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早朝上,武班行列之中多了一個人——莫平奴。
雖說昨晚“鬧洞房”鬧了大半宿,可今日他依舊是精神奕奕,昨日尉遲南親自給了他一道聖旨,聖旨中晉升他爲徵北將軍,官階二品,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手裡攥住了西北大半的兵權。
朝會上,尉遲南提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有關西北抗匈的事,朝中上下當然都看得出皇上求戰心切,這時候自然是沒人願意頂風而上,去反駁他,但也沒人附和,百年來,對匈人的進犯不都是睜一眼,閉一眼嘛,能用銀子來解決的事,何必大戰?大戰必傷筋動骨,未必就是上選——不少人都抱持着這樣的心態。
尉遲南看着階下的滿朝文武,不禁冷哼一聲,怎麼?這是在合起火來給他臉色看嗎?
不想打仗?
這仗他還非打不可!
就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朝會匆匆散去。
莫平奴被叫到榮德殿側殿,進殿後,尉遲南第一句話就是跟他說:“第一戰必勝!”而且還要打出士氣!
莫平奴當然是應下了。
因爲次日便要起程回西北,莫平奴特地來跟姐姐辭行。
“怎麼了?愁眉苦臉的。”莫蓉當然看出了弟弟眼神中的飄忽不定。
“陛下剛剛跟我說,第一戰必勝,而且還要完勝!”
“你怕了?”這還是第一次見平奴出現這種表情,在打仗的事情上,他一向信心十足。
“當然沒有,只是——今天在朝會上,覺得大多數人似乎都不怎麼支持與匈人開戰,朝廷裡的士氣如此低迷,我擔心仗打到一半,又會像以前一樣,退回關山。”
莫蓉默不作聲,低下眼瞼,繼而道:“我且不知以前是怎麼回事,只知道這一次,他是不會輕易讓你們退回關山的,否則也就不會給你下這種必勝的命令了。”端起湯汁吹兩口後,才慢慢喝下去,“大魏百年來,一直受匈人侵擾,但始終沒能根治這塊心病,鞭子捱久了,漸漸的也會習慣,感覺不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處,當然就不會想去反抗,人就是如此惰性,百姓如此,朝臣、權貴更是如此,所以,這一戰,你真得要考慮好怎麼打,而且結果必須只有一個,那就是‘必勝’,要知道他頂着多大的壓力,才把你這個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子提上來,這一戰不是爲了給他爭面子,是要打出魏人的士氣,把魏人打醒,讓他們都知道,魏國人不是生來就要被人欺負的。”
莫平奴點頭,忽而勾脣一笑,“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姐姐這一席話形同一粒定心丸,讓他心中暢快了幾分,“哦……姐,有件事我想讓你幫忙。”
“什麼事?”
“我這一回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回來,你——幫我照看一下她。”
莫蓉側目看着弟弟,半天后,笑道:“照看誰?”
被姐姐的注視弄得有些不自在,“她。”
見他的窘狀,莫蓉笑得燦然,決定不再爲難他,“她貴爲公主,如今又成了親,還需要我照看嗎?”
“主要是她孃家那邊的,你也知道,我在北邊沒給他們王家人什麼好臉色,她在京城裡難免要被人指責。”
莫蓉頷首,確實如此,莫王兩家聯姻,雖說不是莫家有意攀交,但起初,也可以說莫家從王家那兒得了便宜,如今莫家勢起,王家卻反倒沒撈到好處,難免會心生怨憤。
就是如今的王太妃,也是明顯跟她隔了一層紗。
“我會盡量的,你在軍中也稍稍注意一點,無關戰局的小事,就不要爲難王家人了。”與王家這層關係很難說能維持到什麼時候,“另外——你出發前到大哥那兒去一趟。”大哥對於朝中關係的把握比她精細,各種利與弊的權衡還是要大哥來跟他細細交代。
“知道了。”
目送莫平奴的背影消失於宮道之上,莫蓉仰頭望天,這幾日的天氣猶如孩子的臉,變化多端,前日還在下雪,昨天就來了一場大霧,今天卻是個大晴天,碧空無雲,陽光耀眼。
“什麼時辰了?”
