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劍術中的氣勢,不僅僅是瞪眼大吼什麼簡單,而是一個人氣質、經驗、膽略、意志、武功、心神乃至某些特殊秘術的綜合。
判斷對方武藝時,第一眼觀察的是身形姿態,不過凡是長久修煉劍術的武士,幾乎都差不多,沒有如空山一葉般敏感到可怕的知覺幾乎看不出分別,一眼便知是弱者的要麼老老實實在藩內從事文職工作,要麼早已被殺;
其次便是觀察對方的氣勢,這是人類自遠古時代與自然掙命時留在靈魂中的本能,體型再大的食草動物,也散發不出劍齒虎的氣勢,一旦感知到對方是無法抵禦的對手時,心靈所受到的壓制是不可想象的,對於尤其注重“劍心合一”,劍和心、身與劍融爲一體的日本劍術,不是誰都有勇氣揮劍的。
空山一葉的特殊性就在於他那能凍結對手反抗意志的氣勢,在經過視人命如草芥的七武士世界、殺人之後不會有任何心理波動的大逃殺世界、殺意收放自如的用心棒世界後,空山一葉此時的心境修爲終於完全趕上了他的劍術修爲,徹底成爲名副其實的大劍豪,也逐漸形成了獨屬於自己的特殊領域。
“你很不錯。”空山一葉再次誇獎了一句,又悠悠嘆息道:“可惜還不夠。”
能頂着他的氣勢突破,在心法的修煉上新太郎可以說已經遠超旁人!相比遲遲不敢稍有動作的大野不二,和遠遠便停下來的桂小五郎,齋藤新太郎已經有了成爲劍豪的基礎,一旦外在劍術身體達到“入微”程度,成爲劍豪便水到渠成。不過,這無法一步登天的,非長久苦修不可。
“空山大人,你……你已經走到那一步了嗎?天人合一、隨心所欲,在自身的領域內近乎無敵,絕代劍聖啊……”齋藤新太郎顫抖的盯着面前男人的側影,回憶起父親無比神往的那種大自在。
據他所知,在劍聖宮本武藏之後,已經200年沒有人達到這種境界了,歷數日本2000年,也不過寥寥數人,基本都是戰亂無比的時代中誕生的,在戰國時期達到頂峰,冢原卜傳、上泉信綱、柳生宗嚴都處於此時期。
按照父親齋藤彌九郎的說法:一人不殺永遠是學徒,殺一人可稱爲劍士,殺十人謂之人斬,殺二十爲劍客,殺人過百爲劍豪,但成爲劍豪後,已經不是殺人多少的問題了。
劍聖,是劍道的極致,道路究竟怎樣走就連他也毫無頭緒。這其實也是齋藤彌九郎逐漸把精力投入到西方科學的主要原因,他想探出另一條獨特的道路。
空山一葉嘴角一翹,微微搖頭,沒有正面回答齋藤新太郎的話,跟一個劍豪都不是的“後輩”談什麼劍聖?他自己知道,距離真正的劍聖還有差距!以戰鬥力來衡量,他或許不差劍聖許多,但就天人合一、體悟大道方面的修煉中,他纔將將摸到門檻。
劍聖哪有那麼容易!
