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純年雖說此時他寫給雄州降臣楊景臣的信函,在淠口虜營被攻陷時落入京襄手中,但也不願輕易就範,已有些許昏濁的老眼像毒蛇一般盯住陳鬆澤,低聲問道:
“卻不知陛下欲爲何事?”
“陛下欲爲何事,高相就一點都沒有猜測?”陳鬆澤笑着問道。
“你也知道平涼公孤舟遠渡建鄴勤王時,老夫當時就幫京襄說過話,之後也附隨過葛伯奕‘不戰屈敵’之議,結果是兩邊都沒能討到好,兩邊都不得親近。老夫又從哪裡能猜到陛下欲爲何事?”高純年微微蹙着眉頭,訴苦說道。
雖說建鄴城此時的街頭巷尾都在熱議渡淮北伐之事,很多販夫走卒、商賈士子滿腔熱血,爭欲從軍伐虜者也不在少數,但高純年身居相位,消息再閉塞,還是能感受到水面下激涌的暗流。
京襄借防範赤扈水師襲擾的名義,除了將數十艘戰船、兩千多水軍將卒駐紮在建鄴城對面的真州轄境內,還調王峻、徐忻等徐王兩家的親信子弟執掌牛首山義軍,掌握建鄴城外圍的沿江防線。
這些都是公開的消息,高純年這樣的人物當然斷定這是京襄有意加強對京中的控制,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過,顧藩、王番二人在京中爲相,年前藉口有盜匪私闖相府,相繼都將侍衛兵馬擴編到三百人,據說鑄鋒堂也增加在京的武將護衛,這個多少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
高純年只能猜測京襄預料到,或者說在防範建鄴城裡有可能爆發直接的武力衝突。
不過,說到有可能會爆發怎樣的武力衝突,高純年現在信息來源有限,一時間還有些猜測不到。
好在陳鬆澤稍作試探,也無意跟高純年打多深的啞謎,說道:
“此時陛下與魏楚鈞等人都迫切希望使君率軍渡淮北伐,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以及諸多蛛絲馬跡,都說明陛下很顯然對京襄存在很大的誤會,很顯然誤會京襄在渡淮北伐之際對建鄴所做的拱衛、防禦部署調整有別的什麼意圖。存在這樣的誤解,很難排除陛下不會在使君率軍北伐之際、鋌而走險離京出走。高相你說,這最後要是鬧出陛下離京出走這出事,場面該多難看啊?”
“京襄是擔心陛下欲投揚州?”高純年驚問道,“不,不,京襄是擔心葛鈺率部從揚州渡江到潤州與陛下會合?”
“……”陳鬆澤笑着點點頭,暗想高純年身居高位這些年,不管他有無志氣,這份見識也非常人能及。
Wшw •ttk an •¢ o
高純年卻是倒吸一口涼氣。
他是不難想象潛邸係爲何打算鋌而走險,卻沒想到京襄預料到這點,應對會更爲狠辣。
與其陷在建鄴受京襄系的控制,紹隆帝只要能成功從建鄴出走,在潤州受到葛鈺率精銳兵馬保護,無懼受到京襄系的武力威脅,到那個時候,也許荊北、淮西都已經做了選擇,最終不得不跟京襄捆
綁在一起,但江東、江西、廣西、廣東、福建以及浙東、浙西這些地方以士臣及地方勢力掌控爲主,基本上應該會奉王詔行事,更不要說淮東、荊南都還在潛邸系大將韓時良、葛伯奕的直接控制之下。
不過,京襄要防範這一局面的發生,正常的做法不應該加強對長江水道的封鎖,令葛鈺無法率部渡江進入潤州就行了嗎?
現在京襄是要做什麼?
是要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高純年就覺得有股寒氣從尾脊骨直竄上來,壓低聲音說道:
“老夫找陛下自曝己短,或許也有可能再贏得陛下的信任,但這些都不是三五日能成的事情,而平涼公渡淮在即,恐怕再拖也不會遲於四月吧?”
京襄用計狠不狠辣,高純年無意評判,但他得考慮自己身涉其中的兇險。
等到紹隆帝最後覺察到完全落入京襄的彀中時,也許再無法從京襄編織的牢籠中掙扎出去,但困獸猶鬥,他高純年當時又在紹隆帝身邊,稍有差池,豈是能輕易脫身的?
