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耶律沅正準備回京,忽然有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之後便一直在營帳中未出來。耶律赦等在外面候命,半晌召見耶律赦,他一進去,便看見耶律沅揹着手,身上似乎發出震怒。
耶律赦暗訝,這是怎麼回事?
耶律沅忽的轉回頭,指着桌上一本奏摺,“你自己看。”
耶律赦拿起奏摺看了一眼,臉色微變,“這件事大王已經知道了,他們爲何這般胡言亂編。”
耶律沅道,“終歸是你錯了在先。”
耶律赦點頭道,“是臣有錯。臣願受罰。”
“如今幾個大臣聯名上奏,那些人往日都是你的對頭冤家,也不肯輕易放過你。你先歇十五日,待朕說服他們。”
這是革職查辦了?
耶律赦面色一沉,心情少許沉重。他沒有想到僅因爲何霆來此,竟引起這麼大的風波。轉念又想,或許自己平時是鋒芒太露,叫他們感到擔心了。從前就有他擁兵自重的傳言,如今私會敵軍前鋒,他們豈不能這些事來大做文章?從前尚有皇帝保他,如今呢?
大王本身就缺乏安全感,這天下就怕被誰奪了去,如今有人這樣參一本,又他親口承認何霆來過,心裡大約多少有些忌憚。心裡有些寂寥,耶律赦抱了抱拳說道,“是。臣遵旨。”
耶律沅拍着他的肩膀,沒有說話,只是沉重地嘆息兩聲。
然而這嘆息,是什麼意思,耶律赦也不想去追究了。
耶律赦也不久留,立刻離營。鍾毓跟隨出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有這種直覺,將軍若是走了,想必就不回來了。耶律赦道,“別跟來,在營裡好好待着。”
鍾毓不問,但點了點頭,沒有再跟上。
耶律赦駕馬回家,忽然有一種釋然的輕鬆。其實他也想卸下重擔過一過無憂的日子。前半生,不是在孤苦便是在這馬背與戰場渡過,蠅營狗苟,戎馬半生,喘一口氣都嫌累。如今好了,總算能歇上一歇了。
回到家裡,頓時有一股溫暖的感覺襲上心頭。累了倦了,終究還是家的感覺最好。染曉霜迎面跑來,“怎麼了?這幾日也不歸家,還以爲發生了什麼事呢?”
“沒。”他笑笑,驀地將她抱了起來,像抱耶律駿那般。身體陡然騰空,染曉霜尖叫了聲,低頭對上他的雙目,“不要抱這麼高。放我下來……”
耶律赦嘿嘿笑了兩聲,就這樣抱着走,幾個家丁丫頭都盯着他們笑,曉霜捶了他一下,“還不下來,人家都看到了。”
“那有何關係,你是我的娘子,難道抱也不能抱?”
曉霜羞得滿臉通紅,捶打着他見他都不放開,只好隨他去了。到院子裡遇到拉姑抱着耶律駿。拉姑抿着嘴兒笑,耶律駿一看卻急了,整個人伸過去要曉霜抱。耶律赦抱着曉霜到一邊,耶律駿哇得一聲哭了起來,“娘,娘……”
大夥兒全都笑了起來。“小駿兒還吃醋呢!”
耶律赦放曉霜下來,不禁也笑道。“再抱一下子,兒子要找我拼命了。”
曉霜也是忍俊不禁,把耶律駿接在懷裡輕輕拍着。小傢伙一到她懷裡就不哭了,緊緊摟着她的脖子,小手還在他的後背輕輕拍,怕她被奪走了似的。
耶律赦走過來摟着他們倆,這樣寧靜的幸福,不是他前半生最想要的麼?多出一些時間來陪他們,也未嘗不好。他如此想着,心裡那點沮喪陰鬱便消失大半。仕途本就不會永遠順利,他前幾年急劇上位,多少人眼紅着呢。現在別人該偷着樂了。
朝廷裡爭來鬥去,真是沒意思。
晚上在房裡,染曉霜說,“你有心事。”
耶律赦攬着她在胸前,聞着她身上的馨香。“還是你最懂我。”
“發生了什麼事?”
