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一臉口水的糰子從我的背上滾下來，差點沒有站穩。他一邊揉着紅紅的眼睛，一邊用含着點心的軟軟糯糯的聲音說：“皇上是你啊？”
明鏡心是攝政太上皇。
因爲當今皇上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奶娃娃。
這個小皇帝纔是真龍血脈。
他這一身黑底金絲繡的精緻龍袍，足夠證明他的身份。
不過，現在這個身份“尊貴無比”的包子小男孩正一個人在偏僻的宮殿裡面，尖尖的臉蛋都鼓着成爲肉餡大包子，嘟着小嘴巴翹翹的，足可以掛一個小油瓶，兩條小眉毛氣得都豎了起來。
我扭扭肩膀，到邊上去倒茶喝水。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小皇帝鼻孔都朝天了：“哼，哼，朕昨天不是說過來嗎？”
糰子一時之間沒有睡醒：“啊？”
小皇帝看着糰子的木訥表情，他就更加生氣了，啪啦啪啦轉身後面，在地上撿起來什麼東西，伸出來就是一隻墨綠色的大烏龜，比小皇帝的腰板還要粗的烏龜。
這隻非常苦逼相的烏龜，把手腳都縮了起來，腦袋也縮着，嘴巴緊緊的，眼睛都閉上了。
烏龜有着先見之明。
小皇帝利落的奶聲：“小龜，朕要沒收！”
糰子看到烏龜，精神了，同時也急了：“皇上，不要！”
小皇帝把烏龜收到背後：“不行，不給！”
糰子水汪汪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顫顫伸出嫩白胖呼呼的手，揪着小皇帝的衣服，找到小皇帝的身後，抓不到烏龜，又不敢上去搶。
可見，糰子很喜歡很緊張這個烏龜。
小皇帝以烏龜要挾，兇巴巴推開他。
糰子軟軟好欺負，就跌倒在地上：“皇上，皇上，我不敢了~~”
小皇帝比糰子還要小一圈，小皇帝比糰子還要矮上半個腦袋，但是卻比糰子好力氣。
我看，這小皇帝真霸道啊。
小皇帝吱着潔白的牙齒，對糰子做着鬼臉，抓着烏龜就上下搖晃着，滿臉的生氣：“哼，朕本來今天是把小龜還給你的。現在，我不了！呵呵，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走！回去把小龜扔到荷花池裡面，淹死算了！”
小皇帝像個小惡魔，已經忘記了自稱爲“朕”。
糰子一臉的驚慌，窩着地上起不來，起來就要央着小皇帝。
小皇帝橫也不理，豎也不理。
糰子才把眼淚光光動人的眼神投向我。
我正吃着第五塊酥餅。
我用力嚥下那塊梗着喉嚨的酥餅，然後走過去——
我輕輕呼喚，特狗腿：“皇上——”
小皇帝吼了一句：“你個小太監閉嘴！”
我——
馬屁拍到馬屁股了。
“我，小太監！？”我小心查看着自己的黑羽衛統一着裝，黑衣正領，外正裡反，鈕釦絲毫沒有上下不對稱，正正統統的軍裝，沒有穿錯啊。我怎麼看都是威武的黑羽衛，而不是皮膚白白的狗腿小太監！
小皇帝那是什麼眼光啊？
我挺起胸膛：“皇上，奴才哪裡小？奴才怎麼都比皇上大，好不好？”
小皇帝揚氣眉頭：“朕說你是小太監，你就是小太監！”
我——
這個小皇帝嫩娃娃，說話的聲音都沒有戒掉奶味，現在卻趾高氣揚大呼小叫。
不過，他是皇帝。
他雖然小，但也是皇帝。
我忍啊。
我閉嘴。
不過，我還是恨不得能撲上去，捏着他滑溜溜的臉上面的兩坨嫩嫩的肉。
我再一次忍住。
小皇帝身邊有影衛呢。
我掐小皇帝的臉蛋，我一定先被十八影衛掐脖子。
“朕今天不同你說話，朕要走！還有小龜也同朕回去睡覺！”小皇帝撈着大烏龜，懷着後面，氣沖沖走出門。
糰子鬱郁要哭，拉着我的衣袖。
我心軟耙耙的：“糰子，別怕，烏龜不陪你玩，我陪你玩！”
我夠朋友了吧。
糰子點點頭。
不過，那邊已經踏出門檻的小皇帝聽見了，立刻轉身看過來，指着比他高出兩個身位的我，下命令：“小太監，你也要跟着朕走！”
