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春後的雨,細如煙霧,連綿不絕下了一天還不停息。
“這鬼一樣的天氣!”
鄭聰在數名侍衛的簇擁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趟過泥濘的場地,走進大白天卻光線昏暗的大帳,低聲詛罵這陰雨連綿不絕的天氣。
他將溼沉的蓑衣解下來丟給身後的侍衛,裡面的衣甲也都溼一片,不覺得有多冷,但裹在身上渾不自在。
看到父親鄭懷忠與趙範等人坐在火盆前說話,鄭聰走過去坐下來,說道:
“弓弩再仔細保管,拿出來弦繩還是軟不拉沓的,射出的箭連薄竹片都射不穿,更不要說破甲射敵了。這雨水連綿不絕,蓑衣擋不住雨水滲溼裡面的甲衣,時間一長就又冷又溼,營中得疫病者甚多——我看這鬼天氣就沒有辦法打仗。倘若目的是爲拖延下去,我們還是要將營地移往高處,以防河水上漲!”
鄭懷忠、鄭聰父子率神武軍抵達廬州之後,以增援壽春、解壽春之圍的淮南戰事正式拉開序幕。
集結於廬州等地的援兵,分作兩路北上:
一路以鄭懷忠爲帥,率神武軍北上,直插淝水下游的陽湖附近;一路以劉衍爲帥,率右驍勝軍等部精銳北上,直插清洛河西岸,與從楚州繞洪澤浦南側西進的韓時良所部會合。
淝水(下游橫穿陽湖)乃是淮河中游南岸最重要的支流之一,將淮河以南的壽春府分割成東西兩部分。
雖說壽春城位於淝水西岸,但樞密院胡楷卻是想着神武軍與右驍勝軍及韓時良所部兵馬,集中力量,將淝水與清洛河之間的敵軍驅逐出去,只待往北出兵佔領淝口東岸的八|公山、切斷敵軍水師進入淝水的河口,之後再解壽春之圍,將是輕而易舉之事。
敵軍顯然也清楚能否控制住淝東區域,對他們能不能長期圍困、攻打壽春城的重要性;其在渡淮之後,甚至正式在調來大量西域石炮轟擊壽春城之前,就早早在陽湖(淝水下游)東岸與清洛河西岸建造兩座大營,囤以數萬兵馬。
鄭懷忠率部抵達長豐縣南部的雙廟集,距離敵軍在陽湖東岸大營約二十四五里,除了依託淝水以東以及陽湖東南葦草叢生的沼澤爲障紮下大營,與敵對壘。
壽春城以南,淝水中水遊兩岸的地勢低陷,形成以陽湖爲中心、南北綿延近百里的水澤之地——元月過後,江淮大地解凍,葦草冒青,雖說縱橫交錯的水澤之地,限制虜騎迂迴穿插作戰,但對習慣西北及北方乾躁氣候的神武軍將卒,也帶來極大的不便。
對峙近月,神武軍還沒能將敵軍大營外圍的營寨都拔除掉,雙方互有不小的死傷。
鄭聰現在就擔心戰事遲遲沒有進展,再拖延下去,他們大營所在的位置太靠近水澤之地,容易受水浸之害,應該及時將大營移到高處去。
雖說天氣已溫潤起來,但鄭懷忠受不了江淮之間的潮溼,大帳裡還是習慣多燒些火盆,祛除溼寒。
對移營之事,鄭懷忠也有猶豫。
他們之前緊挨着水澤之地紮下大營,陽湖東南、淝水東岸交錯縱橫的溪河與沼澤,提供最大限度的保護。
現在不知道戰事會拖多久纔有進展,但他們倘若離開水澤之地,將大營移到遠離水澤之地的高處,倉促間又很難將大營建得極爲嚴密難犯。
一旦露出破綻,很可能會吸引敵軍以優勢騎兵強攻過來。
鄭懷忠此時實在不想跟虜兵主力打硬仗,拼消耗。
“移營之事需要慎重,不能倉促……”鄭懷忠沉吟說道。
“韓時良、劉衍於清洛河沿岸會合後,進攻敵軍在清洛河西岸的大營甚爲犀利,我們倘若太遲緩,建鄴那邊會不會……”趙範蹙着眉頭擔憂的說道。
鄭懷忠、鄭聰父子率神武軍增援淮南之後,他們在南陽府衙所收買的眼線,也將南陽府隨後所發生的一切,及時通過秘函相報。
不過,鄭懷忠、鄭聰父子以及神武軍主力不在南陽,並沒有約束南陽府衙與楚山媾和的手段跟能力。
建繼帝這次也沒有完全徵詢這邊意見的意思,就力排衆議,直接下旨同意將方城、向城北部的山地分別劃入汝州樑縣、魯山縣以及蔡州葉縣、烏桕縣管轄,勒令南陽府加強南陽府軍輪戍庇山、襄城的力度。
現在劉衍、韓時良兩部兵馬在清洛河沿岸會合後,就對清洛河西岸的敵軍發起猛烈的攻勢,不計傷亡的消耗敵軍。
趙範就擔憂他們在淝水以東慢騰騰的移營,不能主動發起大的攻勢,不能斬獲足以自保的戰績,建繼帝后續會不會有進一步的手段,限制汝南郡公府與神武軍。
鄭懷忠揮手打斷趙範的話,甕聲說道:“他們打他們的,神武軍當怎麼打,還需要他們來教不成?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焉能不察就輕舉妄動?”
