會有誰倒楣。
南山老翁也隨後起身,深深看了林熠一眼,道:“多謝。”慢悠悠跨出廟門。
巖和尚問道:“你們兩位要不要留下來陪老衲喝杯早茶?”林熠瞧瞧天色,道:“時間過得真快,我得去獵苑報到了。”老巒點頭道:“我用馬車送你。”兩人出門坐上馬車,向獵苑方向徐徐駛去。
老巒輕輕揮動軟鞭,發出“劈啪”脆響,冷冷問道:“你爲什麼會把破劫丹送給老南?”林熠詫異道:“有什麼不對麼?”老巒猛然轉頭緊緊盯住林熠,停留好一陣子,纔回過頭去淡淡道:“你這樣是害了他。”林熠摸摸自己的鼻子,仍有些摸不着頭腦,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老巒哼道:“憑老南的心境和修爲,即便沒有破劫丹,也有八成的把握渡過天劫。你將破劫丹送給他,反令他多了一份依賴,對於日後的潛修有害無益。”林熠恍然道:“難怪他會說收下破劫丹將來也許會後悔。”老巒無法從林熠的語氣裡分清,他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假裝,繼續說道:“可惜,儘管老南明白這點,破劫丹的誘惑力卻實在太大。他仍是忍不住收下了。”林熠問道:“既然是這樣的至寶,你卻又爲何不留着自己用,反而將它拿出來換籌碼?”老巒道:“因爲我不需要,不如送給他們。”林熠道:“可是你又說過,破劫丹對老伯這樣的高手修煉,只會有害無益。”老巒的語氣突然變得森寒,緩緩道:“一個人聰明是好事,可把聰明完全表現出來,就成了十足的傻瓜。你最好不要時時自作聰明。”林熠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知道了。”老巒冷笑道:“你再這麼摸下去,鼻樑遲早要塌下去。而且,你把破劫丹送給老南,等於是替他樹了兩個極厲害的敵人。他本可以繼續隱居龍園與世無爭,但從今天起,卻要時刻提防被人暗算。”林熠奇怪道:“你指的是巖大師和雲老前輩他們?你們四個人不是相交多年的朋友嗎?”老巒道:“老南臨走前爲何要毫無來由地多看你一眼?巖和尚爲什麼還要留你喝早茶?雲怒塵又爲什麼走得那麼急?這裡沒有一個人是傻瓜,只不過他們摸不清你的用意而已。假如你不是龍頭要的人,這顆腦袋過了今早,不知明天會在哪裡。”林熠感到背後冒起絲絲涼意,喃喃道:“原來我這個傻瓜想當一回濫好人,卻差點把小命送掉。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往後打死我也不幹了。”老巒道:“但願你沒有對我撒謊。也許你沒有意識到,你對老南說的一句話,纔是真正的救命稻草。”林熠怔道:“我說了什麼?”老巒回答道:“你勸老南不該來賭牌九,對不對?但你不知道,早在十幾年前,老南還是每回都能滿載而歸的大贏家。直到最近幾次,他才越輸越多。”林熠傻道:“這又是什麼道理,難不成是他的牌技退化了?”老巒道:“退化的不是他的牌技,而是老南的爭勝之心。他已漸漸看淡勝負,更不在意換取別人的寶物。現在的老南,是爲求敗而來。”林熠吸了口氣,頭暈道:“求敗?”老巒道:“一個人要打掃屋子,首先必須曉得灰塵在哪裡。否則亂掃一氣,只能事倍功半。老南賭牌九,正是出於同樣的理由,他想從與我們的對決裡,不斷找到修煉中的心境弱點,而後進行彌補消除。你認爲,他會在乎一場賭局?”林熠久久地沉默,思索老巒的話,低聲道:“原來如此。”老巒道:“正由於你的這句話,暴露出尚不瞭解老南用心的無知,大夥兒纔不能確定你送出破劫丹的真實用意。如果你看破了這點,卻還將破劫丹送給老南,不用我說,你現在也該明白自己會是什麼樣的下場。”林熠強笑道:“原來,我說錯的那句話,偏偏是說得最對的一句。”馬車在獵苑門前停下,老巒道:“到了,今晚我不送你了,自己回龍園吧。”林熠下車,道:“老巒,謝謝你的提醒,不然我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老巒沒有回答,駕着馬車慢篤篤向着青丘下駛去,過一會兒,便隱入山道轉角不見蹤影。
林熠在門口靜靜佇立半晌,彷彿在回味老巒剛纔說的每一句話,臉上漸漸又變得輕鬆,朗聲微笑着道:“姥姥,我來報到了!”一路走進獵苑,這回再沒有不識趣的魔獸上來騷擾他。
