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呼聲此起彼伏。
爲了讓開地方給兩百多名考生離開,岑小衣被安排的位置本來就比較靠近街角,這邊的混亂也吸引了押解他的衙役的注意,完全沒留意到從巷子的轉角處竄出來一個人。
他手裡拿着一把磨得閃閃發亮的斧頭,早已在旁邊觀察了好一段時間,這時一個箭步竄到岑小衣身邊,手起斧落,砍向他的右臂!
岑小衣的反應其實算是挺快的了——或者說他早就有過被人當街捅刀子的準備,聽見風聲,他迅速向旁邊閃躲,但對方畢竟是以有心算無心,動作快得驚人,力道極其猛烈,穩準狠地砍中了岑小衣的肩膀。幾乎就在剎那之間,“啪”的一聲,一條光禿禿的胳膊掉在了地上,片刻之後,鮮血狂噴,血光幾乎映紅了所有人的眼睛!
押解的衙役在剎那的震驚之後回神,一個人衝上去要扭那人的胳膊。
結果他一伸手,只拽住了一條空蕩蕩的袖子。那人袖子裡面的右臂竟然也是沒有的,衙役虛不受力,險些摔了個跟頭。
結果反倒是那人扔開斧頭,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接着,他主動跪在地上,平淡地道:“不用抓我了,我認罪,伏法。”
他擡起下巴,瞥了岑小衣一眼,露出一個輕慢地嘲諷笑容:“反正該完蛋的傢伙,也跟着我一起完蛋了。”
他的後半句話幾乎沒有人聽見,它被淹沒在了震裂空氣的慘叫聲中。
手臂剛被砍下來的那一瞬間是沒有痛覺的,岑小衣那一刻甚至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但很快,絕望與疼痛一起席捲了他,他長聲慘叫,接着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痛呼。
一次落榜只算是挫折,甚至伏罪入刑也可以東山再起。但少了條胳膊變成殘廢就不一樣了。
他的前途被這一斧斬了個乾乾淨淨,永遠不可能再重來!
“徐林川!”許問也完全沒想到這一出,他可能是全場最早認出那人身份的人,此時也壓抑不住的驚呼出聲。
岑小衣的慘叫聲中,徐林川擡起頭來,對着許問露出了一個慘白又慘淡的笑容。
許問的目光落在了岑小衣空蕩蕩的袖管上,之前聽見的金大夫的描述化成實景出現在他的面前。
岑小衣今天的遭遇換成任何一個人許問可能都會同情一下,但只有他不行。
周志誠的未來,齊坤的冤屈,甚至徐林川的今天——他是心性不佳,但只敢對貓下手的一個人,至於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嗎?
許問並不這麼覺得。
因此,他只是長長出了一口氣,走到徐林川身邊,看了看那把斧頭。
斧上有血,但刃光冷亮如雪,一看就是來之前認真磨過。
磨斧子是木匠的基本功,徐林川從入門考到院試,磨斧子的次數沒有成千也有數百。但恐怕這一次,他動手時的心情與之前都完全不同……
“何必呢,爲了這麼個東西賠上自己的半輩子。”他嘆了口氣,說。
“什麼半輩子。胳膊都沒了,一輩子都沒了!”徐林川直勾勾地看着岑小衣說。
這時已有衙役上前,費盡心力給他止血。但他整條胳膊都沒了,鮮血像河水一樣向外奔涌,一時間根本止不住。岑小衣的臉色迅速因大量失血而變得煞白,慘叫聲越來越虛弱。
這時,終於有一個經驗比較豐富的衙役從裡面奔了出來,配合穴道刺激和木屑包堵塞等各種手段,總算是止住了狂涌不斷的鮮血,岑小衣暫時沒有了生命危險。
許問鬆了口氣。
岑小衣的命能不能保住老實說他沒什麼所謂,但這對於徐林川的未來關係非常大。
當街殺人,徐林川勢必要被處刑,但殺人致殘與致死等級肯定是不同的。
“我有一個師兄。”許問突然說。
徐林川一愣,瞬間意識到這話是說給自己的,擡起了頭。
“他出身五級工坊,天賦卓絕,本來前途無量,有極大的可能拿到縣試物首的位置。儘管只是縣試,也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了。”
血已止住,但劇痛還在持續,岑小衣仍然在斷斷續續地慘叫,完全看不出平時那種優雅清淡的樣子。許問的聲音混在慘叫聲中,仍然非常清晰,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徐林川的注意力。
“考試前夜,他與幾名優等生同住在梓義公所,結果三更半夜,手指被斬斷了。”許問說得很平靜,徐林川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時,許問身邊聚着很多人,有江望楓那邊的,還有另外一些跟在後面或真或假地恭喜他的。
一瞬間,他們都覺得這個故事有點耳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聽說過一樣。然後,他們看見了許問目光的落地,個個都恍然大悟。
考試前夜,最有希望拿到物首的那個人出了問題,這不就是剛纔發生過的事情嗎?
“誰幹的?”旁邊有人忍不住問出了聲。
“不知道。”許問搖頭,“當時被指最大的嫌犯,是另一個也很有希望拿到物首的考生,悅木軒的真傳弟子齊坤。但齊坤因此大受打擊,退出了當年考試,病休了一年。”
吸氣聲四面傳來。
這故事聽着更耳熟了,出身低級工坊然而很有希望拿到物首的天賦者,出身高級工坊的準物首,在考試前夜被一石二鳥……
“你這位師兄是哪年參加考試的?”又有人問。
“兩年前。”許問說。
馬上就有人推算出來了。這也太好算了。
許問編號甲九,是今年院試的遞補考生,在此之前有一個跟他出身同鄉,比他早一年的物首參加了考試。
與許問師兄同年參加縣試,在兩人退賽之後拿到縣物首——正是岑小衣!
這一次,如果不是許問和江望楓及時趕回來了,以極大的毅力參加考試拿到了頭名,院物首毫無疑問又是岑小衣的人。
能在這麼多人裡脫穎而出,這個人有本事是真的有本事,但狠毒也是真的狠毒!
話聲中,岑小衣的慘叫聲漸漸變小了,許問的聲音因此更加清晰。
“我那位師兄少了根手指,再也無法從事木匠職業。他用了一年時間從自己的遭遇中掙扎出來,現在管理我那位師伯的工坊,井井有條,展現出了新的能力。”
他上前去,拍了拍徐林川的肩膀,道,“你的一輩子,也並不會——也不應該因爲一個垃圾全部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