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桐剛想從蘇求承手裡接過信函驗一驗他的身份,朱芝卻輕輕咳了一聲,將他伸出去的手打斷。
朱芝臉色陰翳地看向蘇求承,沉聲說道:“京襄到底想做什麼,我們不會多嘴多舌,但也無意關切,請蘇先生諒解。”
“朱司戶言重了。鑄鋒堂在驛館斜對面設了一座鋪院,目前還沒有太多的人手,但朱司戶想要調用一兩百好手、十數二十萬貫的錢貨,着人過來吩咐一聲便是。我若是不在嘉州,應是王星元留在這裡主事。王星元乃是王明啓之子,想必朱司戶與二公子都是認得的。王星元這幾日在山裡,要不然也會來拜見大公子、二公子。”蘇求承見朱芝拒人千里之外,當下也不多言語,先站起身來告辭離開。
示意呂靖將蘇求承送出去門,朱芝站在窗前,凝眸盯着院子里正枝葉繁茂的青楓出神。
朱桐翹着二郎腿,拿起茶盅吸溜了一口,說道:
“你說徐懷也真是夠能死纏爛打的啊,我們在荊州明明沒有答應他什麼,沒想纔到嘉州還沒有歇一口氣,他又着人糾纏上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契丹殘部真要是已在邛崍山以西安頓之下,通過黎州打通與川蜀的聯絡也確實是京襄的當務之急啊。我們倘若不想與這事有任何干系,還是趁早想辦法調離黎州纔是啊。要不然啊,我們還想不被牽扯進去,就只能將這事秘密奏稟朝廷纔有可能置身事外吧………”
“………”見朱芝一臉的苦惱,朱桐又揮手說道,“算了,我在驛館裡也坐不住,你就在院子裡喝喝茶慢慢想,我拉呂靖他們到城裡找個酒家喝兩盅去,順便打探些消息。人生地不熟的,摸黑前往黎州,還不知道有多少幺蛾子等着我們呢……”
朱桐出了落腳的小院,就喊上呂靖走出官驛,來到熙熙攘攘的長街上。
朱桐從建鄴出發時,還以爲嘉州乃荒僻之地,卻不想棄船登岸,發現嘉州城裡商埠繁盛,街巷之間人來人往,人煙比尋常江南的城鎮稠密,天氣卻也比江南涼爽得多。
“二公子………”
蘇求承從一道不起眼的巷子裡鑽出來,朝朱桐拱手施禮道。
朱桐打量了蘇求承兩眼,有些猶豫不決。
蘇求承說道:“前面那座高樓乃是嘉州名地會川樓,樓高六丈,登高吃酒可遠望城樓,視野開闊得很,一起去喝兩盅以賞城景?”
“喝兩盅也好!”朱桐打個哈哈說道。
當世城池之中多爲單層建築,兩層木樓就已經相當稀罕了,會川樓高六丈,四層木製,坐落嘉州城西城,有如鶴立雞羣;能與之相比的,則是東城一座更爲高聳的佛塔。
雖說還沒有到用宴之時,會川樓裡也是人聲鼎沸,有不少商賈歷經此地,登樓望江。
蘇求承身邊的隨行人員,已經先一步趕到會川樓,要下三樓的一間雅室。
朱桐走入其間推窗望去,就見縱橫六裡許的嘉州城鋪陳眼前,而江水從城南浩蕩而過,正值水勢遼闊之時,遠山如翠,籠罩在淡紫色的煙靄之中。
“京襄無數能人志士浴血沙場,唯願此等大好河山不受胡虜踐踏,二公子與朱司戶這些年南奔北走,爲御胡虜也竭盡全力,當不願功虧一簣吧?”蘇求承站在朱桐的身後,問道。
朱桐轉回身,坐於案前,打量着其貌不揚,卻又有一種說不出銳氣的蘇求承,問道:
“蘇先生到嘉州落腳有多久了,我以往在楚山未曾見過蘇先生?”
這些年來朱家與楚山牽扯太深了,要不然也不會被紹隆帝深深猜忌,朱家也不用那麼謹言慎行了。
楚山稍有些分量的人物,朱桐基本上都認得,但以往卻沒有見過蘇求承,好奇這麼重要的一件事,徐懷怎麼就隨意派不甚重要的人物過來坐鎮。
“我到嘉州也才半年辰光,之前在制司主簿司任吏,名不見經傳,僅僅是對邛崍山略有所聞,得使君錯愛,遣來嘉州爲朱司戶、二公子效力………”蘇求承說道。
“你什麼時候接到京襄的命令,說凡事要聽我們號令的?”朱桐好奇地問道,“我們半個月前在荊州是跟徐懷碰過面,但我們可什麼都沒有答應啊,會不會當中有什麼誤解,又或者徐懷早就改變了主意,但最新的令函還沒有傳到你手裡?”
“近期確無新的令函傳來,我之前接到的令函,乃使君一個月前親筆所書,當然纔剛剛知道朱司戶外放黎州之事,”
蘇求承重新將制司令函從袖囊裡取出,遞給朱桐驗看,說道,
“使君在此前命令要求我等在嘉州,唯朱司戶馬首是瞻,也猜測二公子有可能會陪同朱司戶西進。至於後續爲何沒有新的令函傳來,求承以爲使君早就料定朱司戶、二公子乃是深明大義之人,口頭上答不答應,並不妨礙我等聽從朱司戶與二公子的命令行事。”
朱桐無法驗證京襄制司印籤的真僞,但徐懷的筆跡還是識得的。
他打開蘇求承遞過來的令函掃了一眼,苦笑道:“你們這是想要吃定我們啊?”