青丘姥姥坐在客廳裡,看到林熠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問道:“昨晚老巒帶你去的那個地方好玩麼?”林熠坐下來,欣悅地點頭道:“好玩得很,果然有趣極了。”青丘姥姥冷哼了一聲,不理林熠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將金城舞的卷宗放到几案上,說道:“今天上午,你將裡面的內容背熟。下午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林熠拿起卷宗,自言自語道:“怪了,前些日子誰也不搭理我,怎麼這兩天大夥兒都爭着要帶我出去晃盪?”青丘姥姥冷笑道:“你以爲我會像他們幾個整日無所事事,帶你亂來麼?”林熠道:“別人我不曉得,但是至少雲老前輩看上去就忙得很,可不能算是無所事事。”青丘姥姥道:“他掌管忘憂崖,還培養一羣飯桶打手,怎能不忙?”林熠問道:“那巖大師是做什麼的,看上去他的日子過得十分逍遙自在。”青丘姥姥道:“龍頭不會收留任何一個廢物,無涯山莊也不可能有一個人會真正清閒。巖和尚模樣雖寒酸,卻是這裡的財神爺。”林熠好笑道:“財神爺?他管銀子?”青丘姥姥道:“我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沒有大筆的銀兩供花銷怎麼行?天底下,再沒有比巖和尚更能生錢的人了。就算是皇帝老兒的那點家當,在他眼裡也根本不當一回事。”林熠問道:“那老巒又是幹什麼的,他不會真是一個車伕吧?”青丘姥姥掃了他一眼,道:“有這工夫問這問那,不如趕緊把卷宗背熟。”她說完話,不容林熠辯駁,走出客廳,將他一個人留在了裡頭。
林熠索然無味地拿起卷宗,一頁頁翻看。對他來說,自幼熟記昆吾派成千上萬字的各種心法口訣,區區幾十頁卷宗自非難事。一目十行輕描淡寫地過上一遍,心裡已能記得**不離十。
到了中午,青丘姥姥走入客廳,懷中多了昨日林熠見過的金猿小青。她見林熠悠然自得把二郎腿蹺在几案上,臉上蒙着卷宗正在打鼾,眼中怒意一掠,冰冷地問道:“每個字都背熟了?”林熠懶洋洋把卷宗從臉上拿開,坐正身子道:“你可以把它拿去當柴燒了。”青丘姥姥忽然道:“金城舞常說的口頭禪是哪幾句?”林熠眨着眼睛,回憶背誦過的金城舞上千句對話,緩緩回答道:“‘我是個苦命的孩子’、‘天哪,爲什麼是這樣?’還有
‘幸好還有你肯幫我’。”青丘姥姥不動聲色,問道:“就這三句,沒有別的了?”林熠仔細想了想,道:“似乎有時候這傢伙也會說:“等我日後時來運轉,一定要好好提攜你’。唉,八成他是等不到這一天的了。”青丘姥姥頷首道:“看來,你的確有幾分張狂賣弄的資本。”緊接着又問道:“十二年前的六月初一,金城舞爲什麼整整一天沒有說話?”林熠笑了起來,回答道:“一個昏睡不醒的人,除了夢話以外還能說什麼?”青丘姥姥不等他有喘息機會,立即追問道:“他爲什麼會昏迷整天?”林熠嘆道:“雖然有些強人所難,但我真希望你接下來能提出有點水準的問題來。金城舞六月初一清晨,被條突然竄出的金絲纏蛇在手背上咬了一口,中毒昏迷。
“不過這個意外的背後,卻不排除是有人故意爲之。儘管金城舞當時只有七歲,可畢竟家學淵源,又有金裂寒暗中遣心腹保護,沒道理會遭蛇咬。”這時青丘姥姥的眼神,更像是一條想將林熠活吞下去的金絲纏蛇,徐徐問道:“爲什麼金城舞小時候不喜歡吃蜜糖粥?”林熠愣了愣,思索半天老老實實地道:“不知道。”青丘姥姥霜冷的玉容,驀然綻出一縷譏諷的笑意,回答道:“很簡單,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任何理由。你死記硬背的本事,令人欣賞,可惜……”林熠目瞪口呆,喃喃道:“有水準!我服了。”青丘姥姥笑容轉瞬即沒,肅容道:“你以爲我是在故意爲難捉弄麼?我是在告訴你一條真理,熟記卷宗上的每一個字並不稀奇。你要做的遠遠比這更多,必須將自己完全融入到金城舞的內心世界,讓自己成爲另一個他,纔有可能勉強合格。”林熠徹底無言。
青丘姥姥出了口惡氣,冷冰冰道:“還愣著作甚?走吧,我們出門去。”兩人出了獵苑向北而去,一炷香後,前方一座高崖赫然拔地而起聳入雲霄。青禿禿的峭壁上寸草不生,刻着巨大的“忘憂”二字,一座黑黑的厚重石門緊緊關閉,門前空無一人。
