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鋪照在微瀾盪漾的湖面上,照亮在湖水裡載浮載沉的幾十具屍體與殘棹斷櫓,鮮紅的鮮血早已被湖水洇開無痕。
徐懷站在大翼艦的船艏眺望已經結束的水面戰場。
在視野的遠方數十艘烏蓬賊船往遠處的蘆葦蕩中狼狽鑽去,有好些艘賊船濺染火油後火勢未滅,在升騰的黑煙中火光隱隱閃現,賊軍正七手八腳的拿瓢桶舀水往火頭澆去。
“前面就是虎噬口,這條水道內外都像一隻大喇叭,每逢汛季,荊江大水涌出,疊浪奔涌,就像大羣野虎狂飈,當地人便稱其爲虎噬口,或老虎穴,”
多次親臨一線的周景,指着戰船前方呈喇叭形的水道,跟親臨戰場視看地形的徐懷、韓圭、唐盤等人介紹附近的地形水情,
“從虎噬口出去,渡過十數裡遼闊的荊江水面,便是赤山寨的老巢赤山灣。虎噬口可以說是赤山寨的北面門戶。胡盪舟前年在虎噬口西側沙地建了老虎寨控扼左右,還在虎噬口裡裡外外打下不少木樁,將一批舟船載石鑿沉水底,將虎噬口附近搞得跟迷魂陣一樣,僅留出一條狹窄曲折的水道,供他們自己的舟船通過。現在水勢漲起來了,木樁、沉船都淹沒在水面下,我們損了不少人手、舟船,也沒有摸清楚水道——這還不排除洪水到來後反覆衝擊,還會有很多的變化。我軍真想要從虎噬口殺入荊江,老虎寨一定是要奪下來的……”
他們此時距離老虎寨頗遠,只能看個大概,即便現在水勢漲起來了,大翼艦在桑赤湖中無法隨心所欲的進出。
大翼艦目前是南蔡水軍進入桑赤湖最大型、裝備最爲齊備的戰船。
戰船前後通長十二丈,除開雙桅可懸掛風帆趁風而行外,兩側船舷還各開十八個棹洞,水戰時七十二名棹手一齊使力划動三十六支大槳御船而行;船舷上皆造覆甲女牆,女牆往內側五尺還有第二道女牆與戰棚——戰棚寬兩丈、長六丈,可藏五六十名甲卒,戰棚頂部還建有女牆,棚頂置牀弩、旋風弩等戰械。
一艘大翼艦包括水軍甲卒與船工、水手在內,總計編二百人。
徐懷知道周景等人不會允許他換乘赤馬舟逼近觀察敵寨的,又眺望片晌,便頷首示意返回。
在南蔡水軍殺入桑赤湖之後,範宗奇統領的前軍也已經在桑赤湖西岸建造了營寨。
回到桑赤湖西岸營寨,一直負責桑赤湖戰場的後軍副統制範宗奇、後軍第三廂都虞侯韓奇虎以及水軍都指揮使周全等人,向徐懷稟報強攻老虎寨的作戰方案。
進入四月之後,荊江漢水的水勢都漲了上來,從西面臨江地區逼近老虎寨的通道也被淹沒;老虎寨四周臨水,寨子外僅有一圈淺灘,沒有多少供兵馬展開的空間。
倘若想從桑赤湖方向對老虎寨發起強攻,所有的將卒登岸後想要在老虎寨前狹窄的淺灘地站住腳很難,需要一次就突破殺入老虎寨之中。
一旦進攻失利,登岸的將卒沒有機會從容撤退,必將產生難以預料的慘烈傷亡。
範宗奇他們在過去三四個月時間,通過在桑赤湖水域不斷髮動小規模水戰,將多股賊軍從桑赤湖及附近地區驅逐出去之餘,也將老虎寨附近的地勢、水情都摸清楚了,擬定了詳細的從桑赤湖一側發起的強攻作戰計劃。
當然,還有一個更爲穩妥的方案,就是東洲寨即刻接受招安,他們可以使駐守長林鎮附近的史雄所部水軍橫渡白露湖,從東洲寨控制的水道南下進入荊江,同時從南面對老虎寨發動突襲。
老虎寨距離荊江更近,在四月份荊江水勢上漲之後,老虎寨有一部分淹沒於江水之中,成爲名副其實的水寨。
一部分水軍力量直接從荊江發動突襲強攻,除了能令賊軍更措手不及外,戰船所置的旋風炮,也可以將火油罐直接投擲到敵寨之中。
到時候他們從南北兩側對老虎寨進行夾攻,要是都沒有辦法一舉拿下位於赤山軍外圍、守軍僅千餘人的這座寨子,範宗奇也沒有臉當這個副統制了。
面對前軍所擬的作戰方案,徐懷沒有明確給出回覆,就在王舉、唐盤、周景、韓圭、烏敕海、史琥等人的簇擁下,連夜返回長林大營。
徐武江陪同史軫、徐武磧、蘇老常、潘成虎、郭君判、範雍等人今日也已經抵達長林大營,等候徐懷歸來。
徐懷這一段時間都在荊北坐鎮,行轅乃由史軫、徐武磧、蘇老常、潘成虎、郭君判、範雍等人分管,而三大防線由分別由陳子簫、王憲以及實際接替徐武磧出任左軍統制的徐心庵執掌。
除了柳瓊兒、王萱每隔一段時間趕來與徐懷小聚一番,此時汝潁等河流也陸續進入豐水期,徐懷則將史軫、徐武磧、蘇老常等召集到荊北來商討後續對策。
徐懷回到長林大營已經接近凌晨,草草睡了兩個時辰就起牀與衆人見面。
徐懷署理軍務及起居之所,乃是長林鎮之前一戶富紳攜家逃離後留下來的宅院,園林式建築,頗爲奢闊,書堂是一棟正對面着一座小湖的二層木樓。