即便創立“二天一流”,成就“神武不殺”境界的宮本武藏也曾欲自殺證道,在澤庵和尚無數次的開導中、在永遠放棄摯愛阿通,把全部身心爲劍獻祭之後才終成一代劍聖。
齋藤新太郎其實心中已經認定空山一葉絕對是貨真價實的劍聖,有身爲劍豪的父親作對比,他想象不出除了劍聖之外,誰能做到如他這種地步。而且到了現在這一步,即便空山一葉不承認也不行!他心中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和打算……
見空山一葉沒有說話,新太郎不敢有絲毫怠慢,依然恭敬的說:“空山大人,家父人不在江戶,也許久不曾親自教導弟子了,他把練兵館交由在下打理已有數年之久,不過在下已經把此事向他稟報,相信數日之後便可趕回道場,在下代家父向空山大人提出邀請,希望大人蒞臨練兵館與父親論劍。”
空山一葉沒想那麼多,微微點頭,轉身面對新太郎,“齋藤館主不必多禮,這次是我考慮不周所致,爲貴派帶來不必要的困擾,萬分抱歉。”
齋藤新太郎連道不敢,心中對空山一葉的感官又憑空提升一個級別,原本他以爲能做出如此囂張行爲的超級高手,一定不是那麼好說話,沒想到竟如此曉事。加之對方沒有明確拒絕,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啊,他心中悄悄送了一口氣。
空山一葉接着道:“齋藤彌九郎善道前輩的大名我亦聞名已久,不日必將親自拜會。如果沒事,你可以走了。”
這就要開始趕人了嗎,按照正常流程不是應該請自己去會客室交談一番的嗎,怎麼說自己也是神道無念流二代目,堂堂練兵館當主啊!看來也並不是那麼通曉事理嘛……
心中腹誹的新太郎沒有露出一絲不敬,反而越發恭敬的說:“是!我必約束弟子,不會讓他們稍有不敬,不過……空山大人可否,可否把門外的木牌……”
“你看着處理吧。”空山一葉擺擺手,留下仍在欠身行禮的新太郎,自顧自的踱步離開。
見二人似乎已經交流完畢,大野不二這才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長出一口氣,疾走幾步到齋藤新太郎面前,有些惶恐的鞠躬道:“齋藤大人,我派……”
原本一臉恭敬的齋藤新太郎目視空山一葉遠去,這才挺起身,自然而然的露出剛纔空山一葉極其相似的表情,淡淡道:“大野館主不必多禮,此事是我派弟子芹澤鴨無禮在先,貴我二派並無本質衝突。”
能有個屁的衝突,如果沒有空山大人這位劍聖在此,你這家小小的道館連我派一個高級弟子都應付不了!沒有空山大人在,你們這家道館早就被滅門了,你們這幾個低級劍客能否生離江戶都不一定,哪裡用我這個館主親自前來表達歉意!
大野不二鬆了口氣,“齋藤大人寬厚,在下感激萬分,請務必留下讓我派盡一份地主之誼。”
“空山大人呢?”
“回大人,空山前輩一向不喜人打擾……”
“哦?不愧是一代劍聖!空山大人是否去修煉劍術?”
大野不二有些尷尬的搖搖頭,自己就沒見過他修煉,“這……實不相瞞,空山前輩現在應該在喝酒。”
“啊?!除了喝酒,空山大人不會進行其他修煉嗎?”這已經算是打探情報了,是一種相當不禮貌的行爲,但齋藤新太郎忍不住,好不容易有個能達到極致的劍道前輩,能一窺其日常說不定也會爲自己帶來極大的參考,他斜了一眼一臉老實忠厚的大野不二,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濃濃嫉妒之意。
你們空山想念流有如此絕代高手,竟到直到現在依然武藝低下的讓人不忍直視,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如果我練兵館有位劍聖,江戶哪有其他流派的活路。
他不知道的是其實大野不二也是昨天才知道本派有個如此厲害的前輩,甚至連空山一葉的具體境界,也是聽剛纔齋藤新太郎的話才知道的,畢竟境界相差太遠!
“除了喝酒……哦哦,空山前輩喜歡一遍遍的保養他的愛劍,也就是我派自古流傳的絕代寶物‘備前長船長光’,除此之外好像沒什麼了。”大野不二對空山一葉的認識也僅限於此。
齋藤新太郎掩飾不住濃濃的失望,以及說不出的悵然,自己三十多年修煉不輟,對方看年紀好像比自己還小上些許,果然,再怎麼努力也不行嗎?劍術到最後還是比拼天賦的啊……
他不再想這種讓他格外沮喪的問題,“大野館主,桂小五郎我便帶走了,想必空山大人也不會再扣留人質了吧。”其實空山一葉早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在他眼力,少年桂小五郎還遠遠不夠讓他關注的資格。
“當然、當然。”大野不二連連點頭。
不過沒想到的是,一直不言不語的桂小五郎突然緊走幾步,跪拜在齋藤新太郎面前懇求道:“館主,昨日見空山大人演武,心中對劍術的修煉多有感觸,我想留在空山想念流修習一些時日,希望館主應允。”
齋藤新太郎心中嘆息,此番兩派試合的結果已經開始顯現了。
桂小五郎不但是父親看好的人物,自己也相當欣賞,原本打算精心傳授他幾年後,再讓父親收他當親傳弟子的,如果他武藝大成,就算以後繼承練兵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終歸是留不住了。其實也能理解,因爲就算自己現在也想留在此處接受空山一葉的劍術指導,那可是劍聖的指導!
