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三十八 默契
從一數到九,再從九數到一。一天之中,莫蓉來回要數上九九八十一遍,也就是說她每天要在這九級臺階上來回走過九遍,起初走到一半就累得氣喘吁吁,耳鳴眼花,如今走完全程也只微微有些氣喘。
她在這座行館裡待了近一個月,明日就是臘月二十三,祭竈神的日子。
皇駕半個月之前就回了京城,而她因爲在病中,便被留了下來,龐朵她們幾個到是急得要命,估計是擔心那個與先王后長相相似的女人真得鳩佔鵲巢。
而莫蓉卻無動於衷,依舊在行館裡過得舒心又暢快。
“也不知道小公主過得怎麼樣。”龐朵看莫蓉倚着窗櫺看雪,不免提起了遠在京城大內的君兒。
莫蓉的視線從窗外的雪景中轉回來,並沒有因爲她提起女兒而心生難過,讓人不禁心悶,這做孃的也真夠心冷的,離開女兒這麼久,竟還能如此泰然。
“娘娘,您就真不記掛小公主嗎?”龐朵實在忍不住,娘娘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眼看就到了年根,卻還是不提回京的事,怎能不讓人着急?
“記掛,怎麼會不記掛呢,只不過我記掛的不只是見到她,還記掛她的將來……”展一張畫紙,提筆、蘸墨、落筆——畫雪,還記得祖父教兄長作畫時,她還很小,翹着腳才能夠到桌沿,祖父說,人生如畫,有的人喜歡花團錦簇,整張紙都畫得滿滿的,似乎一輩子都是精彩絕倫,可回頭看看,卻發現哪一筆都畫得不夠力道,而有的人,他們的紙上可能只有簡單的幾個圖形,甚至只是一兩筆,可他們很富足。
她的畫技並不十分精湛,只能說還過得去。
三兩筆,勾出遠鬆一株,帶斗笠的小人一個,以及那漫山遍野的大雪,提起筆,在畫紙的左上角勾出一行小篆:隱於市,匿於俗,知其果,而思此略,落款——崇華。
“娘娘,少將軍到了。”門外侍女稟報,莫平奴過來了。
將莫蓉送到行館休養之後,莫平奴奉命至江下重鎮調回五百黑武士,回京覆命,之後就要趕回西北,此時,莫漢陽也早已回了東北。
這一趟回京覆命,可能非要決定莫平奴的終身大事不可了。所以莫蓉沒有先走,而是等着弟弟一起。
“讓他到廳裡等着。”將筆放到硯臺上,轉頭對龐朵交待:“收拾行禮吧,咱們跟他一起回京。”
“是。”龐朵與侍女聽到這話,各自高興的覆命去了。
來到廳裡,莫平奴正跨劍站在門口,臉朝外,望着漫山遍野的雪景,這行館建在半山上,北高南低,自門廳望南,大好風景盡收眼底。
姐弟兩人之前有過不愉快的爭論,所以莫平奴見到莫蓉難免還有些芥蒂,到不是怪她,就是不知道怎麼去打破。
“怎麼?真打算跟我割袍斷義?”莫蓉落座。
“沒有。”耷拉着眼皮,坐到下手位。
“那就是不願意見到我了?”
“沒有。”
靜默,莫蓉哼笑,“看看吧。”從袖子裡取出一張錦絹。
莫平奴接過錦絹打開,上面依次寫着兩行女兒家的名諱,他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陛下給你跟漢陽的正妻人選。”
“……”莫平奴蹙眉。
“是不是很失落,當中沒有‘她’的名字?”見他攢起錦絹,不免出聲阻止:“不要亂扔,被人看到了,你姐姐我可就要被打入冷宮了。”這可是宮裡人花力氣送來的,起身,從他手中取來錦絹,順手扔進火盆,頃刻間化爲灰燼,“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逼迫——但是,人只要活在這世上,就會有委曲求全的時候,你以爲這麼多年我在那座大院子裡住着,很高興嗎?皇上他是待我不錯,可僅僅是不錯而已,誰知道三年五載後又會怎麼樣?從一開始,你姐姐就是戰場上的狼煙,熊熊而起,只因爲大戰在即,可狼煙始終會消散……傻小子,你跟姐姐不同,姐姐只是煙,而你跟兄長、漢陽他們卻是旌戈,你們可以縱橫馳騁,做一番自己想做的事業,如果你只是想做一個普通人,姐姐不會理睬那些什麼趨勢避禍,但你們不是,你們都是鐵了心要做大事,我想阻止都阻止不了——”來到窗前,望着天外那一片蒼茫,“做大事者,放棄的東西會比你想象中的多很多,老天是公平的,沒有誰比誰更幸運。”低眼,手指上沾了兩片梅瓣,“我很自私,只會盡力保護我想保護的人……”
莫平奴並不是很理解莫蓉這些話意,不過卻也因這些話沉寂了下來。
年輕人總要經歷一些阻力後,纔會長大。
回到京都已是年初三,莫平奴覆命,莫蓉則是從側門悄悄回到了角落裡的崇華苑。
女兒正在奶孃屋裡睡着,小手團在下巴上,睡得安然,不管經歷了什麼,心情如何的不好,看到她後,一切煩擾都不復存在……
雖然分開了近兩個月,可女兒並沒有因此對她生分,張開眼看到她時,微微愣了一會兒,在她的笑容與和疼之下,小丫頭很快張開雙臂投進母親的懷裡。
與崇華苑的溫馨場面不同,此刻宮裡的某個地方卻上演着另一場大戲,還會有什麼新鮮的?當然是老人欺負新人——
那位皇上從狩獵場帶回來的女子,本姓單,閨名卿,據說平民出身,廷尉府的家奴之女,但長相酷似已故的王后,一個平民家的女兒,入宮就得了“容華”的待遇,讓那些大家閨秀出身的妃嬪們如何自處?
