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苦水巷時,李不琢回頭看向那座宅邸黑漆錫環的大門,天穹上中盤亙不去的黑雲似乎隨時要降下風雨。
臨近午時,回到黎溪巷口,院門前停着輛機關馬車,車轅邊那眉清目秀的小廝是白遊的跟班。
李不琢一進院,果然白遊就在屋裡,迎過來說:“你可算回來了,今天我二叔宴請友人,叫我給你捎句話,喊你也去赴宴。”
“今天?”
按說不必白游來捎話,於情於理李不琢都是要去神將府主動拜訪的,可眼下剛進屋還沒歇下腳,總覺得有些倉促,問道:“現在還是晚上?”
“就現在,等你半天了都,走走走。”白遊說着就往門外走去,回頭見李不琢沒動彈,瞪眼道:“愣着幹什麼,來上車啊!”
李不琢說聲等會,回屋找到三斤:“錢呢?拿十金銖來。”
三斤表情割肉似的,嘆了口氣,終於把幾張金票湊夠十金銖,遞給李不琢。
李不琢接過金票揣在懷裡就走,到門口頓足回頭道:“一個人別犯懶,實在不想開伙就到外邊去吃,不必太省了,我沒太多事,忙完這幾天就好。”
“早點回來啊。”三斤衝李不琢一笑。
李不琢出門跨上白遊的馬車,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沒什麼日子。”白遊不動聲色撥開厚重的貂皮車簾往外瞥一眼,才低聲說:“這宴會每隔一陣都會有,時間不定,這次恰好叫你撞上了。”
“宴會爲何而開?”
“我哪知道。”白遊收回目光,放下車簾看向李不琢,“不過來赴宴的人各行都有,你若能多認識些人,也好開闊門路,二叔想必是這個意思。”
路上也沒多生波折,機關馬車出了新封城南門,向東行去,片刻後就抵達新封城東郊,曲鳶池邊。
馬車停在籬笆外,略顯暗沉的天色下,火一樣的楓樹夾着條細細的卵石小道。
沿卵石小道進去,沒一會出了林子。
一片顏色深沉的大湖出現在眼前,數艘龐大舫船劃開水面,船身兩側數十支槳葉撥動水面,船沿複道環繞着的三層船樓琉璃瓦下燈光朦朧,隱約透出絲竹之音。
曲鳶池陰天的景色憋悶壓抑,就愈發顯示出那船中燈光的勾人。
池邊有戴笠披蓑的擺渡人撐着烏篷船,李不琢與白游上船,給一個銀銖,白遊指向近處一艘舫船,叫擺渡人划船過去,舫船尾部有一圈階梯環繞而上,小船停下後,李不琢和白遊就沿梯而上。
船上平穩如同平地,接引人穿着十分喜慶的織金袍子,戴貓臉面具,怪誕有趣,把二人帶到船樓三層。
樓門邊匍匐兩尊黃泥獸俑,樓裡十六根立柱上盤旋着蛇形火銅燈,樓閣中央,四尊青銅鼎圍繞着的木臺上,敞開衣襟道人一手倒提錫壺,另一隻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放聲唱着吐字不清卻氣勢莫名的曲子。
旁邊數條桌案後坐着的人形色各異。
樓閣東側,一身便服的白益側耳傾聽,拿銀筷輕輕敲擊盛食鼎器,不緊不慢和着拍子,忽然轉頭見到李不琢和白遊入樓,微微一笑,指向不遠處空着的兩條桌案,輕聲道:“入座。”
其他人倒是對二人的到來不以爲意,李不琢入座後,細細聽臺上道人吟唱,才聽出幾句似是而非的經文,一曲唱罷,邊上忽然有人笑着說:“虎陽子,方纔你可是唱錯了一句。”
臺上道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眉毛一揚:“唱錯了什麼?”
那質疑的人當即就和中年道人辯論起來,起先討論諸子百家,旁徵博引,微言大義,李不琢聚精會神聽着,能聽懂個七八分,知道這機會難得,便大膽把自己還沒理解透徹的一些經義說出來,也加入討論。
那虎陽子似笑非笑看向李不琢:“不愧是新科魁首,貧道這年紀時可沒這見地啊。”
說着,就把李不琢所說的經義點評一番,說完立刻牽出話頭,跟起先那人辯論去了,李不琢恍然大悟,正猶豫着要不要再故技重施,瞥見白益投來一個鼓勵的眼神,又打起精神加入討論。
只是沒過一會兒,又有旁人加入,話題延展到機關妖魔、星相術法,有時上一句還在說什麼鬼神顯聖,下一句又變成了憑虛御風……
這下李不琢就蒙了。
剛中魁首,拳打何家神童,腳踩聖人徒孫,要說心裡沒幾分自得那是假話,可眼下這羣人說話,李不琢竟發現連半句話都插不上,當然知道自己與這些人不是一個境界的,心中感慨不已。
沉寂的樓閣內熱鬧起來,白遊藉機來到李不琢身邊,指了指那個吟唱的中年道人,介紹說:“這位虎陽子道長是個雲遊散修,修爲高深莫測,當年他去天宮登名時上頭直接許諾一府督查使的肥差拉攏,這位也沒答應。”
“至於擠兌他的那位……”
白遊把自己認識的那幾個人都介紹給李不琢,這樓中的人,並非只有道家煉氣士,其餘諸家的也有,還有數位豪商大富,隱士高人……
李不琢心裡犯起了嘀咕,這些人從事各行各業,大多數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莫名聚在一起肯定有原因,總歸不會是沒事來喝酒唱歌的。
又聯想到馮鷹與白益的貓膩,李不琢只覺迷霧重重,只見這時候白益剛和旁人說完話,便斟了杯酒過去,作敬道:“入幽州以來受將軍諸多扶持,我先乾爲敬。”
敬酒後,白益也如姜太川一般,問李不琢之後的打算,李不琢把當掌書吏的想法說了,白益點頭道:“不錯,這樣既能讀書,又能有些磨練,你是新科魁首,連舉薦都不需要,任何一縣的靈官若知道你要當掌書吏,巴不得主動來搶,你可想好去哪了?”
“河東縣。”一句毫不猶豫的回答。
“好。”白益點點頭,笑了笑,“既然是宴席,且去行歌縱酒,這樓中的人你眼熟後,多接觸接觸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