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落花滿庭,小幽香徑。一轉眼的功夫,春也晚了。
薄媚自己回了清影殿中,滿室明明燈火,照得殿中一片暖色。地板是反覆拋光打磨過的白色大石,一整塊鋪就,踩在上面,若是鞋底不夠厚,總覺得腳心裡鑽進絲絲涼意。
好在桌前椅下都鋪了獸皮的毯子,牀榻邊更是新換了一張雪白的狐皮,赤足踩上去,腳面都沒入柔軟的長毛中,瞬間被溫暖包裹,舒服得難以自拔。
想來之前鋪在這裡的那張褐色的毯子,遭遇自己打砸一場,弄髒了吧。
如今換了一張雪白的……這以後還讓不讓她胡鬧了!
薄媚赤足坐在牀邊,雙腳在狐皮裡舒服地蹭啊蹭,一邊等着伊祁。剛纔作別的時候,她嚮慕廣韻問起伊祁是否從外面回來了。慕廣韻說伊祁眼下正在宮中,他稍後就幫她找來。
也不知道伊祁怎麼樣了,她不在的日子裡,可有吃苦頭。
算算日子又該到失憶病發作的時間了,她連記憶簿和銀針都準備好了,整整齊齊擺在牀頭。這個失憶病一般發作起來還挺規律的,跟她的天癸差不多並駕齊驅。
不過最近天癸好像卻不怎麼規律了,很久沒來造訪她了。大概這一兩個月來事情太多,紊亂了吧。
另一頭慕廣韻出去找孟寒非喝了會兒酒,把朝中事情合議了一下,又把明日的出行計劃敲定,孟寒非去準備車馬口糧,慕廣韻又轉回執古宮。
徑直去了杉木林。
擡頭看看,天色又晚了。不知爲何總是要等天晚了纔來見她,明明白天有大把的時間,早來些也能多說說話。
可是好像又怕多說話。把她藏在這深宮之中,雖是爲了長久之計,多少也對不住她。
夙白因爲一早就聽說了慕廣韻回來的消息,早就預備了水酒等他,等了半天卻不來,又坐到窗下撩撥琵琶。
慕廣韻進到房間裡,沒有打擾她,自斟自飲幾杯,倚在軟席間,遠遠望着夙白彈琴的側影。一曲畢了,弦中的煩躁卻久久散不去,就連最後的四聲撥剌也掩不住的煩躁。慕廣韻垂了垂眼,笑問:“阿苦近來怎麼不愛彈琴,獨愛彈琵琶了?”
“琵琶不好聽嗎?”
“好久沒聽過你彈的《秋水》了。”慕廣韻說着蹙眉想了想,“彷彿你下山以後就再沒有彈過。”
夙白默了默,放下琵琶走過來,臉上有些不悅:“原來是嫌我彈得不好聽。”
“我可沒說……”慕廣韻笑看她的一舉一動,目光流連,突然又伸手攬她坐下,剛剛好跌進自己懷中,“阿苦彈什麼,都很好聽。”
夙白皺眉推他一推,推不動,便又無奈地笑笑。只是笑完,臉上也未見陰雲消散。
“怎麼了?”
“你又把她帶回來了?”
“嗯。”
“你不是說……”夙白一邊說着,慕廣韻已經伸手把她臉上掀起一半的面紗徹底挑開,丟到一旁。她於是頓了頓,頂着他的目光,面色微紅,輕咬薄脣。“你不是說,與她的婚事,會很快解決掉的,不會拖太長時間……”
這回換慕廣韻久久沒有說話,垂了垂眼,才說:“事態有變。”
“所以呢?所以你真的要與她做一世夫妻了麼?”
“名義上的罷了。而且,不會是一世。”
“那是多久?”
“我不知道。”慕廣韻說,語氣柔和,卻稍嫌平淡了些,叫夙白辨不出他心裡有無悲喜,“一年兩年,三年五年……總之,不會太長。”
“三年五年……還不長嗎?”夙白有些難過,“廣韻,你當我是什麼呢?”
“當然是我的阿苦。”慕廣韻笑說,“不然呢?”
“不是的……”夙白搖頭,“她是你的妻子,我卻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阿苦,”慕廣韻握住夙白的手,認真看她眼睛,眸中帶着溫柔與蠱惑,夙白不敢久看,怕沉淪。“你這是怎麼了?我們說好了的,不是嗎?爲了你的安危,也爲了我們的長遠未來。”
“可是……”夙白欲言又止。
“你還記得當初,我問過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我便會給你什麼。你那時若說想要安安穩穩做蒼慕國世子夫人,我是絕不會允許別人進門的。可是那時你說,你想要報仇,想要看薄氏江山覆滅,想要姬夫人死無葬身之地,更想要永遠永遠與我在一起。那麼,我們便該從長計議,不是嗎?”
“可是……”夙白被他盯着,突然之間彷彿泄了氣。是啊,當初她是這樣說的,借用了“阿苦”的名字,也只是想利用慕廣韻的身份地位,完成自己的計劃。可是……可是那時的她顯然高估了自己,沒有料想時至今日,才短短三個月而已,自己竟真會被眼前這男子左右了心事,一點一滴,管不住地沉淪下去……
也怕薄媚留在他身邊時間久了,言語間戳穿了她的假裝。
也怕到頭來自己機關算盡,什麼都沒有得到,反而失了方寸,失了退路。
假如眼下,一切纔剛開始,就把慕廣韻丟掉了,莫說自己的僞裝會敗露,更恐怕會……滿盤皆輸。
她心亂如麻,垂眼間,竟然落下一行淚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爲哪一條理由流的淚。她說:“可是我只要看到聽到你跟她在一起,心裡就好難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或許是因爲太愛你了,愛一個人,真的是管不住自己,會嫉妒,會傷心……”
慕廣韻聞言輕笑,拇指抹掉她臉上清澈的淚痕,又將她按進自己懷裡,垂頭在她眼角淚痣上吻了一下:“傻瓜,多慮了不是?你當我會愛上薄媚嗎?”
