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迷迷糊糊地覺得一股熱氣侵入體內,如浸溫泉,四肢百骸暖烘烘的舒泰之極,隨即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隱隱聽到廟外有人打破窗子進來的聲音,冷青含糊不清的喊叫:“狄大哥。”連叫幾聲,不聞狄青迴應。
忽覺臉上毛絨絨,似有東西在臉上爬行一樣,睜眼一望,只見一個大頭怪物,正用一雙滿是長毛的枯手,在自己胸前摸摸索索,手上的長毛剮蹭在臉頰上,麻酥奇癢。
冷青嚇的“啊”地一聲大叫,滾身閃在一旁,叫道:“你……,你是......”
驀聽“哐”地一聲響,耳邊傳來狄青的喊叫聲。
冷青翻身滾落,擡腳狂奔進前殿裡,大喊:“有鬼!媽呀,狄大哥,有鬼啊!”
突然失足跌倒,霎時之間全身如墜冰窯,冰冷異常,冷青吃吃道:“狄……大哥,我……我好冷……好冷。”
狄青大驚,幾步上前抱起他,只感觸手奇涼,如抱一塊寒冰在懷裡,忙要放下冷青,卻突然間一股陰寒之氣,自冷青的體內從指至臂傳來,瞬間全身就變得冰冷痠麻。
狄青駭然失色,不明所以,何以冷青體內冰寒竟是如此徹骨,且能傳入自己體內,便是此刻想放手也不能了,雙臂麻木,彷彿冰凍一般。
這時,一個頭如笆斗矮胖如球的怪人哈哈笑着自後殿走進來,怪聲說道:“小孩童,你中了老夫的冰寒掌勁力,乖乖的別動,一會兒老和尚就來救你啦。”聲音尖銳刺耳,聽的人極不舒服。
狄青既驚且懼,冷寒侵襲,牙齒格格打顫,怒道:“你……你是何人?我……我們又沒得罪……得罪你,爲什麼要下……下這等毒手?”
那怪人咧嘴一笑,奇道:“你這話問的奇怪,老夫殺人如麻,其中有好多的人都沒有得罪我啊。而得罪老夫的人,我也沒能全都殺啦。比如那個老和尚就不止一次得罪了老夫,可我就殺不了他。”低頭想了一下,又說道:“再比如現在,你也沒得罪老夫不是?可我突然就想殺了你!”一邊說,一邊伸手向狄青頂門抓去。
月光自長窗灑進來,照見怪人瘦骨嶙峋的枯手,毛茸茸的宛是猿爪。一頭亂髮遮住這怪人的臉孔,看不清晰長相,但自亂髮下射出的眼光,卻銳利的猶如電閃。
饒是狄青膽氣過人,這一嚇也不禁魂不附體,眼看怪人猿爪箕曲如鉤抓至頂門,閉目暗歎一聲,不想自己一腔抱負未酬,竟糊里糊塗的命喪荒廟,死於這畸形怪物之手。
便在此時,忽然耳旁一股勁風過去,一人飄身而入,口裡長聲高喧:“阿尼陀佛……”伸手迎上怪人猿爪,拳爪相擊,“啪”一聲輕響。
狄青睜開眼,只見怪人踉蹌退後幾步,叫道:“哎呀,老和尚來的好快……”語聲中,一個筋斗翻出長窗外,身法迅捷無倫,月光下如一條直線般,倏忽不見,尖銳的聲音遠遠傳了進來:“老和尚,我打你不過。不過,你從城內追到城外,可也沒把老夫怎麼樣,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大和尚能救得了幾人?”
狄青藉着月光瞧去,只見來人黃衣長眉,正是白天所見的靈丘大師,口喧一聲佛號,朗聲道:“秦先生,老僧不追你就是,可先生也別枉傷無辜啦。”
話音未落,長窗擺動,那怪人突然出現窗下,笆斗大頭伸進來,說道:“此言當真?老和尚只要你別糾纏我,老夫也就不給你找麻煩,咱們一言爲定。”
靈丘道聲:“罪過!”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秦先生信不過老僧?”