耶律赦沒說,只道:“你說我若不當將軍了可好不好?”
染曉霜笑,“好呀!如此我便就不用擔心你不回來時會是去了哪裡,是否遇上敵人了。”
耶律赦莞爾,“那你就不再是將軍夫人了。”
“那有何關係呢?”染曉霜道,“嫁的是你這個人,不是這頭銜。”
耶律赦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玩着她的頭髮。染曉霜見他不欲說,也不強求,他想說時,自然會對她講的。耶律赦說,“若我當真不當將軍了,我們去江南吧。”
“嗯?”她疑惑地看着他。
“江南是你們生長的地方,那兒氣候溫暖溼潤,駿兒過冬也容易些,這兒實在乾冷。再者,岳父嘴裡不說,其實是想回去的。我們只找個小地方過活,這些年積攢的銀錢夠我們過日子的,再做些小買賣,生活無憂,你再生兩三個孩子,我們的生活豈不美好無憂?”
染曉霜望着他,“當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嗎?”雖然記憶不在了,但這點直覺還有。
“也沒什麼。只是忽然倦了,不若生活自在的好。”
曉霜笑眯眯地點頭,“只要你覺得好,我們就去那兒。人生短暫數十年,還需得過自在了,若現在的日子與你而言是煎熬,我們離開也很好。。”
耶律赦點了點頭。
如果他還在軍營繼續待下去,指不定會有更多風波起來。他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那便罷了。若有一天,國家還需要他,他再報國不遲,現在還是退開來吧。
放棄這麼多年已經習慣的東西,心裡未必沒有失落的。
他躺在牀上,曉霜都睡着了,然而他還沒有睡。睜着眼睛,忽然半夜外面有異響,他忙追出去,只看見一個黑影翻屋頂而逃,緊接着染成業跑了出來,“小賊!竟敢到我屋子裡去偷東西!”
耶律赦詫異道,“可曾丟了什麼沒有?”
“那倒沒有。”染成業搖道,“如今的賊也忒張狂了,我在屋子裡睡覺呢,竟就跑來四處翻。放桌的銀錢卻又不動。”
耶律赦眸光一動。
原來如此!這個賊分明不是衝着錢來的。是耶律沅派的人吧?原來耶律沅不信他的說辭,不相信玉水滴當真的不在他們身邊了。耶律赦頓時感到一陣落寞。被人不信任的感覺,無比失澆。也罷,也罷。連信任都沒有,留着還有什麼意思?如此反覆一想,才覺得一切都釋然了。
他溫聲和染成業說,“岳父大人,你可想回江南?我們,回江南吧。”
染成業怔怔地看着他,終究是個明白人,皺眉道,“那個東西影響到你仕途了?”
“也不盡然如此。”
染成業半晌才點頭,“我明白了。我是想回江南,若你們一塊兒去,那就更好了。”
耶律赦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纔回房。這一回,他一沾枕頭便睡着了。曉霜分明知道他有心事,但又不好多問,只想等着他親自吐露。
連着幾日是他都在家,曉霜和駿兒自是高興,他們極少能在一起這麼多天的,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讓曉霜覺得溫暖,有他在的地方,她更覺得安全。記憶雖然沒有了,但她卻發,她現在出奇地依賴他。
“你不去軍營了嗎?”這天午後出來散步時,曉霜問他。】
“要的。只是時間問題。”
“哦,”她怔怔地,“我還以爲你那晚說的不當將軍了是真的。”
耶律赦摸着她的頭髮,“感到失望了?”
曉霜笑了笑,“有一點。若你不當將軍,我們的日子過得也簡單些。在皇帝面前當差,總是不那麼安全的。”
耶律赦攬着她嘆息,“你是期待回江南的,對不對?”