“不會嗎?”
“永遠不會。”慕廣韻笑了,“我這性子,以後保不齊會拈花惹草浪蕩風流,所以這些我都不敢向你保證。唯獨愛上薄媚這一條,你儘管放心好了,此生絕不會發生。”
“爲什麼?”
“咦?怎麼是問‘爲什麼’呢?我還當你要揪着我的耳朵說——‘不許拈花惹草,不許浪蕩風流’呢……”
夙白抿了抿脣,很久沒有說話。總覺得……他不是想象中那麼容易被迷惑,彷彿對人總有所保留,連對她也不例外。
“廣韻,”她擡頭,“我所有的事情,都對你說了,可是你爲什麼總也不願意把心裡的事情對我說說呢?我總感覺……你做每一件事情,都有你的想法,好像不許別人干預一樣,所以也不願告訴別人知道。可是你連我也不說,我們難道不是永遠相伴一同進退的嗎?”
慕廣韻只笑着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我哪裡像你說的那麼有城府?”
夙白看着他不說話,眉頭是化不開的憂慮。
慕廣韻只得又放輕語調說了一句:“我不會讓我的女人陷入不安當中。當你知道的,我便告訴你,不必你知道,我來承擔就好。明白嗎?阿苦,我們不是一同進退的,我們同進,至於退的事情,我一個人來就好。”
夙白眼睫閃動了下,說不出心裡是一動還是一痛。所有的女人聽了這話……都是會感動的吧?她不確定在往返樂邑的這幾天裡,他有沒有用同樣的語氣對薄媚說過同樣的話。
薄媚在殿中等了一會兒,便聽有人叩門。因爲貪戀腳下的溫暖,她沒起身,只遠遠吩咐了一句“進來”。
門打開,伊祁走了進來。換了一身黑色布衣,臉色還不錯,沒有佩劍。他大步走了過來,單膝跪在薄媚面前,自責地低頭:“公主殿下,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薄媚被他搞懵了,愣是沒記起來扶他,“這話怎麼說的?”
“我知道,慕侯拿我的安危做籌碼,威脅殿下,害殿下回到樂邑又折回來,不能脫身。”
“……”薄媚眨了眨眼,實在不好意思告訴她自己不是因爲這個纔回來的,親自救他也只是順便的事情……因爲她就算不回來也是可以跟父皇討要兵馬強行救出伊祁的……不過這話說出來也太傷感情了,而且現在想想自己竟然沒把青梅竹馬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實在是太不夠義氣了!簡直重色輕友到了極點……於是咳了兩聲,一邊扶他起來一邊支支吾吾地說:“應、應該的,你我誰跟誰……不過……其實……木樁子迂腐懦弱,他也就是嚇唬人而已,他要真敢動我的人,看我不殺了他的頭,亡了他的國!不過……伊祁,他們究竟把你帶去哪裡?說是去修堤?”
“沒有,只是軟禁而已。”
軟禁,又是軟禁。看來慕莊就只有這一招。呵呵。木樁子你等着,看我一有機會,就讓你也嚐嚐被軟禁的滋味。
“他們有對你做什麼嗎?之前的傷好了沒?給我看看——”說着便要上手去扒他衣服,被伊祁一閃身躲過。
“我無妨,傷已無大礙。”伊祁捉住她的手,蹙眉說,“都已經嫁人了,不要動手動腳,讓人看見了不好。”
“哪裡不好?我們不是一向這樣親近的麼?小時候還一個盆裡洗過澡呢……”
“誰跟你一個盆裡洗過澡?”伊祁皺眉嫌棄道,“明明是你跟夙白一個盆,我跟小憶一個盆。你們欺負我一個人是男的。”
小憶是薄媚養過的一條狗,十年前就老死了。薄媚聽他多日來終於又會開玩笑了,看來是真的沒什麼事了,不由得咯咯笑起來,說:“誰讓你跟小憶都是公的。”
“殿下,”伊祁卻又沉下聲來,不知想到什麼,好半天才繼續,“你最後一次見到夙白,是什麼時候?”
“阿白啊?最後一次見她,是在雲和山上,她去找我……說起來,後來就再沒有見過她了,我出嫁那天她也沒來。”薄媚有些疑惑,“伊祁,她後來回家了麼?”
“沒有。她出遠門去了,暫時不會回來。”
“是嗎?都沒聽她提起……”
看薄媚一臉無知,伊祁閉了閉眼,說:“我們回樂邑吧,我帶你,離開這裡……”
薄媚卻沒有迴應。過了好一會兒,伊祁才察覺異樣。轉頭看時,薄媚已是大汗淋漓,抱頭倒在雪白的狐皮上。伊祁心頭一緊,待要上前,卻猶豫了一下。
看着薄媚強撐起身子,摸索去牀邊拿記憶簿。伊祁上前兩步,將簿子全部掃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