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襄定然早已攻下淮川城,這些天卻故意封鎖消息,還持續不斷的往淮川外圍輸送攻城物資及人馬、修築營壘,一切意在麻痹我等失之以察,以便他們能更從容的調兵遣將,奔襲汝陰!”
仲長卿近日來心緒難寧,還以爲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但他此刻明白過來,這一切並非他心存多疑,而確實是有一些蛛絲馬跡昭顯出來,只是還不足以叫他提前窺破京襄的算計。
嶽海樓站在長案前,眉頭緊蹙,略有些浮腫的虎目死死盯住長案上鋪開的兵馬布置形勢圖。
他許久未發一言,對仲長卿走進大堂後所說的話也沒有予以迴應。
之前誰都沒有意識到,但這一刻京襄的算計都徹底浮出水面,在座衆人又不是初涉江湖的黃口小兒,又怎麼會還想不到這點?
嶽海樓的左手也是就按在汝陰所標識的位置上。
京西漢軍也好,河洛漢軍也好,這些年跟着赤扈人南征北戰,特別是推行軍戶制以來,就算戰鬥力比京襄精銳略有不足,但軍心都相當穩定。
虛南實北、虛淮川而實汝陰、焦陂、泉河,與淮河沿岸拉開一定距離,形成一定的縱深,儘可能削弱京襄在水軍上的優勢,而使赤扈騎兵有更大的戰場發揮空間——即便到這時,嶽海樓依舊認爲他這個防禦策略在整體上是沒有大問題的,最大的漏洞,又或者說最大的軟肋,就是去年初孫彥舟、胡盪舟率領投靠過來的歸德軍。
歸德軍原本就是爲南朝招安收編的洞荊賊軍殘部,不管孫彥舟、胡盪舟在接受招安時如何擇其精銳、汰其糟粕,普通兵卒操訓不足、兵甲裝備不足,軍將武吏又都是野路子出身,戰鬥力馬馬虎虎都是不爭的事實。
投靠過來後,孫彥舟、胡盪舟等少數將領的家小得以北上,但絕大部分將卒的家小,在接受招安時就直接安置在荊南諸州縣,北撤後軍心不穩,一直以來都不斷有兵卒南逃。
也是因爲如此,嶽海樓纔不敢讓將包括淮川、焦陂、泉河在內的整個潁州,都交給孫彥舟駐守。
也正因爲不想拿軟肋去接受考驗,嶽海樓纔將孫彥舟所部主要安排在焦陂-泉河防線以北的汝陰城。
京襄如此用計,擺明是奔他們的軟肋而去,是要挑戰他們的軟肋。
“南兵真是欺人太甚!”
蔣昭德乃是最早就追隨嶽海樓的原西軍將領,此時在京西兵馬都總管府專司軍情刺探等事,相當於京襄早前周景、張雄山二人所任的職務。
雖說臨近天明才覺察到京襄兵馬的異動,嶽海樓並沒有嚴加訓斥,蔣昭德卻倍感難堪。他見嶽海樓、仲長卿、摩黎忽等人又神色異常凝重肅穆,只能硬着頭皮說些提振士氣的話。
“孫彥舟、胡盪舟應該可靠,京襄即便在汝陰藏有暗子,但能用於雪夜突襲汝陰的騎兵不過萬餘,我就不信他們真能在短短兩三個時辰裡攻下汝陰城!”大將孟介也是不服氣的說道。
數日來皆大雪紛飛,潁水兩岸積雪厚近一尺,除了騎兵及馬步兵能在風雪夜快速穿插行軍外,步卒披甲頂着這麼大的風雪夜行,一宿能走出三十里地,就已經極其恐怖了。
他們能預料得到
的,京襄這次派出雪夜奔襲汝陰的兵馬,騎兵及馬步兵最多兩萬人馬。
此外,京襄善用暗子,大家也是清楚的。
比如淠水河口一戰之前,誰都沒有想到執掌淮東軍政的顧藩、鄧珪竟早就暗投京襄,乃是徐懷第二次淮南會戰後期全殲他們殿後兵馬的關鍵,也是徐懷徹底掌控南朝軍政的關鍵。
京襄這次千方百計隱瞞攻陷淮川的消息,於此時派出偏師往汝陰城奇襲而去,他們也可以斷定京襄在汝陰城裡必然早就佈下暗子配合奪城。
不過,孟介不覺得孫彥舟、胡盪舟二人會有什麼問題,更不覺得京襄派出兩萬騎兵及馬步兵,真就能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在暗子的配合下徹底攻陷汝陰城。
要知道從焦陂-泉河營區,最近派出援兵趕往汝陰城,僅有二十餘里。
哪怕是他們等天亮之後先明確汝陰城的狀況,再調派騎兵精銳增援過去,也不會遲於晡時就能殺到汝陰城下。
京襄最多派出兩萬機動性強的偏師雪夜奔襲汝陰,真能在晡時之前,在暗子的配合下徹底擊潰孫彥舟、胡盪舟的嫡系兵馬,拿下整座汝陰城?
在孟介看來,徐懷這人再算無遺策,也絕無可能萬事皆在其掌握之中。
目前除開汝陰守軍外,他們在焦陂-泉河已經集結八萬步騎,而在東翼,以潁上-鹿河爲中心,平燕宗王府也增援四萬步騎在那裡集結。
其中擅長雪地野戰的騎兵高達四餘萬,無論是規模還是戰鬥力,都遠超京襄目前能集結的騎兵及馬步兵。
眼下未必不是他們吃掉京襄這路奔襲偏師的良機!
