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在館驛內熟睡的週考被外面嘈雜的人聲吵醒,他以爲自己睡過頭了,連忙起身。哪知來到館驛門口,才發現天剛矇矇亮,而館驛前的大街上行人已是絡繹不絕,與人同行的往往還有很多載貨的牛車、驢馬等,當真是車如水、馬如龍。週考在岐周城中哪見過如此熱鬧之景象,令他不由也走到街上,跟隨着人流信步而行。
這時街上的人羣都往一個方向走,直到將週考帶到了市集前。週考這才明白,原來是虞城的早市開了,這些人都是來市中趕集的。只見這市集四周由一圈矮牆圍合而成,南北各有一門。其內既有殺狗宰豬的屠夫,也有擔柴負薪的樵夫,有賣麻布絲帛的布肆,又有賣豹皮鹿裘的獵戶,全都分門別類,所賣之物相同或相近的小販便都聚在一處。而那些購買貨物的主顧們則在市場內任意穿行、東挑西揀,看到合意的貨物便停下詢價。成交之後,有的人用貨貝來給付貨款,也有人用絲帛、銅器等物來交換。
集市的西北角上有個大圈,從東西南北各處來的販牛賣馬的遠賈,都將各自的牛馬栓在這圈中養着。在牛馬肆旁有一處人頭攢動圍滿了人,週考不知那是賣什麼的,一時好奇,便也走過去看熱鬧。
好不容易從人羣中擠了進去,他見到在集市的矮牆之下,有十來個人正站做一排,全都是蓬頭垢面、衣不蔽體,赤着雙腳立於泥地之中。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的人低着頭看不清面目,有的人雖然擡頭看着前方,雙目中卻是一片茫然、了無生氣。
這排人旁邊有一個身材矮胖的男子,一張圓盤大臉上生着一個肥碩的大鼻頭,咧開一張大嘴,露出滿口的豁牙。他頭上戴着一個平箍小帽,身上衣裳均爲麻布織就,腳上穿着布鞋。這矮胖男子來回踱了幾步,一雙綠豆小眼不斷掃視着圍觀的人羣,忽地高聲說道:“這批奴隸都是剛到的!各位老爺若是看中了哪個,可得趁早下手,遲了就買不到了!”
週考聽了才明白,這是市集中一個買賣奴隸的所在。這時那矮胖漢子從站在牆邊的一排奴隸中拖出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擡起手揪住他的頭髮,迫使他將臉朝上仰起。那漢子對圍觀的衆人道:“你們看,這個怎麼樣?年紀不大,又能幹活,只要價二十朋貝,可以說是包賺不賠。”
那些圍觀的人中有人說道:“這樣一個瘦骨嶙峋的奴隸,居然要二十朋貝,我還不如去買匹駑馬,至少還能馱貨拉車。”
矮胖漢子側過頭來看了那人一眼,不怒反笑道:“這位爺臺,我倒要問問,馬能替你種地收糧嗎?能爲你端茶倒酒嗎?你若要駑馬,旁邊的牛馬圈裡多的是,又何必來這裡?”
那人猶豫了一會,終於道:“行,這個男的我要了。”週考見他將身上掛着的一串串海貝取了下來,正要交給那矮胖漢子,忽聽人羣中又有人說道:“且慢!我出二十五朋,買下此奴。”
那矮胖漢子頓時笑得鼻子上都快冒出油來,說:“還是這位大爺眼光高,正所謂貨賣識家,二十五朋,就這麼說定了!”
那先前出價之人頓時臉都氣歪了,他又不願再加價,可是看那些剩下的男奴,要麼太老,要麼太小,要麼病怏怏地站都站不穩,總之沒一個能看得中的。他無奈跺了跺腳,只得轉身而去。
那矮胖漢子與買主辦好了交割手續,那買主將一個皮圈套在奴隸的頸項中,用根麻繩牽着,從市集的北門離開。這時又見那矮胖漢子拖出一個女奴來,叫道:“這個小妾,幹不了什麼重活,所以只要價十朋。買回去倒也能服侍人,不白吃飯!”他奸笑了兩聲,接着又說道:“她最大的好處就是聽話的很,保證要她幹什麼就幹什麼,絕不敢違逆。”
當時的奴隸,男的稱作“臣”,女人稱作“妾”;只是這女奴姿色平平,因此圍觀衆人中卻沒人出價。那矮胖漢子等了一會,突然一伸手,將女奴身上所穿單衣的前襟撕了開來,那女奴卻連伸手遮擋也是不敢,呆呆地站在那裡任人觀看。
週考嚇得連忙背過臉去,卻聽得周圍衆人一片大譁,全都莫名的興奮起來。這時有人不住高喊:“十五朋貝!”“十七朋!”叫價之聲此起彼伏。週考心中鬱悶,當即忿然離去。
他出了市集,正待返回館驛,卻見道旁有一間大屋,門口處懸着一塊布幌,上面寫着個“酒”字。週考經過時忍不住朝裡面望了一眼,卻見到鬻熊正站在屋內。
週考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碰到鬻熊,驚喜地大喊了一聲:“火師大人!”鬻熊也是始料未及,匆忙回頭,說道:“大公子,你怎麼在這裡?”
