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 奪嫡 二
接連半個月,尉遲南沒再踏入後宮半步,也沒有召幸哪位后妃,可見朝堂上多少煩心事,一來立儲君,二來京東直道,三來西北戰事,只這三樣就夠受的了,更別說西南又鬧起了旱災。
衛鋒雖然很快回了南省,但他進京後所帶來的餘波震盪依然不減,他在朝堂上絕口不提立儲的事,但他一走,洶涌澎湃的立儲聲浪撲向尉遲南。
七月露秋時分,宮裡安安靜靜的,與朝堂上的喧囂恰成對比,這個時候,有兒子的后妃是不會有丁點擅動的,因爲怕惹禍上身,只要誰在這個時候說了立儲的話,那她就是與朝堂上的人串謀。
崇華苑這幾日請了三次太醫去——莫蓉的胎位略微不正。
月中十五,中元節,也是民間的鬼節。
晚膳剛端上桌,尉遲南便跨進了崇華苑,自然是有內侍向他稟報這幾日宮裡的大事小非,少不得要說崇華苑這邊請太醫的事。
莫蓉正趴跪在榻子上——太醫的意思,這樣可以調整胎位。
尉遲南一進門,龐朵便機靈地把侍女們帶了出去。
“不舒服?”坐到榻子旁,伸手撫了撫她的小腹。
莫蓉從榻子上爬起身,跪坐起來,“太醫說每天這麼趴幾個時辰,可以調好胎位。”
撫摸着她的小腹,不期然,手下微微動了一下,惹得他這爲人父的喜上眉梢,掃除了先前眉頭上的疲累。
“陛下晚膳用過了嗎?”看他身上的朝服,恐怕又是被那些朝臣煩了一天。
搖頭。
“臣妾也沒吃,要不陛下勉強陪臣妾一起吃點吧。”趴下軟榻,拉他到餐桌前。
桌上擺着幾碟清淡的小菜,還有一大盅餛飩,尉遲南笑笑,這哪是勉強陪她吃,這很顯然就是等着讓他吃的嘛,似乎猜到了他今晚一定能過來。
“知道我今晚一定過來?”接過筷子。
“已經等了三天了,總有一次能猜對。”她不是神算子,什麼都是靠猜的,當然也要有一點運氣。
尉遲南這廂動了筷子吃飯,門口的李琛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好幾天了,皇上每頓都只吃那麼幾口,有時連筷子都不動,他自然急得不得了,但又無計可施,只能求助莫婕妤,眼下皇上誰那兒都不想去,誰也不想看,立儲的事讓他煩透了,現在看到誰都會肝火大動,唯有這莫婕妤不同,她沒有子嗣爭嫡位,也沒有家人在朝堂裡推波助瀾,最關鍵,她安靜,且猜得透皇上的心思。
一大碗餛飩吃完,尉遲南接過綢巾拭了拭嘴角,“不吃飯不覺得,還真餓了。”
莫蓉笑笑,順便看了一眼門外的李琛,意思是這下他可以放心了,這一眼湊巧被尉遲南瞧見了。
“看來今晚我是又被人給設計了。”當然,這樣的設計並不會讓他生氣。
莫蓉接過他手上的綢巾放到一邊,“陛下再忙碌也要注意身子,不然怎麼應付得了那麼多繁雜的事。”
“注意身子?”哼笑,“有些人巴不得我快點被氣死。”想到此不禁又是火氣躥升。
月上枝頭,龐朵等人忙着收拾桌上的餐盤,莫蓉則拉着他出門,走路消食,就在這崇華苑裡。
“你哥哥已經到了東省。”
點頭,“兄長讓人給臣妾帶回了些海棠果,所以猜得到他已經到了。”她不瞞他,他們兄妹有消息來往。
趁着月色看她,“你不是一直都不願意他接下這副擔子?”
“不是臣妾不願意,兄長他就會聽從,他只聽陛下您的,臣妾的話只是婦人之言,不可不聽,但也不能盡聽,兄長這人海納百言,但卻很少把心裡話說給人聽,所以臣妾有時也不瞭解他心裡怎麼想的。”
尉遲南頷首,莫函這人是這性子,平常不怎麼言語,話少得很,但做事卻很精準,無論東省的糧官還是南省的鹽官,他都做得很到位,所以他才放心放他去東省大動拳腳,“接下來就只能看他自己了。”很多事情並不因爲他是皇帝就能幫得了他。
兩人在草亭入座,月斜入亭內,灑在石桌上,明晃晃的。
“你認爲現在該不該立皇儲?”猛然暴出了這麼一句,讓莫蓉措手不及。
“……臣妾不敢亂說。”
“就你我二人,不怕。”
“臣妾見識淺薄,怕說錯了,惹陛下不高興。”
“你認爲我不及你兄長?”莫函能海納百言,他不見得不如他。
這麼一激,莫蓉自然不能不多這個話,總不能承認他不如自己的哥哥吧,“臣妾雖然不大懂國家大事,不過——華夏子孫自古便重‘傳承’,無論帝王將相,還是布衣百姓,立國立家者,當先考慮後世,無嗣無子則無以爲後,所以依照百姓的一般想法來看,國有儲君,則有了後世保障,他們纔可心安。”
點頭,這些他明白,但是讓他忌諱的是朝堂上這些黨派,他的兒子都還太小,還不足以應付這些爭鬥,他擔心皇儲一旦立下,可能引發無盡的事端,但是不立,以眼下的狀況看,那些朝臣也不會讓他安生,“接着說。”