我不可思議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小皇帝扯着嫩嗓子：“朕最大，朕要小太監跟着朕回去！小太監，你敢不跟着朕，你敢不聽朕的話，朕明天就把你趕出皇宮！”說完就走。
小皇帝小小年紀就一副一國之君的風範。
國家之福，社稷之福。
我一臉黑線。
小皇帝分明是同團子鬧。
我只能摸摸糰子的腦袋，說：“小皇帝有令，我要走了。”
糰子的樣子很乖巧，同他罰抄掉眼淚時候的熊樣完全不同，他現在就像個大哥哥：“快去，跟着他，不要讓他迷路了。”
糰子這孩子是不是太早熟了呢？或者是作爲人質的孩子，通常都顯得有點過早的擔憂？
這個時候，長壽宮的太監宮女纔敢走出來。
我跟着小皇帝后面，他一點也不像會迷路。
小皇帝在前面走得大步大步的。
我跟着他後面。
我一步比得上他三步。
所以，我走得特悠閒。
小皇帝的小龍袍在地上拖着小尾巴，袍裾在夜間都能翻滾出幻變的色彩。聽說這種專門製作龍袍的絹絲，是欽州沽涼坡的特產，三個織娘要半個月不睡覺才能縫製出一件小小的龍袍，繡上金絲線，那麼就還要一個月了。而這樣的一件好衣服，居然在粗石麻板上面翻滾，我覺得異常可惜。
我不知道何爲，突然很想踩上小尾巴，然後讓欺負人的小皇帝撲個狗吃屎。
但是我這個不好的想法一冒出來就蔫了，因爲正當此時小皇帝自己不小心踩到了袍子的邊緣，“呀”地一聲，他就往前面撲下去。
我就是他媽的手賤！
我居然撲向前保護他。
我手臂伸出去，撈着他的腰，穩住了。
小皇帝運氣很好，因爲他有我在身邊，但是他抱着的大烏龜就沒有那麼好運氣了。
烏龜從小皇帝的懷裡跳了出來，龜殼兒顛仆顛仆翻了幾個滾，然後“啪啦”得掉到遠處，剛好就落到了荷花池的邊緣，顛仆一下“咚”落水了。
小皇帝“啊呀”一聲尖叫。
我還抱着他。
大烏龜就掉到水裡。
小皇帝叫：“小龜！”
小皇帝竄出我的懷抱，就跑到荷花池邊。
我看他就是要下水救龜，連忙拉住他：“你幹嘛？”
小皇帝緊張得抓着池邊：“龜龜，小龜龜，要把小龜救回來。”
這烏龜真是好命嗎？
我搖晃着腦袋，彷彿把耳朵的進水甩出來，說：“我的小皇帝啊，不用救。不會游泳的貓兒不會淹死，天上飛的小鳥不會淹死，就算豬掉到水裡也會游回來。烏龜呢，烏龜很強壯，它有個龜殼，而且烏龜會游泳，更加淹不死。”
我提醒他一下。
小皇帝皺巴巴着小臉，像個皮子滿是褶皺的豬肉包子：“你放手，不要拉着朕，否則朕打你的手！”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怕啊！
所以，我立刻放手。
小皇帝真的撲下荷花池。
我以爲小皇帝會游泳，但是他在水裡歡騰了幾下，像一條黑烏烏的泥鰍，我就知道他不會游泳。
這個時候，十八影衛那些王八蛋居然還不出來。
難道他們都怠工？
難道他們以爲我好欺負？
我脫了外面的衣服，撲通跳了下去。水花四濺，我的臉上都是水，但是站起來，水纔不過淹到腰上。我踩着池底的爛泥，前撥後翻，就把撲騰着的小皇帝撈了起來，把溼漉漉的落水鴨子——華麗麗的鴨子，放在荷花池邊。
我說：“皇上，水不深。”
小皇帝嗆着一口水，小手臂死命撈着我的脖子咳嗽。
無助的小孩子。
我順着他小小的背脊。
小皇帝那個身子可真瘦巴巴的，一點都不像糰子那麼有肉、那麼香。
我挺可憐這個小皇帝的：“皇上，明天叫任何一個小太監給你弄一隻烏龜，兩隻烏龜，一千隻烏龜。清泉那邊餵養了很多烏龜，金錢龜，墨綠龜，吃草龜，大頭龜，你想要什麼龜都有……相信我，忘記那隻龜，皇上，你很快愛上另外一隻龜……”
何必爲了一隻龜，就跳到水裡面？
荷花池的水冷死了。
小皇帝卻不怕冷：“不要！”
我鬱悶了。