見蔣昭德、孟介如此樂觀,仲長卿卻滿心苦澀,說道:“京襄此番密謀良久、瞞天過海,於此時纔出兵奔襲汝陰,絕非單純爲了等潁水冰封啊……”
摩黎忽緊緊蹙着眉頭,說道:“過去大半個月,京襄一直都在源源不斷的從泌陽、襄陽、雲陽等地抽調兵馬填入淮川外圍,我們卻一直誤以爲其意圖長期圍困淮川,絕我們接援淮川守軍脫困之念——如料不錯,京襄真正的主力兵馬,天亮之後極可能會傾巢而出,往焦陂-泉河這邊殺來!”
仲長卿痛苦的點頭附和摩黎忽的判斷。
他們之前判斷京襄在淮川外圍集結了約十萬守戰兵、十萬輜兵——輜兵通常被視作役力,不會計入作戰人馬之中,但目前看來,京襄在淮川外圍集結的,可能都是可以上陣作戰的守戰兵。
要知道兩三年前,徐懷據京襄一年就能動員近三十萬兵馬。
此時徐懷以司空府執掌南朝軍政大權,早就如此良苦用心,在淮川集結二十萬作戰人馬,又豈是難以想象、多艱難的事情?
仲長卿估算在扣除掉突襲汝陰的兵馬後,徐懷極可能會親自統領二十萬守戰兵馬從涌金河沿岸營壘出發,徑直往焦陂—泉河殺來。
而從涌金河沿岸營壘,到焦陂-泉河營區最南側的營壘,直線距離都不到四十里地。
相比較而言,平燕宗王府集結於潁上-鹿溝一帶的援軍,想要趕到焦陂-泉河最東側的營壘增援,卻至少要徙行八十里雪地。
見嶽海樓始終沉默着不作
聲,仲長卿也不再畏首畏尾,提筆醮墨,直接在兵馬布置形勢圖上邊畫邊說道:
“嶽帥當即刻着那顏將軍、單薛將軍率兩萬騎兵出營壘,前往泉河北面的潁水沿岸集結。待天亮後,汝陰城能救則救,不能救則扼守獐子溝兩座浮橋,我軍方有固守待援的機會……”
倉促之間,仲長卿知道自己思謀未必全面,但兵勢如火,他必須將自己的意見說出來,供嶽海樓參考,以便最快做出決策。
正常情況下,京襄在淮川附近最多隻能集結兩萬左右的馬步兵及騎兵,但眼下不是正常情況。
倘若徐懷將京襄路轄下用於耕種、馱運的馬匹,都提前集結到淮川來,這意味着京襄集結於淮川的二十萬大軍,在雪地裡的機動穿插能力將遠遠高過他們之前的估算。
京襄費盡心機如此密謀,孫彥舟、胡盪舟在汝陰城裡的兩萬兵馬哪裡能夠填滿他們的胃口?
京襄此戰的目標是他們於焦陂-泉河集結的八萬步騎啊!
即便摩黎忽、單薛所率領的兩萬精銳騎兵來去如風,不畏京襄兵馬的圍追堵截,也不畏懼京襄兵馬會提前在那裡設下埋伏——此時的河淮平原,對騎兵是完全沒有遮擋的,只要沒有被合圍,騎兵殺出去,是極方便的事情。
只是,京西兵馬都總管府所轄,以及從相州、懷州、澤州等增援過來的,總計六萬步卒,要如何逃脫昇天?
他們現在必須做兩手打算,但前提都是摩黎忽、單薛二人即刻先率兩萬鎮戍騎兵趕到泉河以北的潁水沿岸集結。
倘若京襄所遣奔襲兵馬到晡時還沒有攻陷汝陰城,摩黎忽、單薛就可以率領騎兵,一面擾襲京襄北進的主力,遲滯其往汝陰方向增援的速度,一面以最快速度配合孫彥舟、胡盪舟所部擊退、擊潰京襄奔襲汝陰的奇兵。
正常說來,只要將京襄奔襲奇兵擊退即可。
那樣他們就能守住汝陰城,就能接納從北面、東面、西面源源不斷趕來的援兵,與南岸的焦陂-泉河營區互爲犄角,完全不用擔心京襄能強啃下據營壘城寨以守、背倚強援的六萬步卒。
倘若汝陰城天亮後不幸淪陷,又或者沒能拖住京襄主力北進的步伐,那泉河以北、汝陰以西的兩座浮橋,則是他們的必守之地。
不要說現在洪泛區及潁水都凍結實了,但面對京襄二十萬主力兵馬氣勢洶洶殺來,焦陂-泉河營區的六萬步卒倉促間是沒有辦法撤離的,只能咬緊牙關據城寨死守。
唯有堅守到鎮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從河淮、河洛、河東、河北等地集結優勢精銳兵馬增援過來,纔有可能迫使京襄主力從焦陂、汝陰撤走。
這樣的話,他們還能重新奪回汝陰城。
汝陰乃是兩府於淮河以北最重要的銜接點,又控扼潁水下游,也是絕不容有失的。
當然了,除了摩黎忽、單薛要即刻率騎兵出營壘集結,也當立即遣使趕往潁上—鹿溝,請平燕宗王府大將孟和率騎兵北上,繞往汝陰附近,伺機進攻京襄奔襲汝陰的兵馬。
孟和所部絕不能直接往焦陂-泉河這邊增援過來,那樣很有可能會直接撞上京襄在側翼組織的強力攔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