“剛過辰時。”龐朵在她的肩上加了條白色的毛圍巾,陽光下顯得耀眼無比。
“還有些功夫,咱們去東華閣。”
就在去東華閣的路上,她們遇到了一個人——馮美人,只見她眼角帶淚,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行色匆匆地往南行,身後跟着兩名侍女。看那架勢,像是受了什麼委屈,要找人訴說或者告狀一樣。
見到莫蓉,馮美人下意識地扭了一下臉,似乎不希望她看到自己的臉,但還是照規矩喊了聲“莫姐姐”,當然,不是那麼的情願。
“等一下。”莫蓉及時喊住了馮美人,“妹妹可是要去榮德殿?”看她走得方向,是去榮德殿沒錯。
馮美人只停下了腳步,到沒回她的話。
“如果真是要去榮德殿,恐怕此刻不是好時機。”早朝上,尉遲南剛被衆朝臣擺了個軟刀子,此刻既不適合邀寵,也不適合告狀,尤其對后妃們來說,這是大忌,皇帝發怒的時候,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不要試圖用自己的半兩性命去拼什麼大義凜然,你跟他鬥,你讓他不舒服,你絕對會更不舒服。
馮美人看了莫蓉一眼,並不怎麼相信她的好心。
“不信的話,你可以去試試看。”轉了方向就要走。
“你——你說得是真的?”馮美人擦擦眼角。
莫蓉頓住腳步,看一眼馮美人,“我幾時跟你們說過假話?”她可以不假思索的說,至少到現在爲止,她還沒有真心害過誰。
馮美人細細想想,她說得也對,她雖然得寵,整天巴着皇上,可害人的事到鮮少,“你,爲什麼要提醒我?”她跟她雖然不是仇人,可平時也沒什麼好臉色。
“我也不知道。”她該討厭他的女人們的,不論共侍一夫的“緣分”,就是她們早先對她的排擠,也足夠她討厭她們的,但有的時候,她又覺得她們可憐,跟她一樣的可憐。
見莫蓉轉身要走,馮美人走上前幾步,“那個單卿越來越張狂,你爲什麼還放任她?”衛羅失勢後,莫蓉應該升上來纔對,可她卻偏居一方,仍舊那麼安靜,反倒讓一個奴婢出身的女人橫行。
莫蓉看着眼前這張美麗的面孔,他的女人都是這麼精緻,“在這方院子裡,如果你拼不過人家,就要懂得忍受,如果不能忍受,那就該想辦法迂迴,孤注一擲的事,只可以做一次,不要輕易把決定權交給別人,否則吃虧的只有你自己。”
馮氏低下眼,想她說得話。
“如果你真想找人訴苦的話,我想衛姐姐應該有空閒。”衛羅,她潛伏的時間實在是有點長了,也該出來透透氣了,那單卿可是她一手栽培起來的,如今大肚子挺着,也越來越招搖,她該出來管管了,否則越上了高位,到時又變成了第二個不受控制的“莫蓉”。
不過她十分確信,這個單卿如果真的越位成功,絕對會比她莫蓉狠。
馮美人不是很確定莫蓉說得是不是笑話,衛羅現在除了頂着貴嬪的頭銜,她還有什麼勢力?跟她訴苦會比跟皇上訴苦更好嗎?
這兩天被那個單卿羞辱得實在氣不過,那女人仗着懷了龍種,外面又有廷尉撐腰,宮裡一時間除了莫蓉、樑妃的背景與氣勢能鎮住她,剩下的還真是都只能乾瞪眼,可偏偏這兩位“高人”都不出手,任由她一人獨大。
“娘娘,您讓她找衛娘娘,衛娘娘能出來嗎?”龐朵緊跟在莫蓉身後,她見識過衛羅的手段,也知道她跟衛家的勢力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消失的,所以她挺擔心這個時候再把衛羅招出來,她們娘娘豈不是要腹背受敵了?表面上有個單卿,背地裡再來個衛羅,那可真夠受的。
“她啊,她幾時出來過?”衛羅做得最讓她認同的一件事,就是她輕易不會親自上陣,這種人擅於攻心,利用別人的行爲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趙又欣的死就是一例。
此刻,宮裡只有她跟單卿的表面矛盾大,就在昨日,她大模大樣的去了單卿的寢宮,探視到了那個“身體不適”的單容華,當然也見到了被拖去的尉遲南,然後——昨晚,尉遲南還是去了崇華苑。
這就是她要的,她要所有人都知道,她現在是寵妃,莫家的勢起與她有關,那些妄圖給莫家好看的人,多少要顧忌一下她這個“枕頭風”,這風不大,但絕對能吹死人。
但,她也只做這些,她與單卿的爭鬥僅限於表面,單卿的未來,她不想參與過多。
至於她是棋子,還是把人當棋子,這盤棋是衛羅跟張延在下,還是單卿與衛羅在下,一切就要看下面怎麼發展了。
她有種預感,衛羅,確切點說應該是衛家,似乎控制着張延的某處“經脈”。讓張延又忌憚,又痛恨,這一點直接反應在了單卿對衛羅的態度上,時而恭敬,時而模糊。
一路思索着,進了東華閣,沒想到尉遲南會在這裡。正在看幾個女兒臨摹的篆字。
幾個小丫頭難得能這麼安靜地與父親在一起,皇家的女兒比男丁更加可悲,兄弟們也許還能得到父親的一絲關愛,而她們,多半是頂着高貴身份的一件東西,婚姻大半都帶着政治色彩,有的甚至要遠嫁他方,只有鮮少的一部分纔是所謂的掌上明珠,想到這兒,她記起了女兒的話——父王不喜歡她了。
她還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能得到父親這麼多的疼愛。
“又沒乘宮駕?”擡頭見莫蓉滿面紅潤,知道她肯定又是徒步走來的,“現在身子不是往常,要多注意一點。”
微笑着點頭,腿旁,女兒搖搖她的衣袖,“母妃。”
小丫頭招了兩下小手,要母親彎身,。
莫蓉緩緩蹲下身,聽女兒的附耳之語:“母妃,父王要教姐姐們長劍,君兒也想要。”耳語的聲音不小,她父王又是耳聰目明的習武者,當然不會聽不到。
莫蓉仰視着他,看他怎麼說。
尉遲南俯身,將莫蓉扶起身——怕她蹲久了壓到小腹,順帶單手將女兒抱起來,“你還沒劍高,能拿得動嗎?”
小丫頭點點頭。
“怎麼會想到教孩子們長劍?”而且還都是女兒家,再說,他有這空閒嗎?
“匈人不滅,劍不歸鞘。”小丫頭用稚嫩的聲音替父親做了回答。
“孺子可教。”摸了摸女兒的小臉,尉遲南眉頭生出幾分喜悅,他剛剛只說了一次,小丫頭就記住了,而且還記住了最重要的一句。
原來如此,他是想借此向天下人展示他與匈人對戰的決心嗎?
從那一天之後,他真得每天騰出一點時間親自教幾個女兒長劍,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向那些不贊成出戰的朝臣們釋放決心。
他的女兒們也許並不明白父親的用意,但她們不必明白,她們只要能與父親相處就好。
戰與不戰就這麼一直較着勁,直到莫平奴給他們一個答案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