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八 與回憶作別
夕陽西下,新柳扶風。
莫家門樓前擺了一張舊案,一張舊椅。
四個灰衣內衛依次從大門內側出,分列兩排。
地上趴跪的衆臣眼睛不禁都瞥向門的方向,但不敢擡頭,只能看到四個侍衛的腳。
尉遲南換了身暗紫便服,畢竟要面對他的臣子臣民。
一腳踏出門檻,讓風城的百姓第一次見到了這位正處盛年、雄心勃勃的君王。
一時間,衆人不約而同的跪倒,山呼萬歲。
尉遲南擡手,示意平身,有執事的官員高喊:“民起——”
民起官跪?趴在地上的衆官員相互側視,皇上這麼做是什麼用意?
在場的官民加在一起不下數千人,直排出了數裡之外,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中……但四下都是靜寂的。
“朕聽說今天你們在城外攔着皇駕哭了?”坐到舊椅子上,手指輕輕敲着桌案。
地上的衆官員聽完這話,頭都往下低了一分。
“說是莫函強徵了你們的皇糧?”
衆人的頭再低一分。
“呂慶書。”聲音中聽不出喜怒,但這三個字還是讓當事人嚇得腿肚子有點哆嗦。
“臣在。”爬跪出列。
尉遲南擡手,似乎想說什麼,不過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對執事的官員打了個手勢,就這麼着,這個叫呂慶書的人被摘下了烏紗,“謝陛下——”還不能喊冤,也許是知道自己罪有應得,沒殺頭就已經夠意思了。
這烏紗一摘,剩下的人均噤若寒蟬。
“這天下是朕的天下,同樣也是百姓的天下,別光打自己的小算盤,抽點空想想是誰給了你們手上的那點權利!”大手再次一揮,執事官員早已知曉他的意思,走近官員堆裡,分次摘下了數人的烏紗,沒有理由,這就是帝王,他讓你死,你不得不死。
被摘下烏紗的人與沒被摘下烏紗的人都在暗中抖索着,他們心裡清楚自己的罪責。
尉遲南掃視一眼地上跪得近百名官員,“京東直道必須修!有膽敢再胡言亂語者,以欺君之罪論處!”
官員們不得不齊聲高喊“皇上聖明”。
此時,莫蓉也從門內出來,手上端了一壺茶及兩隻茶碗,輕輕放到了桌案上,擡手給尉遲南倒了一杯。
尉遲南伸手捏了茶碗蓋看了一眼裡面立起的茶葉,“豐侯祖何在?”
衆官員私下以眼神你覷我看,豐侯祖何許人?一個小小的縣吏,又不夠機靈,皇上怎麼會突然說出此人的名字?
連豐侯祖本人怕都沒想到皇帝會念到他的名字,何況他的位置排在官吏的最尾,皇上的話還有些聽不清楚。
“豐大人——”執事官員跑到後面來特地請他。
風侯祖詫異半下,立即爬起身,跟在執事官員身後,來到尉遲南面前。
“小臣豐侯祖,拜見陛下。”此一次面君,腿肚子都有些發麻。
“起來吧。”
豐侯祖微微擡頭,起來?後面這些一品大員都跪着,他能起來?但是不起來又不行。
尉遲南打量一眼這人,略顯瘦削,年紀不大,看上去不怎麼起眼,但莫函曾向他推薦過數次,說此人頗有才謀,“朕聽說你轄下治理的不錯,還向莫函提過京東直道的初步明細?”
“小臣也只是盡責輔助莫大人。”
尉遲南看看一旁的莫蓉,莫蓉領會其意,伸手又倒了一杯茶,執事官也給豐侯祖搬來了椅子,讓他坐下。
莫蓉將茶杯端給了豐侯祖,豐侯祖驚得目瞪口呆,“聽聞豐大人的愛子病重,即日可讓伴駕太醫隨大人一起回去。”莫蓉這話說得輕,只有幾個侍衛聽得到。
當着這麼多人,這般的禮遇,平常人哪能受得了,豐侯祖一個任人都能欺負的小縣吏,雖爲官清廉,但爲官場不容,已落魄到連孩子的病都無錢醫治,今天突然皇上當面讚譽,皇妃親自倒茶,怎能不痛哭流涕。
“陛下——”伏地,淚流滿面,這麼多年的委屈沒有白受,今後再委屈也值了。
這就叫收買人心。
莫蓉轉臉看了看尉遲南,給了他這麼大的恩寵,也該是附贈重擔的時候了吧,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加官進爵,算是給這人闢了一條大道,當然,這條大道的不遠外便是滿地的荊棘,只看他自己的修爲了。
“京東直道入秋要動工,開頭的事暫且由你來籌定吧。”
豐侯祖擦了擦眼淚,恢復平靜,“臣定然不負君囑!”