小皇帝甩着滴滴答答是水的小腦袋，連壓着頭髮的輕冠都甩掉了，額前的長髮都遮蓋到眼睛上面。他還伸出手指，指着荷花池：“小龜是小君的，他的小龜，就只有那一隻，是他的哥哥送給他的，同他一起進宮！他沒有小龜，一定會哭的。”
我翻着白眼：“不，皇上，你今天欺負他，他都已經哭了。”
我明白了。
我就是當老媽子的命啊！
我把小皇帝爛布一樣扔到上面，然後挽着袖子，兩腿一岔開，給他撈大烏龜。
這樣的一個寒冷夜裡，寶貴的一個時辰，我就像個傻不拉幾的貨，在荷花池裡面折騰得不得安寧。
我彎腰，撈啊撈的，撈到了奇形怪狀的腐木爛石，撈到了爛銅爛鐵，撈到了簪子髮釵，還有不知道年代的鞋子木屐，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東西，但是就是沒有一隻烏龜。
在荷花池裡面撈一隻長着一臉苦瓜相的大烏龜，等於在水龍王的龍宮撈一條不認識的水草。我不是大鬧天宮的孫猴子，我沒有定海神針——
我覺得自己秀逗了。
我苦命：“皇上啊~~”
小皇帝趴着荷花池邊：“怎麼？”
我爬起來，看着他小身子都冷得瑟瑟發抖，小臉頰都是堅硬的，口氣都不像之前精神。我把他的衣領拿着，擰起來：“皇上，我們回去換個衣服。”
小皇帝不死心，踢着腿：“不要，小龜呢？不行！”
“我的小皇帝啊，不要這樣折磨奴才！奴才年紀不小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的貓狗都等着奴才來養。”我也到了極限，我很累，我也很冷。我不管小皇帝是不是生氣，會不會砍我的腦袋，就把他扛到了肩膀上，“我們先回去，明天把小龜給你。”
聽到有小龜，小皇帝就不鬧了：“明天真的有小龜？”
我含糊着：“是吧。”
小皇帝說：“可知，君無戲言？”
我大聲說：“是，是。”
小皇帝安靜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吳還憐。”
小皇帝呵呵笑了：“哦，小憐子，你是哪個宮的太監啊？”
我黑：“祖宗，奴才是黑羽衛！”
我是不是曾經說過？
小皇帝趴着我的背上，摸着我的耳朵，摸摸我的頭髮，吹着淡淡的口氣，說：“你長得像太監！皮膚白白的，身上也香香的，說話聲音也像個太監！”
我像太監嗎？
我冷：“皇上，請讓奴才去死吧……”
小皇帝蹬腿：“不要！”
我說：“不要動！”
小皇帝聽話不動，不過很快，他又想到好點子：“小憐子，不如這樣，朕去求求皇兄，讓他給你做太監，以後可以天天留在朕身邊，朕可以給你賞賜，你喜歡那種小酥餅嗎？”
我，我——
我望着昏昏的夜幕，突然有種淚流滿面的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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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子何德何能受此隆恩啊！
小女子自當以後不吃酥餅！
我嘴角嚴重抽搐：“皇上，你不如直接掐死奴才吧。”
小皇帝沒有一刻消停的：“不要！哦，小憐子，你和小君去了哪裡玩？朕同他約好同小龜玩的。你知不知道，朕等了他很久，站着等他的，沒有水喝，肚子又餓，朕就生氣了。所以，小憐子，你一定把小龜找回來……今晚是朕偷偷甩開那些太監宮女出來的，朕跟着太傅學武功哦，朕自己一個人走過來的哦，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沒有人知道朕出來的，呵呵，他們都很蠢……朕是不是很厲害，是不是？”
我很累：“是，皇上大人~~”
這個“自以爲是”的皇帝啊，實在太天真太可愛了。
他還不知道自己身邊有十幾個影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