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涌金河兩岸的雪終於小了下來,一堆堆篝火還在熊熊燃燒。
成百上千的將卒正有序出營,甲片簇擊、戰馬嘶嘯,堅定的步伐踩踏着殘雪,車轍從凍實的泥地上碾壓而去,寒風呼嘯,戰旗獵獵作響,彷彿巨龍騰空而起、狂潮涌動起來。
親自趕到前營爲北上作戰兵馬送行的徐懷,此時拄刀站在檢校臺上,注視着這一幕,良久才收回視線,跟第一撥北上將卒的統兵主將傅樑說道:
“赤扈人南侵以來,嶽海樓、仲長卿、高祥忠、孟介之流甘爲鷹犬爪牙,他們爲了討好主子的歡心,屠城掠地,殺我父老鄉親倍加兇殘,雙手沾滿中原黎民百姓的鮮血。這是大軍北伐一定要討回來的血債。現在,他們也是我軍北征驅逐胡虜、收復中原要毫不留情、狠狠打碎掉的第一塊絆腳石。這其中的意義,想來也不用我跟你多說。此外,劉公、傅潛將軍率宣威軍折戟焦陂,朝中百官議罪要嚴懲劉公,先帝詢問我的意見,我上書先帝,劉公、傅潛將軍是有輕敵失軍之職,但胡虜南侵,將臣惶惶、降者如雲,如劉公、傅潛將軍不畏生死北上禦敵者,又有庶幾?現在到了我等拿敵軍血肉,去告慰、祭奠傅潛將軍,告慰、祭奠戰死於焦陂的傅家子弟、數萬宣威軍將卒的時候了!”
傅樑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禁不住熱淚涌出…………
傅氏雖不如鄭氏、高氏、顧氏、劉氏等顯赫,但也是大越有數的將門之族。
傅潛曾任荊湖北路兵馬都部署及宣威軍統制,然而焦陂慘敗,宣威軍近乎全軍覆滅,傅氏數十名子弟與傅潛葬身戰場。傅樑隨徐懷守淮川、掩護潢川等地軍民南撤有功,將功贖過,但傅氏卻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創,更愧對數萬宣威軍將卒的家小。
赤扈騎兵的野戰能力強,機動性強,在開闊平原地區不怕伏擊,稍有不順可以四散逃逸,又可以快速重新集結,因此徐懷不指望此役逮住赤扈騎兵的主力予以重創,但集結於潁水右岸焦陂-泉河一帶、京西兵馬都總管府所轄以及從懷州、澤州、相州、衛州等地增援過來的逾六萬降附漢軍,纔是此役的重點目標、核心目標。
之所以舍潁水河口以東的潁上-鹿溝之敵不打,集結重兵圍殲焦陂-泉河之敵,主要乃是焦陂-泉河位於汝陰以南,互爲犄角。
史琥、鄔散榮、蕭泫等將倘若能成功奪下汝陰城,就可以據汝陰城切斷焦陂-泉河之敵的退路;倘若奔襲汝陰城失利,史琥、鄔散榮、蕭泫也會率部稍稍回撤到潁水之畔,配合主力兵馬包圍焦陂-泉河之敵。
雖說沒有機會參與對汝陰的突襲,但傅樑主動請戰率部第一批從涌金河沿岸營壘開拔。
作爲最危險的前鋒兵馬,很可能會迎頭撞上赤扈騎兵的攔截,但傅樑卻將視爲傅氏一洗當年焦陂慘敗之恥的機會。
與徐懷等人辭別後,傅樑翻身跨上馬背,在侍衛武卒的簇擁下,跟上大部隊,迎着正紛紛揚揚
而下的茫茫細雪踏上征程。
天色漸亮起來,已經徹底冰封住的涌金河籠罩在青色晨曦之中,徐懷站在檢校土臺之上,看着左右一隊隊出營壘北上的兵馬,就像一頭頭猙獰的黑色巨龍,在千里裹素的雪白大地上騰躍而行。
“焦陂敵軍前壘,並無出兵攔截跡象!”
“焦陂以東也沒有大股敵軍殺出!”
“有數股小隊虜騎往潁上、鹿溝等地疾馳,我軍偵察兵馬未能全部攔截!”
軍情參謀司有陳子簫等人坐鎮,但這個節骨眼上,最新傳遞過來的軍情也是需要同步報備到徐懷身邊,以便徐懷能隨時掌控戰場的動向。
徐懷聽到最新偵察確認過的情報後,沒有再耽擱,在侍衛武卒的簇擁下,與王舉、韓圭、劉師望等人策馬返回涌金河南岸的行轅。
升格之後的軍情參謀司正式執掌軍情刺探、作戰方案擬定及執行等職權,此時也是行轅的指揮中樞所在。
雖說暫時沒有新的軍令發出,但在各個方向上對敵軍的偵察、監視,更密集的運轉起來,所有的情報都要第一時間彙總到軍情參謀司——軍情參謀司所在的大院裡也是人來人往、匆匆忙忙。
除了陳子簫爲首,張雄山與周景協助外,在逃京事變之後,原牛首山義軍也整編爲驍勝軍第四鎮,以徐忻爲統制,王峻被徐懷調回司空府,也在軍情參謀司任事。
看到徐懷與王舉、韓圭、劉望師、牛二爲出征將卒送行歸來,此時正在都堂值守的陳子簫、王峻迎過來說道:
“嶽海樓應該將集結於焦陂-泉河的騎兵都調往汝陰了,汝陰避不了有一場惡仗啊!”