見齋藤新太郎久久不發一言,桂小五郎再次拜道:“彌九郎老師永遠是我的師傅,我也永遠是神道無念流的弟子……”
“好了,我知道了,好好跟空山大人修習,回到派內我會親自考教你的武藝,如果沒有進步你就準備接受懲罰吧。”新太郎神色一鬆,隨即嚴肅的說。
桂小五郎面露喜色,大聲道:“是,前輩!我必努力修行,不會辜負老師和前輩的期待的。”
大野不二表面欣喜連連,心中卻無比尷尬。明明我纔是空山想念流本代宗主,也是正牌的道館館長,你們這就替我做出決定了?但這話他可不敢說,誰知道里面那位哪天呆的不高興便直接消失,他答應會待幾個月,可沒承諾一輩子留在道館。而且像空山前輩這樣的大人物,估計不久之後就算將軍大人乃至天皇都會親自召見吧,現在得罪了神道無念流,以後還有本流派的活路嗎……
齋藤新太郎悵然的走出道館,門外依然是一片黑壓壓的神道無念流弟子,在師範們的命令下沒人敢再隨意喧譁吵鬧,只是面色嚴肅的靜靜盯着道館,甚至做好了一旦齋藤館主稍有不測,便拔刀衝進去殺光這間道館所有人的念頭。
齋藤新太郎朝着道館的方向微微欠身,轉身輕聲說:“我敗了。空山大人一招未出,我已敗得毫無反擊之力。”
衆人大吃一驚!這就敗了嗎?一招未出是怎麼回事?“鬼一”真有這麼強?連齋藤館主都不是對手的話,那自己這羣人算什麼?
齋藤新太郎在走到木牌前,提筆寫到:“劍聖空山一葉大人,未出一招敗齋藤新太郎。”
底下的衆人瞬間屏息,有些甚至使勁揉了揉凸出的眼睛,懷疑是不是看錯了。劍聖!那可是劍聖啊!日本有多少年沒有出過劍聖了,這空山一葉何德何能可當得上劍聖兩個字!
要知道劍聖在專注修煉武藝的劍客中是武功的極致,是無比神聖的稱謂。能被稱爲劍聖,最低標準也是開一派之先河,通過自身武藝創立全新的流派。其次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獲得所有劍客的俯首。
通常一個時代只有一個劍聖而已,但在這兩百年來更多的是一種稱呼,因爲單純從武功上講,連那些劍聖自己也知道還遠遠未曾達到劍術至境,不過是因爲武功最高而獲得的尊稱而已。
而裡面的“鬼一”空山一葉好像是一個憑空出現的人物,以前未曾聽聞過他的事蹟。不過再細細一想,能在幾個時辰之內擊敗百名神道無念流高手,且皆在一招之內敗敵,這應該沒人能做到吧,更何況二代目宗主齋藤新一郎一招未出便已失敗而回,難道真的是一位劍聖嗎?兩百年了,終於有人當得起劍聖的稱呼了嗎……
衆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塊象徵神道無念流恥辱的牌子上,心頭一陣火熱,更深恨自己爲什麼昨天沒有前來挑戰。
原本記錄在上面的名字是對失敗者極大的羞辱,但如果空山一葉真的是位劍聖的話,含義立刻便翻轉過來,那些人可是和劍聖交過手的人物啊,這是多大的榮耀!
一旦空山一葉劍聖的名聲確立,神道無念流不但沒有絲毫丟人,反而會大大提升名望,爲什麼劍聖不與其他流派交手,而屈尊與我派弟子切磋?明明是與我派交好,並看好我派劍道後輩潛力而進行的指導嘛!