四月中旬的荊北,天氣溫潤,衆人身穿袍裳坐在四壁開窗的木樓中,任微風吹拂卻是寫意。
徐武江先介紹起南蔡招討司近來流民安置之事。
開春之後,洞庭湖及荊江沿岸的草木豐茂起來,對於普通人家可能會考慮如何渡過春荒,但對饑民來說,卻到了一年當中食物來源最豐盛的季節,同時也由於孫彥舟、胡盪舟等賊軍暗中加強了控制,經白露湖北投的流民規模驟減。
當然這一方面也減輕了南蔡招討司安置流民的壓力。
截止到四月中旬,南蔡招討司除了從僑縣南蔡遷入八萬民衆、化解南蔡縣的土地壓力外,共從洞庭湖及荊江沿岸招撫二十五萬饑民。
由於這些饑民身體極度虛弱,總計約有四萬多人因種種原因去逝。
除了荊北長堰、章樊新河外,四月中旬之前還開鑿、修繕河道、橫渠累計二百餘里,進一步加強荊北抵禦水患的能力,新建屯寨兩百二十餘座。
雖說此時還談不上徹底根除荊北水患,絕大多數的北投饑民,此時還需要五六人擠一間棚舍棲身,但最艱難的時刻已經熬了過去,四月中旬之前還完成總計三十萬糧田的開墾耕種,甚至去年秋季耕種的一批糧田,很快就有收穫,彌補一部分糧食的缺額。
荊北新增加的三十餘萬新民,以青壯男女爲主。
除開編入南蔡招討司的萬餘兵卒——從僑縣南蔡遷入荊北的民戶,也是以編入後軍及南蔡水軍的將卒家小爲主,遷到荊北之後就直接配給田地——荊北新增三十餘萬新民之中,青壯男丁高達十萬。
這些青壯男丁之前都是爲洞荊聯軍所拋棄的老弱病殘,在經歷冬春兩季的修養之後,雖然太多人沒能熬過去,但熬過來的人大多身體都恢復過來。
徐懷將十萬青壯男丁統統編入楚山行營轄下規模最爲龐大的輜兵序列,設立章山、樊臺、長林等三大都巡檢司、十二座巡檢司、二百二十一座屯寨負責操練、屯墾等事,調史珍長子史珣、徐忻、季仲堂三人任都巡檢使,暫時接受南蔡招討司轄制,向徐武江彙報工作。
徐懷也將徐憚、蘇蕈二人丟給徐武江,協助輜兵操練之事——徐懷要他們在輜兵操練過程中,擇選健銳,組建他們能如臂指使的精銳之師走上戰場,而不是將現成的精銳交給他們統領。
除此之外,東洲寨在過去半年時間真正擴大起來,招攬民衆愈十萬,青壯男丁高達四萬,編練兵馬八千有餘。
除了趙善、劉福金二人外,姜平也率領一批將校借投附的名義加入東洲寨,蔣昂等人也相當配合將這批將校提拔到各級軍吏位置上主持東洲寨人馬的操訓等事。
事實上做到這一步,洞荊賊軍即便不接受招安,也沒有可能對荊北產生一絲威脅;即便孫彥舟、胡盪舟等賊將率領嫡系兵馬都投向葛伯奕,朝廷也不可能強迫楚山從荊襄撤出。
不過,徐懷三月上旬正式上表,奏請將南陽、荊北及襄陽劃歸楚山行營管轄,以便更好的抵禦京西、河洛之敵,但朝廷卻還是遲遲沒有給回覆。
“赤扈滯留在燕山、陰山附近的騎兵主力,最快入秋後就會再次南下,也就意味着洞荊匪患要在入冬之前徹底解決,還要最大限度的打擊孫彥舟、胡盪舟等賊將實力,防範他們先投附朝廷,轉頭就投向赤扈人……”史軫微微蹙着眉頭,問道,“這邊籌措如何?”
徐懷親自將範宗奇那邊的籌備情況以及擬定的對老虎寨作戰方案,告訴史軫等人。
“孫彥舟、胡盪舟等賊將,即便防範東洲寨會投向楚山,但絕對想不到東洲寨已經實際上爲我們所掌控,”史軫蹙着眉頭,說道,“這步棋最終揭開真面目,僅僅是用來突襲千餘賊兵駐守的老虎寨,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東洲寨從去年九月中旬之後就公開接受楚山的錢糧資助,也一直在洽談招安事宜,蔣昂等人最終選擇投附楚山,並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情,但這與楚山已經事實上掌握東洲寨兵馬,是有極大區別的。
前者意味着楚山短時間對東洲寨很難毫無保留的予以信任,更不要說通過東洲寨控制的區域,將腹背完全暴露在東洲寨兵馬的眼鼻底下對下游的洞荊聯軍進行突襲作戰。
突襲作戰本來就是軍事冒險,通常來說需要將種種意外、不可控的因素都儘可能的減少,纔有成功的可能。
楚山已經事實上掌握東洲寨兵馬,奇兵從東洲寨控制區域殺出,則意味着東洲寨不再是不可控的因素,甚至是突襲奇兵的增援力量。
“你也覺得東洲寨這步棋因爲強攻老虎寨有些太大材小用了啊,”徐懷笑着說道,“那就我們這次接取赤山灣!孫彥舟的老巢還是太遠了一些,中間又隔着太多的水寨勢力,這次就饒他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