“秦淮河口以及淠水河口兩役,京襄都是全殲虜營兵馬,像那樣或與胡虜、或與叛將聯絡感情、爲自己謀退路的信函,高相要相信我們所得絕不僅一件兩件,”陳鬆澤說道,“使君寬厚,以爲只要沒有實際投敵的行徑,都不想追究,也無意公開這些信函,但有時卻不得不從權……”
陳鬆澤言外之意,高純年不願入彀也沒關係,京襄有的是人選,但既然京襄決意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高純年又不願意合作,就不要怨京襄拿高純年在其他地方發揮作用。
高純年看不透陳鬆澤這話的虛實,但有一點很清楚,此時不願入彀,他與楊景臣的私函一旦被揭開,他的下場絕對不會比流充瓊州的楊茂彥好上半點;又或者京襄手段狠辣一些,將他高家滿抄斬,也絕對不會有人替他高家喊冤。
高純年沉聲說道:
“爲平涼公謀事,老夫自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只是擔憂謀事不密難成……”
“明天高相老家會有遠房親戚來投靠,雖說高相對這些削尖腦袋鑽門路的遠房親戚煩不勝煩,但高相到底是個仁厚之人,念在有幾分血脈之情,勉強將他留身邊差遣,”陳鬆澤說道,“之後有什麼事情需要叨擾到高相,都會由這個遠房親戚傳話——鬆澤這就先告辭了。”
待陳鬆澤與兩名京襄密間離開鋪子,侍衛從外面涌進來,高純年恍惚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突然有故人來建鄴相見,你們莫要大驚小怪……”
諸多侍衛心裡又驚又疑,但是叫刺客近身,也是他們這些侍衛失職在先,現在高純年一副風平浪靜的樣子,他們還敢多問什麼?
…………
…………
與王記食肆隔着一條小河的挹翠樓裡絲竹正盛,晉玉柱沒有興致留在挹翠樓宿夜,在晉龍泉及幾名
家丁的簇擁下走出溫暖如春的挹翠樓,叫冷風一吹,喝得醉醺醺的神智頓時也清醒過來。
晉玉柱回頭看了一眼正燈紅酒綠的挹翠樓,叫家丁扶着上馬車之時,見晉龍泉牽馬走過來,身子停頓了一下,低聲問道:“周運剛剛在酒桌上說他剛聽到風聲,京裡風暴將起,要大家都埋着頭小翼做人,你覺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編修有說這話?”晉龍泉裝瘋賣傻問道,“興許周編修說這話時,我出去給大公子你們添酒了……”
周運乃南陽籍人士,早就從翰林院編修任上致仕,即便跟晉莊成不能相提並論,也算是南陽士紳的領袖人物之一。
晉玉柱今日在挹翠樓宴請翰林院的兩名同僚飲酒,特地將周運等幾名南陽士紳請來作陪。
飲酒時大家也是互通消息,但大多是老生常談,或道聽途說,晉玉柱也沒有當回事,但周運席間說他聽聞京襄近期會在京裡搞些動作,殺一殺士紳及朝臣的威風,以免渡淮北伐之後京裡有人蠢蠢欲動,晉玉柱卻記在心裡。
酒桌上有人問京襄到底要搞什麼動作,周運卻諱莫如深,不肯多言。
晉玉柱還以爲晉龍泉也聽到周運說這話,但聽晉龍泉否認,細想晉龍泉當時可能真不在他身邊站着,便將周運說的那些話又複述了一遍。
“現在捕風捉影的事太多了,誰知道周編修這是從哪個門縫裡偷聽來的消息,作不得準的。”晉龍泉不以爲意的說道。
“周編修有幾次消息還是挺準的,我們不能大意了,”晉玉柱無法釋然,神色凝重的示意家丁離遠一些,低聲跟晉龍泉說道,“咱家在鑄鋒堂安插的那枚釘子,也該發揮些作用了,你去聯絡一下,看他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
“好的,我現在就去。”晉龍泉不動聲色的應承道。
晉龍泉示意家丁護送大公子晉玉柱回府,他拽住繮繩,御馬往旁邊的巷道而去,穿過兩條巷子,見身後沒有人跟着,勒馬停在一座朱漆斑駁的宅門前,拿馬鞭叩開宅門,牽馬進入院中。
在偏院裡見到陳鬆澤,晉龍泉拱手問道:“陳僉事見着高純年了?”
陳鬆澤點點頭,說道:“高純年還是願意配合的,但消息也不能從高純年那裡傳入宮中,現在就看晉莊成身上這個文章要怎麼往下做了。”
“關鍵還是要將魏楚鈞羈絆住,不能叫他回京……”晉龍泉說道。
在淠口一役之前鄧珪、顧藩突然投向京襄,這令紹隆帝及潛邸系驚慌失措之餘,也變得更加的多疑。因此陳鬆澤、晉龍泉他們判斷,單純通過晉莊臣等人傳遞假消息,已經很難令潛邸系咬鉤,還需要更多不着痕跡的配合。
當然,潛邸系最令忌憚的人物還是魏楚鈞,晉龍泉覺得關鍵時刻能將魏楚鈞纏住,叫他無法脫身返回建鄴,很可能是能不能順利打蛇驚草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