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夜風挽起窗前人的衣衫,長而寬大的錦袍隨風翻滾,布料的摩擦在空氣中獵獵作響,窗外樹枝被風吹得搖晃,陵南之地大多是平原,鮮少有高山阻擋,因此這裡的風比京城要強勁的多。衛颯似乎很滿意這裡帶給他的沁涼,任由風打在自己的面頰上,只是微微眯了眯眼。
“呼啦啦”一隻渾身雪白的鴿子落到他的窗楞上,“咕咕”的低聲叫着,衛颯伸出手把它託了起來,鴿子似乎對他很熟悉,嬌小的腦袋在他的手心上蹭了又蹭,輕輕從它的腳踝上的銅圈裡抽出一個紙卷,拍了拍它的翅膀,鴿子似乎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務,展翅飛走了,連一根羽毛都沒有掉下。
紙條上的內容很短,看字跡確實是白江無疑,只有十餘個字,衛颯擎着紙條在椅子上坐下,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一點。
白江寫的很清楚,告訴他若溪人在衛承那裡,尚且安好。
安好。
把紙條放到燈燭上點燃,漸漸變成一灘灰色的灰燼,被風一吹,四散逃離。那種慌張的消散速度讓衛颯想起自己那日離開時的舉棋不定。確實,寶焰帶來的消息是看見了若溪被衛承帶走,自己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瞬間漲起來的不快和憤怒讓他忽略了其他的問題,若溪不是個不清楚狀況的女人,他覺得若溪應該不會是因爲自己和絃月的婚事而背叛自己的,衛颯狠狠的閉上了眼睛,他忽然惱怒起自己當時的一時偏聽。
一股勁風吹了進來,蠟燭搖搖晃晃的燭火被噗的一聲熄滅。房間瞬時黑暗了下來,暗沉的,靜寂的氛圍,只適合去悼念往事。
或許自己真該想想爲什麼會對她這麼留戀。
是因爲她的八面玲瓏麼?不是,他的身邊從來不乏這樣的女人,比若溪更能說會道的大有人在,那是因爲她的容貌麼?更不會是,只能說的上不醜的臉應該不會對見慣國色的他有什麼吸引。那到底……是爲什麼?衛颯吸了口氣,身心完全放鬆了下來,驀然,一雙沾滿了恨意和決絕的眼眸映入他的腦海。清亮的如同秋水的眸子裡閃爍的是濃濃的恨,如同這個漆黑的夜晚一樣,濃的無法化開。
伸手撫摸上自己的胸口,裡面的傷早已完全康復,但是被太醫及時拔掉的也只是那枚小巧的金箭而已罷,衛颯勾起脣露出一個涼薄的笑意。箭傷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個圓圓的疤痕,恍若城牆上他望見的那對渾圓的眸子一般,深深的留在了他的心底,無法去除。
是了,他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答案,之所以被她吸引駐足,大概就是因爲這個吧?她眸子裡偶然掠過的深思和憂傷讓他的記憶發生了混淆,她的眼神真是太像那個人了。有些痛苦的握緊了拳頭,衛颯仰面靠在椅背上,起初他對她好奇,猜疑而對她格外關注,然而……關注的多了,這種好奇竟然漸漸變了味道,讓他難以抗拒自己的身體帶來的信號,於是有了那一晚的意亂情迷。
被攥的泛白的手掌拍了拍額頭,他離開京城也有大半月的時間,他忽然想念起那讓他十幾年都難以忘懷的眼神,分別之後的沉澱構成更加濃烈的思念,一時間,他竟然想把陵南的爛攤子丟開,飛快的趕回京城去,她一個人在衛承那裡,始終太過危險。
“殿下。”寶焰低低的在屋外叫了一聲,衛颯睜開眼,“進來。”
“殿下,西邊的消息。”寶焰進屋之後一時有點沒能適應屋裡的漆黑,他猶豫了下,不知道爲什麼他忽然沒有勇氣往前踏出一步,衛颯此刻渾身散發出來的憂鬱氣息讓他卻步。
“說。”
“鷹王爺他……在去邊關的路上遭遇刺客偷襲,幸虧及時被手下救下,但是……鷹王爺受了重傷,現在正在返京的路上。”寶焰一口氣說完,心裡舒服多了。
衛颯的眼睛在黑暗中像兩顆天邊的星子,熠熠發亮,他並沒有太大的驚訝,想要鷹王衛烈命的人一直都有,而且不在少數,只是近年來他的地位和手中的權利讓那些人望而卻步,不敢冒失的對他下手。看來這一次,衛烈的對手絕對是有備而來。
“傷的如何?”