鄭懷忠這輩子不知道經歷多少大風大浪,他當然清楚都到這一步了,神武軍還不積極迎戰敵軍,斬獲傲人的戰績,朝廷與建繼帝定然會越發猜忌他父子。
不過,他心裡更清楚,要是此仗不小心將神武軍主力葬送在淝水東岸,他們鄭家父子很可能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了。
韓時良爲何賣力賣命?
韓時良與葛伯奕、葛鈺同屬淮王府一系。
現在是淮王府四五萬精兵被圍於壽春,韓時良率領楚州軍怎麼可能不賣命廝殺,解壽春之圍?
而劉衍與解忠等將率殘部從汴梁突圍南下,在蔡州整編爲右驍勝軍,從那一刻時就被建繼帝視爲嫡系心腹。
劉衍此次統領右驍勝軍及左右宣武軍各一部兵馬北上,就算在清洛河畔拼個精光,但只要最終能成功的將虜兵驅逐出淮南,班師回朝之日,也是要人要人、要錢給錢。
就像楊祁業率左驍勝軍殘部移駐襄陽,建繼帝就下旨給文橫嶽,從南遷襄陽的太原軍民裡檢選健銳,旬日之間將左驍勝軍恢復到一萬五千滿編人馬,可能在入秋之前就能恢復汝陽失陷前的戰鬥力。
比起將來可能會引起更深的猜測,鄭懷忠更擔憂神武軍在淮南有什麼閃失,商議半天,決定先在淝水以東,選擇高地修建兩座堅固營寨,暫時不急着對北面陽湖東岸之敵發動大的攻勢。
“嗒嗒……”
連日陰雨,營中也多泥濘,疾馳的馬蹄踩踏上去,傳來的聲音異常沉悶,卻也能聽出營中縱馬馳騁的速度有多快。
“是誰在營中縱馬馳騁,半點規矩都不講,是想以身試法?”鄭懷忠心情不爽,眼睛陰柔的朝大帳外看去,枯瘦的老手握住腰間的佩刀。
軍中自有軍中的規矩,不管多緊急的信報,哪怕是傳旨大臣,進轅門後也嚴禁馳奔,以免擾亂軍心。
鄭懷忠心思正煩躁得很,殺氣騰騰的盯着使者直接縱馬馳到大帳之前才提溜繮繩止住胯下馬兒的奔勢。
“汝南公!大喜,”使者翻身下馬,一邊朝大帳這邊大步走過來,一邊揮舞手裡的聖旨叫道,“鄭貴妃誕下皇子……”
“妹妹生養了?”鄭聰驚喜的站起來。
鄭貴妃身子很弱,南遷建鄴時乘船受了風寒,腹中胎兒差點保不住,幸得太醫精心救治,才度危爲安。
卻不想鄭貴妃到建鄴後,肚子一天大過一天,但腹中胎兒遲遲沒能呱呱落地,算着日子到這時都已經拖了快有兩個月了。
鄭聰還以爲朝野寄以厚望的皇子註定會胎死腹中了,沒想到這時傳來皇子順利誕生的消息。
這可是他們鄭家的皇子!
也是建繼帝歷經劫難,唯一誕下的皇子。
其他幾個貴妃,到現在連肚子都沒有反應呢。
“恭喜郡公、賀喜郡公啊!”趙範也是神色振奮的站起來,朝鄭懷忠施禮賀喜。
趙範很清楚爲了放棄河洛,率神武軍主力移撤南陽,他們暗中所做的諸多事,並沒能瞞過建鄴帝。
汝潁會戰之後,建鄴帝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對汝南郡公府加以限制:
神武軍被限制在四萬人馬以下不說,鄭懷忠也沒能兼領南陽知府,無法直接掌握南陽府的政務,更無法直接統制南陽府軍,要不想怎可能容忍楚山蠶食南陽的地盤?
而這次爲了調神武軍增援淮南,建繼帝三番五次下詔,最後更是不惜將左驍勝軍殘部移駐襄陽休整,迫使汝南郡公府不得不奉詔行事。
作爲鄭懷忠的嫡系心腹,趙範也滿心爲汝南郡公府及神武軍未來的出路憂慮。
沒想到正滿心愁苦之際,竟然迎來柳暗花明的轉機。
還有什麼能比新皇子的誕生,能更好的消除建繼帝對汝南郡公府的芥蒂與不滿?
趙範湊頭看鄭懷忠手裡接過的聖旨,此乃建繼帝親筆所書的喜信,甚至幾處塗改也沒有重新謄寫,都能想象建繼帝中年得子是何等的喜不自禁。
趙範說道:“郡公,如此大喜,咱神武軍是不是要多斬獲些戰功,爲鄭貴妃賀、爲陛下賀!”
“是啊,確實沒有比戰功更好的賀禮了,”鄭懷忠振奮的拽住傳旨宦使的胳膊,關切的問道,“芸兒生養皇子,可是辛苦,身體可還安健?”
“鄭貴妃母子平安,皇子生下呱呱大叫,聲音可是洪亮得很!恭喜汝南公啊!”宦使討好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