青丘姥姥走到石門邊,將右手併攏嵌入峭壁的凹坑中,白光一亮,石門隆隆開啓。一股血紅色的濃霧,鼓盪着灼烈熱流撲面吹到。林熠不由暗歎自己的命實在夠好,剛出了一座冰窟,眼瞧着又要走進一座熔爐。
兩人走進甬道,石門在身後關閉,光線頓時幽暗下來。插在石壁上的火把獵獵燃燒,卻驅趕不去洞府內蒙蒙的血霧縈繞。
一名身穿血紅色衣衫的男子出現在甬道盡頭,朝青丘姥姥恭謹地施禮道:“姥姥,您來了。”青丘姥姥道:“山尊已將我今日要來的事情交代你了吧?”血衣男子躬身道:“是,山尊吩咐,若姥姥得閒,不妨請到誅心堂稍歇。”青丘姥姥毫不領情道:“我沒興趣見他,他最好也莫來煩我。”血衣男子早料青丘姥姥會有此反應,應道:“是,請姥姥隨屬下來。”兩人跟隨血衣男子走過甬道,進入忘憂崖內部。
瀰漫的血霧裡,隱隱約約響起鬼魂般的哀鳴厲嚎,四周滾熱的氣息,也絲毫不能緩解心中生出的寒意。
拐過一道彎,就見空曠的石窟中央有座方圓百丈的血池,朝裡望去,依稀能看到冒出的騰騰熱氣底下,滾滾沸騰猶如岩漿般的暗紅色黏稠池水。
四名血衣人架住一個遍體鱗傷、骨瘦如柴的中年女子,走到池邊熟練地一拖一推,將她拋了下去。半晌過後,從底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忍無可忍的淒厲哀嚎,沙啞的聲音就像尖錐,深深扎進林熠的胸膛。
青丘姥姥問道:“這女人是誰,爲何要扔進‘焚魄池’?”血衣男子恭敬地回答道:“是漱心庵鎮魔老尼的得意弟子,法號叫什麼‘潔雨’。這兩天伺候得山尊很不爽,原本該被關進燭魂淵,可昨晚有人造反越獄,燭魂淵一時關不下這麼多人,所以纔將她扔進池子。等什麼時候山尊開恩,再放她出來。”林熠心如錐刺,臉上卻不能有半點異色。記得七年前他曾在漱心庵見過潔雨一次,那時的她寶相莊嚴,韶華正當,宛如一尊玉菩薩。沒想到身陷忘憂崖,慘遭連畜生都不如的蹂躪踐踏,生不如死。
如果沒有猜錯,她應該會是釋青衍所說的,試圖潛伏進九間堂的六名仙盟同仁之一。不曉得,其他五個人的命運又是如何?有時候,死遠比活着好太多。
穿過焚魄池,熱氣更甚。在又一間石窟中,二十多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囚犯分成幾組,正在煉製丹藥。六個凶神惡煞的血衣人,手提專破護體真氣的棘刺鞭在一邊虎視眈眈,隨意抽打呵斥。
這二十多個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有命在。
林熠已經沒有了憤怒。他現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解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甚至自己也隨時隨地處在未知的危險中。
他從沒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肩頭擔負的責任,也從沒有過如同現在這樣地充滿勇氣與動力。忘憂崖,應該是林熠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里程碑之一吧?因爲,在這裡,讓他懂得自由與尊嚴的寶貴。
三個人默默無語又走過一段路,血衣男子打開一扇石室的門說道:“姥姥請。”青丘姥姥緩步走入石室,血衣男子等林熠也進到裡面,關上了石門。
石室裡佈置得很舒適,可是林熠無法忘掉一牆之隔的外面是個怎樣的煉獄。
青丘姥姥在一張軟椅中舒服地坐下,說道:“從進來開始,你一直沒有開口。”林熠冷冷道:“我無話可說。”青丘姥姥道:“你太年輕了。這本就是個強存弱亡的世界,如果沒有保護自己的本錢,結局只能如此。”林熠道:“你帶我來忘憂崖,就是想讓我看看怎麼把人當畜生,而後再明白什麼是弱肉強食?”青丘姥姥道:“當然不是,你該認真看的,是另一樣東西。”手指在椅邊的几案下一按,正對軟椅的石壁忽然消失,或者更確切的說,是變成了透明的幕牆,展現出隔壁另一間石室中的精采情形。
那裡面所有的一切遠比這裡更豪華,也更寬敞、更絢麗。一名年輕男子舒服地半躺在軟榻上,與身邊一羣豔色少女調笑。過度蒼白的面色,孱弱的軀幹,說明這已是具被掏空的行屍走肉。
林熠失望道:“他就是……金城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