怪人呲牙道:“你老和尚一句話說出,誰敢不信?信得過,信得過!”
靈丘斂容道:“秦先生,老僧和你相識數十年,良言一句相告,不知可聽否?”
怪人道:“請說,請說。”
靈丘凜然道:“寇府一門臣忠子孝,寇大人惠澤百姓,受萬民敬仰。秦先生一代高人,何苦和忠臣孝子作難?就算老僧袖手,恐也難逃天下義士羣譴。”
怪人道:“寇大人忠肝義膽,天下同欽。老夫只是想在他府上借一樣東西,怎會爲難他的家人,老和尚自不必擔心。老夫用完定當奉還就是,哈哈哈...”大頭一晃,尖笑遠去。
靈丘伸臂抱過冷青,放到神案上。回身到狄青身邊,說道:“老僧先爲施主驅寒,施主寒氣不重,但需在一炷香內靜坐不動,免得寒冰毒勁進入肺腑,留下後患,那可終身受害了。”邊說邊在他胸前幾處穴道輕輕拍打幾掌。
冷青脫離了雙臂,狄青身上寒氣驟減,得靈丘幾掌相擊,一股暖流入胸,長長吁出一口冷氣,冰寒頓消。但聽靈丘如此一說,不敢言聲,緩緩坐下。
靈丘走到冷青身前,解開他短衫細細查看,只見他胸前天突、膻中、中庭、玉堂、璇璣五處穴道上,隱隱都凝聚着一股黑氣,登時變色道:“匹夫端的狠毒。”扶冷青慢慢坐起,褪下他上身短衫,恐他傷了肺臟,伸雙掌貼在他後背肺俞穴上運氣徐徐導入。
肺俞穴爲足太陽經背部的腧穴,主治肺臟疾患,如此約有半個時辰,冷青嘔出一口黑血,身子漸漸舒緩。但口舌麻木,還是說不出話來。
靈丘收掌嘆道:“這位小施主的寒毒雖然未能驅淨,但目前已無大礙,事情皆因老僧而起,阿尼陀佛,罪過,罪過!”
狄青早站在案旁,扶冷青躺下,觸手還稍有寒意,卻已不甚冰涼,不解的問道:“大師救了晚輩兩人性命,咱們感激不及,怎地卻說是因大師而起,都是那怪人蠻不講理,胡亂下手害人,恁地惡毒。”
靈丘道:“秦先生惡毒終是惡毒,但此人一向自視甚高,本不屑於傷害此幼童,他如此做法,是逼着老僧救人,無暇在去理會他的閒事。自一月前,老僧偶在江陵府發現此人蹤跡,便一路追隨至此。但此人奸滑異常,每到緊急關頭,就會使用寒冰掌勁打傷一人。
“這寒冰掌幾十年前便已名震江湖,普通人中掌瞬間冰結,三個時辰內,必七竅流血而亡。只是他每次都是匆忙之際下手,加之目的只是逼迫老僧救人而有暇脫身,所以出手甚輕。一個月之中,雖給他打傷了十多個無辜之人,卻也無人因此喪命。\"
說到這,靈丘大師嘆道:“但這次,他對這孩童下手卻是甚重,若無月半的時間恐怕治他不好,顯然是想耗費老僧的時間,好使他有餘暇去辦成自己的事情。老僧自見他那一日起,便知此人現身,江湖上必起波瀾。而聽他所言,是要去借寇府一樣東西,能是什麼稀世奇珍,竟引得他也起了覬覦之心。”
狄青心念忽然一動,說道:“晚輩今晚也碰上了蹊蹺之事...”詳細說了林中所見,只是模模糊糊的記不起來通天犀帶的名稱,尋思片刻,又道:“莫不是這些人都是爲了這件甚麼帶子的東西而來?”