“二公子言重了,”蘇求承說道,“我在制司任事時,早聽說二公子爲酬壯志、不拘小節,與使君乃同道之人。求承以爲,這是對二公子的認可、認同………”
朱桐揮了揮手,表示說不過蘇求承,又問道:“現在黎州什麼情況?你們應該知道黎州千山萬水,諸蠻雜居,真想要有什麼大的作爲,一兩百人恐怕是不抵什麼用啊?”
蘇求承率隊與契丹探路人馬接觸上之後,就留在嘉、黎等地沒有離開,一方面對邛崍山、大渡水等地進行更詳細的探索,初步與青羌、烏蠻諸部以及嘉州地方嘗試接觸,蒐集更多的情報信息,一方面在嘉州建立貨棧,建立初步的商貿網絡。
朱桐問及這些,蘇求承也都具實相告:
“原嘉州之南的邛部川隸屬於大理國境,但受山川阻隔,邛部諸蠻對大理國向來不順服,與蜀地交往更爲密切,於嘉寶年間就陸續歸附大越,劃入黎州羈縻之地,而嘉州以西則是青羌諸部世居之地——總體而言,黎州較大部族可分爲十二姓,大渡水沿岸分佈五姓。雖說諸部首領世襲州職,內部也互不統領,但與嘉州商貿往來較爲密切,偶有生蠻躁動,朝廷亦令襲承州職的部族征討,近幾十年來大體沒有大的變故。就當下而言,朱司戶與二公子入邛崍山無需有太大的動作,當務之急是沿大渡水建立郵驛…………”
大渡水流急灘險,不利行盤,經過半年的探索,目前所勘定翻越邛崍山南麓羣嶺、西接打箭爐的通道,是從嘉州龍遊縣出發,沿大渡水北岸西進,抵達九黎鎮之後,再往西北翻越羣嶺,直到打箭爐,全程約五百里,多爲荒僻野徑。
一支百餘人馬的商隊,馱運商貨走完全程,再順利也需要十天左右的時間,不可能風餐露宿,晝夜都暴露在荒山野嶺之中——就算不考慮盜匪劫掠以及沿途所遇到蠻獠部族起貪念,人與牲口也承受不住。
因此第一步,其實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就是沿路設立八到十二座的大小驛站。
唯有建立完整的郵驛體系,除了叫人馬能在中途得到休整、不至於過度消耗外,也將對沿途盜匪分佈有更好的掌握,提前進行偵察,遇到盜匪出動,可以及時避入驛站抵擋,也能與附近的蠻獠諸部搞好關係。
也唯有先建立郵驛體系,後續更大規模的棧道修建纔有可能推進下去。
京襄是沒有辦法直接去做這件事的,青羌諸部壓根就不會理睬京襄,都不知道京襄是賣哪顆菜的。
唯有朱芝、朱桐兄弟假借朝廷的名義推動,京襄提供必要的人力與物力支撐,並在建成郵驛體系後實際掌控。
“青羌諸部與嘉州商貿往來密切,朝貢等事也受嘉州節制,”朱桐問道,“郵驛之事,嘉州怎麼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
“鑄鋒堂雖說在嘉州城置辦鋪院,但還沒有大肆聲張,”蘇求承說道,“二公子在建鄴經營豐月樓,佳釀名滿京中,因傷人而遭彈劾,不得不將豐月樓盤給他人,殊爲可惜。不過邛崍山裡盛產硃砂、花蜜、桐油、銅鐵、岩鹽,而嘉州除了商賈交會之外,冶鐵、岩鹽也早在千年之前就名動一時,二公子以豐月樓的名義,隨朱司戶入邛崍山經營諸業,錢郎君那裡只需加以打點即可…………”
嘉州在西川路就已經偏於一隅了,在朝中更是不受重視;即便高家有意將西川路當作自留地經營,目前還主要將觸手伸往西川監司所在的成都府。
因此,自知州錢雲書以下,嘉州官吏一方面與朝中聯繫很不夠密切,對朝中的風雲際會沒有多麼敏感,另一方面自身也較爲懈怠。
朱芝目前是流貶到黎州了,但大越宗室就剩那麼一點人,榮樂郡主好歹是當今陛下的堂姐,武威王趙翼乃朱芝的親舅舅,朱沆再不受待見,在朝中還是擔任着鴻臚寺卿,誰知道哪天朱家不會再度風起雲涌,更進一層?
現在朱家兄弟要在邛崍山裡做點事,只要不去觸犯錢雲書他們自身的利益,他們犯得着橫加阻攔?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對青羌諸獠假借朝廷的名義說建驛站,但對嘉州,則假稱以豐月樓的名義在山裡建貨棧?”朱桐頭痛道,“只是這事能瞞得了一時,一兩年後郵驛建成,消息傳到朝中,就怕我兄弟二人要被逐出朱家大門了啊!”
“就不知道在二公子的心裡,是拯萬民於水火重要,還是父命難違重要………”蘇求承眼睛盯着朱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