“有你在的地方,哪裡都可以。”
他笑了。輕輕將她擁入懷中。
幾日後,他回軍營,而耶律沅卻已經回朝了。耶律赦回來和曉霜說準備進京一趟,順便帶她四處走走,欣賞大遼風光。
“可駿兒怎麼辦?”曉霜有些放心不下。
拉姑忙說:“你們只管去,駿兒我來照料便是了。”
曉霜仍然猶豫。她離開兒子已經一年,要再離開一陣子,還真有些捨不得。但看耶律赦孤身一人要前往京城,又怕他有事,權衡了下,還是決定陪他同去。夫妻二人準備了些物品,次日便動身出發了。
抱着耶律駿親了又親,曉霜才捨得出門。
染曉霜坐於馬上,和耶律赦共騎。她回頭看,正巧碰到他的鼻子。“你進京是準備請辭麼?”
耶律赦點了點頭,“對。”
染曉霜若有所思,繼而莞爾。
“你可高興?”
“高興。但,你高興麼?”
“我也高興的。”
“那便好。我就怕你有委屈。”
“傻子,我能有什麼委屈?我是大男人。誰還能委屈了我?”
說得曉霜笑了。
兩人走走停停,以前從未有這般輕鬆心境可以看人生。邊走邊玩,倒一點也不覺得費勁。耶律赦想到從前曉霜逃跑,他一次又一次追她回來。那時他也確實逼她太緊,嚴沁珠也待她不好。想到這裡,胸口驀地一疼。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定當好好珍惜她,再不讓她受一點傷害。
他如此想着,收緊了手臂。曉霜回頭看着他,“怎麼了?”
“想起從前的事。曉霜,你會不會怨我?”
“怨你什麼?”
“沒什麼。”耶律赦一笑,遮掩過去了。畢竟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們現在很幸福,在成親的時候,她也是高高興興的嫁與他的。這樣,就可以了。
到達京城後,耶律赦本想把曉霜放在客棧,想想不妥當,索性將她帶進宮。曉霜看着壯闊森嚴的皇后,恍如一夢。這兒自己真的來過麼?真的在這裡發生過那麼多事?真的在這裡認識的景媛麼?
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她努力地尋找一些熟悉的痕跡,可是沒有,入目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這威嚴的大殿,雄偉的建築,甚至連一個個挺直得和被風化了似的人,她一個都不認得。
由太監通報之後,等着耶律沅召見。耶律赦看着曉霜,“你在這裡住過將近兩個月時間。”
她只東張西望着。
耶律赦拉着她的手,直到內侍過來傳:“大王宣耶律將軍覲見。”
他拉着曉霜的手一步步走進耶律赦的書房。
耶律沅自那年後就沒有再見過染曉霜。這麼久沒見,她除了變得更瘦之外,仍是那麼美麗。他笑看耶律赦,“將軍好福氣。”
耶律赦淡淡笑了笑,忽然有太監出來說,“皇后娘娘找將軍夫人進內小敘。”
耶律赦眼裡不經意閃過一絲憂慮。曉霜和皇后之間有什麼好敘的?但皇后的旨意又不可不領,心想着這麼明着宣她覲見,必也不能對她怎麼樣,才和曉霜說:“去吧。”
耶律沅笑道,“不必如此緊張。曉霜好歹在宮裡待過一陣,皇后時不時還念起她來呢。”
耶律赦點了點頭,和耶律沅道,“臣此次來,是懇請大王……”
他們後面說的話,曉霜沒聽到。她跟在太監身後走向後宮,曲折迴廊穿過,停在假山亭石之前。前面一處亭子,四周是池塘,裡面卻只幾尾魚游來游去。亭子裡一個庸容華貴的女子端坐,曉霜料想她就是皇后娘娘了,上前拜了一拜。“參見娘娘。”
皇后笑眯眯攙起她。“妹妹多禮了。”
“妹妹二字,民女萬不敢當。”染曉霜說。
“你曾在宮中待過二月,也算是這個皇宮裡的一份子呢。”
曉霜不好意思地笑道,“一年前民女出了些意外,回家後什麼也記不得了,實在對不住皇后。”
“什麼都記不得了?”
“是。”曉霜道,“連丈夫兒子都給忘了。”
皇后吃了一驚。但隨即點了點頭,“現在總算回到他們身邊,也算是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