而衆人看向齋藤新太郎的目光也越發尊敬,能讓劍聖一招未出也是種另類的肯定,他們雙方一定是進行了自己這些弟子還未曾達到的境界進行交鋒,比如傳說中的目戰、心戰、神戰等等,如果武藝太過低下的話,哪個劍聖會花費精力拼這些,早已經隨便一劍打發了。
能成爲一派宗主的人沒有傻瓜,齋藤新太郎在木牌上如此落筆也是早早便做出的打算,對於結果的預測也完全在他的預料中,只看身下衆人的氣勢,就知道自己做出了最正確的判斷。
雖然自己是大人物,輸不起,但如果輸給劍聖就一切都沒問題了,能對上劍聖本身就是種榮耀,至於說贏?真贏了,自己就是劍聖了,對自己武功修爲了解甚深的那些劍道前輩們的挑戰書,當天便會送到自己的眼前。
不過,“鬼一”空山一葉的劍聖之名傳遍江戶後,相信不出三天,就會收到那些人的拜帖吧。
據齋藤新太郎所知,北辰一刀流的宗主千葉周作就一定會來的!這個曾經與父親齋藤彌九郎齊名的劍豪級大高手,自二十年前便基本無敵於天下。
近些年一直潛修劍道,光憑武功來說,在所有劍客心中已經隱隱超過了父親,說是日本第一劍客應該也沒人反對。
只是身份地位到了他們這個級別的人物基本不可能會大打一場,而且父親一心投身蘭學,已經私下拒絕的千葉周作好幾次的切磋請求,估計對方也知父親志不在此,所以便絕了這種心思,已經很多年不曾親自下場比試了。
但通過對方教授的弟子便看窺其武藝一二,最起碼自己的神道無念流弟子在多次試閤中基本敗多生少,言語也多有不屑。
就連自己的兄長藤齋歡之郎助,也曾敗在其子千葉榮太郎之手,以至天賦比自己還要強的兄長大受打擊,從此一蹶不振。每每想到此事,自己便深恨北辰一刀流的囂張。
這次當衆承認空山一葉的劍聖之名,有一半原因就是爲了看看千葉周作和他的北辰一刀流如何在這裡撞得頭破血流的,對此,見識過空山一葉武功的齋藤新太郎比任何人都要有信心。
他最後看了空山想念流的道場一眼,心中默默道:空山大人,我派算是你創出劍聖之名的墊腳石,但能不能守住,就要看你能否抵擋住北辰一刀流的衝擊了。
齋藤新太郎一把抄起寫滿名字的大木牌親自扛在肩上,高聲對下面的弟子道:“諸位,我神道無念流敗在劍聖手中可謂雖敗猶榮,且空山大人也親口答應料理完一些瑣事之後,便會來練兵館拜訪。這幾日大家定要勤加修煉,到時我會讓空山大人看到大家的進步,我也會請求他當面指導大家的。”衆人一片歡呼,這可是劍聖的指導!
“這塊木牌我會找人修葺一番,然後放到我派祠堂中,永世流傳,讓神道無念流的後輩們瞻仰前輩風采,時時提醒,劍道修行之路永無止境!”
說完,他帶領衆人分開無數圍觀人羣,大步離開,派內所有弟子士氣前所未有的高漲。
而“鬼一”空山一葉的劍聖之名,也在衆人口中傳遍江戶各大流派,傳入日本各藩大名耳中,甚至通過目付的情報上報道幕府將軍德川家定案頭。
面對兩百年一遇的劍聖,有些人心懷激動,認爲是日本即將崛起的象徵;有些人希望立刻招攬到空山一葉效力,哪怕是掛名,這對提升名望擁有巨大好處;有些人則心存懷疑,認爲這是神道無念流輸不起,才故意謊稱對手的強大,摩拳擦掌想要前來挑戰;有些人則心懷憂慮,一旦空山一葉坐實劍聖之名,是否會對日益形成潮流新科學造成影響……
總之,因爲他的出現,全日本徹底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