……
莫蓉站在一旁,仔細打量着桌案旁的這個男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另外一面,也許真像他自己說的,他也是個可憐人,每個人都對他卑躬屈膝,同時又都居心叵測,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相信,他每天都活在這種猜疑與暗戰之中,很累,但無處可逃……
月入中天,風扶柳……
紗窗內,月色如絲。
這是莫蓉第一次接受他,不知道是出於同情還是感激,總之她沒有從心底排斥,也許這就是被馴服的前兆,但她不在乎,做后妃鮮少有不下堂的,這與是否被馴服並無關係,路就是這樣,怎麼走都是一個結果,還有什麼好掙扎的?
“陛下,有一天臣妾不在了,您會善待我們的孩子嗎?”
瀟瀟雨歇時,莫蓉這句話讓尉遲南戛然停下所有動作,只餘胸口的起伏不定——激情的殘餘,“你——說什麼?”
月色灑在莫蓉的臉上,給她的微笑染了一層瑩潤。
“你——怎麼不早說!”興奮中又有些慍怒,早知道的話他今晚就不會這麼折騰了,把身體的重量移開她的身體,看着她,她真得有孩子了!等了這麼久,還以爲不會有了,“來——”“人”字還沒說出口就被她的手指給點去。
“沒事的。”
透過月光,兩人相視良久,突然都破笑。
每一位后妃有孕,當下都會受到豐厚的賞賜,可眼下不在宮裡,尉遲南興奮之餘,摘下左手上的紫金指環,套到莫蓉的右手拇指上——只有這根手指帶着還勉強算合適,“現在只能給你這個了。”
莫蓉看着手上那枚紫金龍紋指環,“陛下,還是等回京再賞賜吧。”這東西太貴重,是先皇賜給每位皇子的東西,她真不知道該不該收下。
“回京那是回京的事,這小傢伙來之不易,又是在這個關口上,我高興。”在他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迎來了這個孩子,也算是一個吉照。
月光東移,灑得滿牀都是,正照到兩人的光腳……
“陛下,明天就走嗎?”仰起臉。
“想留的話,可以多留兩天。”
瞅着兩人的光腳丫淡笑,“算了吧。”待得越久越不想回去,“陛下,您睏嗎?”歪頭詢問。
尉遲南聳眉。
“臣妾帶您去個地方。”
深更半夜,月掛枝頭,尉遲南任由莫蓉帶到了後院,在一小片竹林背後,撤開堆積的柴木,磚牆壞了個破洞,當然,尉遲南窒了一下才跟着鑽過去,堂堂大魏國的皇帝,焉有鑽破洞的道理。
但是鑽過去後,外面別有一番洞天,那是一汪內湖,湖岸上開滿了貼地的爬地菊。
湖面上,月光被微風吹碎,到處閃着金光。
靠湖東側有一段圓弧狀的殘牆,背東面西,弧度內星星散散的開着幾株墨蘭。
莫蓉撥開長髮,把耳朵一側貼在牆上,尉遲南倚在一株細槐樹前就那麼看着,他不懂她想做什麼,不過看上去她倒是挺開心的。
“這面牆會說話。”莫蓉這麼告訴他。
尉遲南雖然不相信,不過也不好駁了她的面子,只好來到斷牆前,耳朵湊近牆壁,莫蓉隨意從地上撿了塊石塊,在牆壁上輕輕敲擊,連着敲擊聲傳入尉遲南耳朵裡的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尉遲南驀地蹙眉。
“聽見了嗎?”莫蓉笑着問他。
尉遲南再次把耳朵貼近牆壁,卻只聽到風的聲響……
莫蓉沒有告訴他牆壁會說話的原因,只是拉着他的手從原處返回,那是她的童年回憶,從今以後她就要與回憶作別,去到他的世界裡去,本來她可以自己來,但是當他給她套上那枚紫金指環時,她突然想帶他一起來。
從牆洞裡鑽回去後,莫蓉翹起腳尖,趁着月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塵,“真得不打算多待幾天?”
搖頭,“陛下還是辦重要事要緊。”
看着她,尉遲南覺得這次東省之行,她好像哪裡變了,但又說不出變在哪裡。
女人很容易死心塌地,很容易將自己的一切都壓到一個男人身上。
莫蓉望着自己月下的影子,不禁勾脣,她又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