靈丘聽他說到那綵衣少女的“烏龍鞭法”時,面色微微一動,點頭道:“烏龍鞭和九幽鬼手是秦老二的成名武功,我本該想到,秦老大寒冰掌重現江湖,秦老二烏龍鞭和九幽鬼手焉能不出?原來‘幽冥雙邪’都出山啦,此事當真非同一般了。難道江湖平靜了數十年,又要生亂不成?”
低頭沉吟半響,對狄青說道:“此事很不簡單,老僧不能多待。眼下只有傳一門呼吸運氣的法門,讓這位小施主自行療傷了。”
當下,令狄青扶冷青自神案上下來,目光炯炯看着狄冷兩人,正容道:“老僧這門‘洗心經’的功夫也不算什麼絕學,兩位施主習得倒也可強身健體,盼兩位日後多行義之事,方不負老僧今日善心。”
冷青口舌麻木減退,知道是靈丘所救,和狄青並肩跪下磕頭,狄青說道:“承蒙大師厚恩,狄青有生之年定當報效國家造福於民,若違此言,天誅地滅!”
冷青經過這幾天的苦難磨礪,心智漸趨成熟,眼前閃過老爹的悽慘死狀,咬牙道:“但教冷青今日不死,他日學得一身本事,立誓不叫天下惡人橫行。”
靈丘見他小小年紀,話中卻隱含憤激,但語意無惡,道聲:“善哉,善哉,兩位施主一心爲善,老僧甚是欣慰。”令兩人盤膝坐下,先教兩人怎樣摒除心中雜念,靜坐斂慮的法門。
這老和尚靈丘乃當世武林中第一高人,哪怕片言隻語也無不是武學中的絕頂精深學問,何況用心傳授?
二人依言靜斂,不消片刻,只感心明神定,均覺神奇。
靈丘讚道:“兩位施主靈臺清明,入定快速,足見心地單純,胸中全無俗世惡念,可喜可賀。”接着傳了兩人呼吸運氣之法,這一節卻耗時甚多。
兩人對身周穴道都不甚明瞭,靈丘一處處指點給兩人,詳細解析氣運何處穴道的急緩輕重,篤定兩人再無差池,令兩人試行一遍。兩人緩緩導氣運行,依着靈丘指點,氣行周身,暖暖如沐春風,極是舒服。
靈丘一隻手掌貼上冷青後背,一股柔和的力道綿綿然流入他丹田中。冷青頓感身子飄忽忽,仿似變成了一根羽毛一樣,腦中空明澄澈。這般反覆幾次,天色已然微明。
只聽靈丘說道:“好啦!”
兩人一躍而起,俱皆神清氣爽,胸腔內暖洋洋的毫無倦意。
靈丘命二人依此,各運功一次,檢視兩人確然無錯,雙手合十道:“小施主,你依此法,每日早晚各修習一次,寒毒十日可除。”又對狄青道:“兩次相逢,均屬偶然。也算老僧與施主有緣,請莫負今日之言!”口喧佛號,大袖一擺,走進微茫晨曦中。
兩人追出門外,靈丘黃衣飄飄,漸行漸遠,終於隱沒在林間晨霧中看不見。
兩人跪倒,向着靈丘行去的方向連扣三頭,站起身來相顧對望,均都喜難自勝,恍如夢中。
那靈丘所傳雖是“洗心經”的入門功夫練氣之法,但冷青又得他佛門精純醇正的內力輸送入體,實是天大福緣,終生受用不盡。
狄青雖無此等輸送內力的莫大機緣,卻日後閒暇練氣不綴。天長日久下來,身輕足健,拳腳功夫大大提高,亦受益匪淺。後來他馳騁沙場,衝鋒陷陣,勇武無敵,立下了累累戰功,皆得今日之惠。
當時兩人禁不住喜悅,又練習一遍,纔拿了靈丘留下的乾糧吃了。
狄青昨夜本來是要回轉汾州,吃過乾糧,幫冷青穿好短衫,說道 :“小兄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大哥要回家鄉啦,咱們就此別過。”
冷青一驚,不捨道:“狄大哥,你領我去吧?爹爹死了,我也沒有家啦,留在這裡盡受欺辱。”