“傷在左肋,是劍傷,一劍貫穿,傷的不輕。”寶焰嘆了口氣,“回京的路程那麼遠,鷹王爺這次……哎……”
“知道是什麼人動的手麼?”衛颯腦子裡想了幾個人選,但又覺得都沒有什麼可能。
“不清楚。現在還沒查到線索,不過情報上特意標註了刺客是一個人。”
“就一個人就把鷹王的近身侍衛們全都放倒了?”衛颯笑了下,搖了搖頭,難道衛烈身邊的侍衛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擺設?“繼續查,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坐了起來,整理下身上的衣服,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點,西涼一直避之如虎的鷹王衛烈受到重創,西涼的底氣就硬得多,那個愛女如命的西涼王還會把弦月公主放在大祁國的皇宮裡麼?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叫袁興過來,咱們在陵南也該速戰速決了。”他站起身,剛纔的陰霾情緒一掃而光,他的心早已飛到了宮城,那裡有個人讓他掛懷。
***
“大殿下。”福伯看着衛承在宮殿裡來回踱步,神色凝重的很,不由有些擔心。“鷹王遇險,形式已經不同,您還要從長計議。”
衛承擰着眉,負着雙手,“真是天有不測風雲,舅舅身邊不是高手雲集麼?如何會受到如此重創?”他十分不解,於此同時,他又開始擔心其他的事情,“這件事想必老三也收到了消息,不出明日朝內上下都會知道,一枝動百枝搖,這回鷹王黨可要分崩離析了。福伯,備些東西在舅舅沒有回京之前送到先前你提到過的那幾個大臣那裡去,那幾個人都是有眼色的,大局如何他們心裡有數,說服他們應該不是難事。”
他轉過身,英俊的面容上露出笑意,“只是,要趕在老三的人動手之前。呵呵,真是老天佑我,千載難逢的機會掉下來,老三又不在京城,正是動手的絕佳時機。”
福伯答了個是,緩步退出宮殿。
次日早朝,衛英滿面愁容,看着殿下一衆大臣,神色凝重。“鷹王身體不適,現已返京。”他許久說了一句,他還能怎麼說呢?遇襲這種事豈能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輕易說出?只是,他不說,這些人也早已收到了消息吧?他揉了揉眉心,顯出疲憊的神色,“承兒。你說說。”
“父王,”衛承邁了一步,“兒臣以爲首要之事是派人去接應舅父,返京路途遙遠,舅父身體不適,多些人照應自然是好的。”
“嗯,準了。”
衛承的話說的極其婉轉,但是那裡面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返京的路上再生什麼枝節,衛烈也許就難以活着回到京城。那麼,他們對西涼的威懾力就大大降低了,這種事,衛英自然不願意看到。
“哎,颯兒不在,這件事就全權交由你負責吧,接你舅父回京,要確保萬無一失,其他的事宜儘可去找大臣商議,哎。”衛英又長長的嘆了口氣,鬢上的白髮隨着他的動作一顫一顫的,越發顯出他的老態,他揮了揮手,“退朝吧。”
他已經老了,當年的雄心壯志都不知消散到了哪裡去,他現在最喜歡做的事竟然是坐在御花園裡,看花,看落日,連早上的早朝都開始厭煩。“承兒,放開手腳去做,這天下到底是你們年輕人的。”他離開龍椅前,對着自己的兒子說。
“是,父王,兒臣必定盡心盡力。”在衛英的身形完全不見之後,衛承的嘴角勾上不可抑制的笑紋。大臣們互相看了一眼,衛英最後的那句話說的太過明顯,衛承兄弟不管是誰,繼承大統這件事都不會遙遠,他們……也該早些看清局面,給自己謀個長久。
“陛下……”侍衛進來傳話,卻看到空空如也的龍椅,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衛承身上,“大殿下。”
“有事?”
“芙蓉郡主她……在殿外……說要面見聖上。”侍衛說的十分爲難。衛承瞭然點了點頭,她也該是知道了衛烈的事,來鬧一鬧也是必然。
“本王去看看她,各位大人無事的話就請退朝吧。”他說的極其客氣,但是眼神裡隱隱已經有了爲王者的倨傲。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大哥。”衛承出來見到的居然是衛芙蓉和聞訊趕來的衛紫嫣。衛紫嫣兩眼哭得紅紅,看見他委委屈屈的吸了下鼻子,過來拉住他的衣袖,“大哥,舅父他不會……”她還沒說完,眼淚又落了下來。比較起來,衛芙蓉倒顯得很平靜,臉上的悲傷那麼淺薄,也擠了兩滴眼淚。
衛承拍了拍妹妹的手,難怪衛紫嫣更難過,她小時候活潑調皮的像個男孩子,喜歡騎馬射箭,衛烈那時候也在宮中,很喜歡衛紫嫣,教她騎馬,打獵,紫嫣就像個小尾巴似的成天跟在衛烈的身後,舅父長舅父短的喊着。
“舅父吉人天相自然會沒事的,再說,大哥很快就會派人去接應他,保證還給你一個好端端的舅父。”衛承讓自己的口氣盡量輕鬆,但心裡他也實在沒把握衛烈能不能活着回來。畢竟他年紀大了,受傷又重。
衛紫嫣終於破涕爲笑,拿袖子沾了沾眼淚,“我相信你,大哥。”看着她的笑顏,衛承也跟着笑了起來,轉回頭對着一直不說話的衛芙蓉說道,“芙蓉你也不必太難過了。”衛芙蓉點了點頭。“好了,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你們姐妹兩個回去好好休息吧。”他還要趕着去清音殿。
等到衛承和他的侍衛們走了,衛芙蓉臉上最後一點悲傷也收斂了起來,冷眼看了一眼神色悲傷的衛紫嫣,“我爹還沒死,你哭的倒是歡。”
“你!”衛紫嫣擡頭,瞪着紅彤彤的眼睛看她,“不許你咒舅父。”那麼不吉利的字眼,她是怎麼說的出來的?
衛芙蓉冷笑兩聲,不再和她說話,轉身離開。她一直對衛烈的印象十分模糊,只記得他是個極其嚴苛的父親,從來不苟言笑,小時候她很怕他,大了,她還是怕他。她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父親會對衛紫嫣總是有說有笑,自然而然的,她把這一切的罪過都歸咎到了搶了她父愛的衛紫嫣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