“立儲君,各位朝臣當然是各有各的想法,但關鍵還是看陛下的意思,是立嫡、立長、立賢還是立愛。”立嫡則是二皇子,那是他過世的正妻所生,立長則是樑妃所生的大皇子,五子中誰更賢德,目前還看不出來,不過“愛”的話,就眼下來說,只能是趙又欣的兒子了,畢竟她是他最寵愛的女人,而衛羅也是不可忽視的。
不過據莫蓉的想法,他真正想立的多半是二皇子——睿,睿的生母自少時伴他,後跟隨他從封地回京繼承大統,據說這個女子始終都很規矩、平淡,所以深得他的尊敬,且二皇子睿也聰明伶俐,頗有幾分他的氣度,深得他的喜愛,只怕他是擔心二皇子沒有生母,孃舅家又勢單力薄,不足以與其他兄弟相爭,纔到至今都沒立吧。
當然,這些都只是莫蓉的猜測。
“你呢?”笑看着她,月色正好打在她的長睫毛上,看不清她的眼神,自然也看不到她眼中的笑意。
“臣妾不在排行之列,就算有幸腹中孩兒是皇子,恐怕也不會在陛下的考慮之內,只願他身體康健,一世平安就知足了。”輕輕撫着小腹,感受着那輕微的胎動。
他不明白她爲什麼會這麼說,反思自己是不是哪裡虧待了她,“對親骨肉,朕向來一視同仁。”在嚴肅的話題上,他會用到“朕”,而非“我”,那表明這個時候他是皇帝,而不是誰的男人。
“陛下不覺得臣妾太過聰明瞭?”外露的聰明,對於朝事的聰明,這一點是后妃的大忌諱,何況她們莫家人還都那麼聰明兼好運。
尉遲南哼哼地笑了起來,“你小看朕了。”
是嗎?她從來不敢小看他,“陛下,天涼了,添件衣服吧。”見亭子外李琛懷裡抱着的斗篷,不禁招手讓他送過來,親自給他披上。
她的確聰明,懂得什麼時候該軟,什麼時候該怪。
他有些急着見到她給他生得孩子了……有這樣的父母,孩子還會笨到哪裡去?
七月底,莫平奴自西北迴到京城,大漠風沙把這個不羈少年的青澀一點點打了去,留下的是男人的棱角以及長河落日的氣魄。
這一日,後宮院牆內,桑梓樹下,一個不是偶然的偶然,莫平奴再次“遇上”了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季姜殿下——他特地打聽了她的行程纔會選在這一天進宮見姐姐。
許是殘破的現實拖累,讓這個年輕女子的眉頭多了幾分化不開的愁緒,她沒有妹妹玉兒的風華,也沒有其他姐姐那般的風範,因爲母親的身份卑微,讓她這個殿下的高貴跌去了幾分,順帶也跌去了幾分公主本該睥睨凡人的“本事”。
面對這個貿然出現的男人,她是有些驚嚇的,但不至於尖叫出聲。
而莫平奴就那麼擋在她的面前,卻不說話,熱切的眼神讓人生出幾分心虛。
“娘娘……”龐朵輕聲提醒了一下莫蓉。
莫蓉才轉過神。
她們剛從芳碧苑看過衛羅,因爲莫平奴到了,便打算轉回崇華苑,沒想到會在這裡撞上這樣的場面。
“娘娘,好像有人過來了。”龐朵看了一眼身後的宮道。
莫蓉低眼思襯半下,擡腳出了圓門,來到弟弟面前。
莫平奴到時絲毫不受影響,季姜公主就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剛在衛姐姐那兒還說到六公主,沒想到一出門就碰上了——”拉過她的手,這時宮道上的腳步聲已經湊近,莫蓉給龐朵使了個眼色。
龐朵會意,硬是引莫平奴進了旁邊的一道夾門,季姜這才得機會向莫蓉福禮離開。
待宮人通過之後,龐朵才引莫平奴出門,這時季姜的背影早已沒進了宮苑。
莫平奴瞅着自己的姐姐,露出一口大白牙。
莫蓉則沒他那麼好心情,“你怎麼會拐到這裡來?”
“順便路過的。”
“你知不知道這裡是哪兒?內廷能容得你這麼亂躥嘛!要是被人看到,知道是什麼罪?”莫蓉是真動了氣。
莫平奴只好傻笑,“下次一定不會了,不要生氣,小心氣壞了我的小外甥。”
畢竟這裡是外臣的禁區,莫蓉也不好讓他繼續在這裡站着,壓下火氣,領他拐了出去。
“姐姐,你——沒有把我送回來的那些東西交給——”交給她?
是的,她並沒有把那些東西交給季姜。
莫蓉仰視他一眼,“你知道她是誰嗎?”
點頭,當然,要不然他怎麼能打聽她的消息。
“那你該知道,她已經嫁人了。”
那又怎樣?那個男人已經不在了,“那個男人不是已經不在了?”
“可是她現在還在守孝。”
那就等她守完孝好了。
“平奴,這裡不是你的西北大營,想胡來就能胡來。”
莫平奴本來是想,以他現在的身份應該不至於太委屈對方了,還想跟皇帝姐夫親口提呢。
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麼一撞,就像突然哪個地方開竅了一樣,想忘都忘不掉。
他不是個會對女人巧言的人,何況也沒這個時間,所以纔會請姐姐幫忙,可看姐姐這樣子,似乎不怎麼贊成,不禁蹙眉。
“季姜殿下的個性太軟弱了……”面對未來可能的變故,她不確定她能否堅持的住。
莫平奴不能理解姐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