汝陰距離涌金河營壘逾百里,特別是寅時前一刻敵軍已經察覺到選鋒軍往汝陰穿插的動靜,隨後焦陂以東的敵軍斥候大增,他們暫時還無法知道選鋒軍進抵汝陰城下進展到底如何。
“摩黎忽、單薛所部,最快什麼時候才抵達汝陰城下?”徐懷坐回到長案後,問道。
“應該在晡時左右——所料不錯,嶽海樓應該會通知潁上-鹿溝之敵,同樣將所有騎兵都直接往汝陰撲去,但集結於潁上-鹿溝的平燕宗王府騎兵,最快也要在今日申酉之間纔有可能趕到汝陰城下!”
陳子簫說道,
“我已派人繼續去追殷鵬、孫延觀、徐憚了,着其部扔掉車械,輕裝加快往汝陰推進的速度。”
受限於戰馬以及擅長騎射的將卒數量,選鋒軍即便得契丹殘部增加,總計也就編一萬五千騎兵。
這也是唯一能在風雪夜,以最快速度直接奔襲汝陰而去的機動戰力,以史琥、蕭泫、鄔散榮三人爲將統領,軍情參謀司另有燕小乙、陳滿等重要人物提前潛入汝陰城配合奪城。
在選鋒軍騎兵之後,乃是殷鵬、孫延觀、徐憚所率領的一萬五千馬步兵,也是昨夜稍後一些就出發往汝陰城而去。
一萬五千馬步兵裡,包括
了六千重甲步卒。
即便用馱馬替代腳力,馬步兵的機動性比步卒要高得多,但也遠沒有辦法跟正規的騎兵相提並論。
一方面是將卒騎術較差,更不要說雪地夜行對騎術的要求更高,另一方面馬步兵裝備要比騎兵更爲複雜、沉重,除了鎧甲輕重有別外,重盾、長槍、重弩以及更多的箭矢,對行軍速度都是限制。
更爲重要的是選鋒軍騎兵遭受大股敵騎攔截,能戰則戰,不能戰就馳走避開,應對要靈活得多,行軍不需要太講究什麼陣型。
馬步兵卻需要以更爲密集,以及左右有足夠縱深的陣列行軍,這樣才能在遭遇大股敵騎攔截時,以最快的速度下馬結陣作戰。
馬步兵出發之前,軍情參謀司還考慮到選鋒軍騎兵突襲汝陰有失利的可能,到時候需要在潁水兩岸結陣抵擋、或牽制優勢敵軍從焦陂、鹿溝等地反撲殺出,因此殷鵬、孫延觀、徐憚率領馬步兵出去,還攜帶大量的輕型戰車。
這些都註定會進一步拖慢行軍的速度。
正常估算,殷鵬、孫延觀、徐憚率部要是方向上沒有大的偏差,此時已經抵達焦陂以東區域,但距離汝陰城應該還有四五十里地的樣子。
既然此時確認焦陂之敵沒有第一時間往南、往東撲出,惡戰隨時會在汝陰城內外爆發,陳子簫當然需要殷鵬、孫延觀、徐憚他們率部進一步加快往汝陰行進的速度,儘快與選鋒軍騎兵部隊會合。
徐懷點點頭,認可陳子簫的處置。
徐心庵這時候從外面走進來,說道:“既然嶽海樓沒膽率部從焦陂往南撲殺出來,我現在也應該可以率部出發了!”
爲了這一仗,徐心庵率天雄軍第五鎮也趕到淮川集結,並與從泌陽、襄陽等地調來的兵馬,組織規模高達三萬的預備兵馬,同時也是後軍的主力。
目前有五路大軍在傅樑、烏敕海、陳縉、韓文德、餘珙等將的率領下,正從正面往焦陂-泉河殺去。
倘若嶽海樓從焦陂-泉河往南出兵進行正面攔截,徐心庵所統領的預備兵馬暫時是不會出動的,需要根據戰場的實時變動,再去決定往哪個方向投放更多的兵力。
然而焦陂-泉河之敵此時並沒有往南、往東集結殺出的跡象,意味着從涌金河沿岸北上的五路兵馬都能順利進入預備陣地,那徐心庵所統領的三萬兵馬,就算還繼續當作預備兵馬使用,也可以往焦陂以東方向挺進,在那裡紮營隔絕焦陂與潁上-鹿溝之敵的聯繫。
徐懷看向陳子簫,問道:“子簫你覺得呢?”
“心庵可以率一萬兵馬先往馬兒莊集結,做好接援汝陰、焦陂兩翼戰場的準備,”陳子簫說道,“不過,淮川、涌金河這邊還是需要留一些精銳兵馬,防範虜騎有迂迴反撲淮川的可能……”
徐懷跟徐心庵說道:“讓程嘯、蘇蕈率一萬兵馬去馬兒莊,你還是留在這裡幫我負責統領後軍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