隔日一大早,莫蓉剛替女兒穿好衣服,打算在院子裡轉上一圈,不想迎來了幾位稀客——馮、喬等人,有衛羅的親信,也有樑妃的親信。想必是來給她澆油添火的吧?她莫蓉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能讓別人分一杯羹去嗎?
當然不!不過她也不會出面做槍頭。
“莫姐姐的臉色到比先前還好看了。”喬充華一張嘴絕對可人,不管昨日跟你多麼刻薄,可一回頭,她照樣能跟你親姊妹一般。
其餘人也跟着附和,真讓莫蓉受寵若驚,何時她們如此待見過她了?
“陛下見了一定也會這麼說。”沒兩句,這不就來了?進入正題。
衆人笑嘻嘻的都將話題引到了尉遲南的身上……
“昨夜回宮太晚了,還沒見到陛下。”莫蓉狀似無意地在談話中插了這麼一句,只這一句,應該夠她們發揮的。
“是嘛!我還當昨晚上陛下到姐姐這兒來了,本來特意給陛下燉了盅人蔘鹿茸湯,讓幸奴給送去,結果人不在,本還想送到姐姐這兒來的。”喬充華含着些許幸災樂禍,眉角卻又有幾分遺憾,那表情還真是夠有難度。
“吆,喬妹妹想得還真周道,連人蔘鹿茸都用上了,這不成了拿自家綢緞給別人扯嫁衣了嘛!”有人笑言。
喬充華眉梢一立,倏然又耷了下來,“我不就怕陛下把身子給累壞了嘛,也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女人,淨黏着陛下,除了那副花釵假戲,裝出來的楚楚可憐,另外會彈幾首哥哥妹妹的調子,我到半分都沒瞧出來她哪一點有先王后的聖德。”看上去真是挺生氣,轉而又一副帶淚的委屈狀,“莫姐姐,你這些日子不在,都不知道那女人多囂張,前些日子,陛下還爲了她數落我來着,要不是衛姐姐、樑姐姐給我說兩句好話,今天未必能坐在這兒。”
莫蓉裝作懵懂,“什麼女人?”
幾位妃嬪互看幾眼,喬充華擦擦沒掉出來的眼淚,“陛下狩獵,不是又帶了位回來嘛,就住在淨月閣裡。”
“淨月閣?那不是太妃娘娘早先的宮苑嘛!”先帝迎王太妃時,就賜了淨月閣。
“可不是嘛!又不是什麼高貴的身份,逾禮制了。”王太妃何須背景,能是一個婢女出身的女子可比嘛,所以她們纔會更氣啊。
“而且陛下還吩咐給的是容華的待遇。”喬充華身旁的馮美人不禁補上一句。
莫蓉低下眼瞼,默默無聲,衆女的視線都盯在了她身上……
“如果真是陛下的意思,我看——也沒什麼好說的,陛下要是喜歡誰,還容旁人插嘴嗎?”輕搖手中的鈴鐺,逗女兒笑。
衆女聽此言,不免泄氣。
“對了,衛姐姐那兒沒個說法嗎?這昭陽宮沒主人,理當衛姐姐多管教我們姐妹。”她不信衛羅什麼話也沒說。
“衛姐姐這幾天身上不舒坦,已是兩三天沒下牀了,只說讓我們各自安靜,不要去討陛下的嫌,樑姐姐那邊也是如此說,可大家都不去討嫌,不就便宜了那個整天淫詞豔曲的女人了?”
“那到未必。”莫蓉摟過女兒,在女兒的額頭親上一口。
衆女驚奇,“那到未必”之後呢?是什麼?
等了好大一會兒,莫蓉的視線才從女兒的身上移開,卻見衆人都看着自己,不免勾脣一笑,“家和萬事興,陛下是明君,怎麼會不懂這個道理?”就各自爲政吧,想挑釁、拉夥、使絆的,繼續做自己想做的,鬧得他陛下暈頭轉向,之後他纔會清醒,“女人家嘛,總有些包不住的醋意。”
衛羅裝病,樑妃複議,這明顯就是打算不管世事,讓這些妃嬪愛怎麼鬧,怎麼鬧去,只要不鬧出不可收拾的大問題就行。
此事一出,衛、樑二人將解決的方法拋給了莫蓉,也可以說她們承認了莫蓉的身份。
一“單”驚出,現內庭三分天下,衛、樑、莫,自此各佔一方。
三人默契地退居後方觀戰,且看尉遲南如何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