狄青站起身,走到窗旁,天邊朦朦朧朧的顯現出一抹魚肚白,遠山灰濛濛一片。
狄青招手示意冷青過來,指着天邊,說道:“小兄弟,你看太陽就要快出來了,黑暗總是不會長久。”頓了一下,續道:“狄大哥身背傷人公案,這次回去吉凶未卜,不能攜你同行。你方纔說道,將來要學得一身好本事,立志不叫天下惡人橫行,那很好啊。大丈夫要說到做到,要勇於面對邪惡,雖刀劍加頸,亦不折節屈腰,方不負我輩男兒本色。”
冷青低聲道:“狄大哥,我知道了。”
狄青點頭讚許,笑道:“小兄弟,分別在即,大哥講個故事給你聽。這個故事是我們那裡一個很有學問的人,講給他弟子們聽的。當時,我恰巧路過,覺得這故事很好,就暗暗記下啦,說的就是洛陽的一位英雄人物。”
看冷青神色不苟,側頭傾聽,接着說道:“什麼朝代大哥可忘了,總之是很久以前,洛陽有個管理治安的大官叫董宣。當時有個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她有一個家奴殺了人,就藏匿在公主家裡,官吏都不敢去抓捕。有一天這位公主坐車出門,正是這個家奴陪乘,董宣就在路上等候,持刀攔住了公主的車馬,當衆數落公主不應該包庇惡奴,呵斥家奴下車,當着公主的面,便把那個殺人的家奴打死了。”
冷青“啊”地驚呼一聲,問道:“那……那可怎麼辦?”
狄青道:“是啊,公主十分氣怒,立即去宮裡向皇帝告狀。皇帝爲了給公主姐姐出氣,召來董宣,命人用鞭子要打死他。董宣一點也沒有害怕,反而跪下嗑頭說:‘皇帝德行聖明,卻縱容公主家奴行兇作惡,不予治罪,將來怎麼能好好治理天下呢?微臣不用陛下賜死,請求能夠自殺。’
“說完,便用腦袋就去撞擊大殿中的柱子,頓時血流滿面。皇帝大爲震驚,被董宣忠烈所感,有心放他一條生路,命令董宣磕頭向公主謝罪,董宣不答應,皇帝命人按着他強迫磕頭,董宣兩手撐地,一直不肯低頭。小兄弟,你說這人是不是一條好漢子!”
冷青胸中豪氣陡升,答道:“狄大哥,我明白啦。惡人再兇,我以後也不怕他。可是...後來怎樣?”
狄青道:“後來皇帝不僅沒有殺他,還賞賜他一大筆錢財。小兄弟,由此可見,一個人只要行事端正,就連貴爲帝王也都要敬畏的。”
他說的是東漢光武帝時,洛陽令董宣,格殺湖陽公主門下,犯殺人罪行蒼頭的故事。
其時狄青出身貧寒,讀書不多。直至後來參軍抗擊西夏軍入侵,屢立奇功,聲威日隆,得到了當時陝西經略使范仲淹的賞識。
那范仲淹乃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大儒,勸導狄青閒暇時多多讀書,才能通曉古今,並授之以《左氏春秋》。
狄青於是發憤讀書,終熟掌兵法,胸隱韜略,遂成北宋一代大將,青史留名。
他這故事講的囫圇不全,冷青卻聽得血脈噴張,悠然神往,躬身行禮,慨然道:“狄大哥,我記下了,以後一定做個像董大人那樣不畏強權惡霸的好漢子。葬父之德,救命之恩,冷青沒齒不忘,容後圖報。”語畢,昂首而出。
狄青哈哈一笑,讚道:“好,好,小兄弟保重,有緣再見!”搶上幾步,和冷青並肩出門。
兩人一個向城內方向,一個背道而馳,相交日短,但俱眼含熱淚,卻均不回顧。
這一分別,直至十四年後,兩人才又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