週考上前行禮,說道:“我方纔去市集那邊轉了一轉,正要回館驛去。火師大人,這裡是一間酒肆嗎?”
鬻熊“嘿嘿”一笑,道:“是啊,我來沽一角酒,預備帶着路上吃。”
岐周城裡沒有酒肆,週考便細細地四下打量這間小店,只見屋內四處都擺放着陶缸、壇罐等,全是些盛酒的容器,上面還有用硃砂寫的字,標註出酒的品類。不多時,有個夥計捧着一個水囊,畢恭畢敬的遞到鬻熊面前,道:“客人,您的酒打好了。”
鬻熊將水囊接過,掂了一掂,便掏出一枚小貝給那酒肆的夥計。那夥計謝了又謝,轉身去了。鬻熊將水囊的木塞取下,將水囊湊到嘴邊嚐了一小口,說了聲:“好酒!”他看了週考一眼,又道:“大公子,你要不要也嚐嚐?”
週考想了一想,道:“不用了,父親大人祭祀先祖的時候也會供奉酒漿,這酒的滋味我早已經嘗過了。”
鬻熊聽了大搖其頭,說:“哎,那祭祀用的酒是‘齊酒’,薄得很,根本算不得酒。這虞城裡賣的酒,你一定要嚐嚐才知道有何不同。”
週考無奈,只得接過水囊。酒未入口,他先聞到一股芬馥濃郁的酒香,令他只覺心曠神怡。待他嘬了一小口後,脣舌間頓時感到甜津津的,但是又不象以前喝過的蜜水那般黏膩,而是有種清爽的感覺。他在嘴裡回味了一會,說道:“果然好酒,比那齊酒要醇厚得多。”
鬻熊笑道:“那你便再嘗一點。”
週考擺了擺手,將水囊交還鬻熊,道:“不敢再嘗,倘若吃多了酒,被父親大人發現就不好了。”
鬻熊“哈哈”一笑,便與週考出了酒肆,向館驛而行。這時鬻熊問:“大公子,你去市集看過,可有什麼見聞?”
週考道:“這虞城的市集好大,比我們岐周城的市集可大多了。”
鬻熊道:“我們岐周城只有一個市集,還是在城外。可是這虞城之中有兩個市集,我們剛纔所在的是城西的市集,在東城門旁還有一個,也是一般大小咧。”
“這樣大的集市有兩個?火師大人,爲什麼有這麼多賈人都到虞城來做買賣?”
鬻熊沉吟片刻,答道:“這主要有兩個緣故,其一是虞城裡人口衆多,據說共有一萬戶,就按每戶五口算,也有五萬人,加上週邊的十數個小鎮、村邑,大家都要到市集來各取所需;其二是市集裡的這些賈人,有很多是來虞城買鹽的,但是他們來的時候並不會空手前來,大多都會帶着當地的特產到這裡來賣。待賣掉貨物之後,才又帶着鹽返回家鄉。”
週考聽了不住點頭,過了一會,他又說道:“我在市集裡還見到有人賣奴隸。不知這些奴隸又是從何而來?”
“這可就不好說了,有些人成爲奴隸是身不由已,不過也有自願賣身爲奴的。”
週考奇道:“還有人自願賣身爲奴?”
“自願賣身爲奴的,有些是因爲犯了大罪,又不願受刑,只能以此來抵罪;有些是因爲家貧,爲了能活下去便將妻兒賣掉;甚至於把自己也賣了的人也是有的。”
週考沉默了片刻,接着問道:“那些身不由已而成爲奴隸的人,又是因爲什麼?”
鬻熊嘆了口氣,道:“兩國交戰時,獲勝的一方自然是大肆劫掠,然而敗了的一方,不論男女老幼,都會被擄走而成爲奴隸了。我的祖先,在夏后氏之時,也是一方諸侯。後來商湯滅夏,先祖們因爲不肯做亡國之奴,所以都逃到遙遠的南方去了。”
週考心道:原來火師大人的家族也有着輝煌顯赫的過去,難怪他的武功如此厲害。週考道:“火師大人,那你又怎麼到岐周城來啦?”
“哼!”鬻熊一臉怒氣地說道,“還不是爲了我族中那些長老。他們嘴上一天到晚都在說,要牢記國仇家恨,誓與商方不共戴天;可是空談了幾百年,卻從來沒有人敢於付諸行動。真正想要北上伐商收復故土的人,反而被說成是輕率妄爲、不顧大局!我倒想問問,難道成日介坐在那裡談論,商方就會自行覆亡了嗎?”
週考見鬻熊一副氣鼓鼓地樣子,似乎是想起了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便不敢插言。過了好一會,他才試探着問道:“後來怎樣了?”
鬻熊忽地又轉怒爲喜,大笑着說:“後來我無意中聽人說起,有一個西方小國的諸侯,曾經率領幾千人深入商方境內,與商王大戰了一場,還逼得商王被迫求和!我當時就想,這人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他有勇有謀,做到了我多年來一直想做卻沒有做成的事!”
週考曾聽莘甲提到過此事,當即明白鬻熊說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他見鬻熊言談中對父親極爲推崇,才知原來在外族人的心目中,父親竟是這樣一個大英雄,他心中也不禁一陣暗喜。
只聽鬻熊又接着道:“於是我想到,與其年復一年的和族人們坐守於南方荊蠻之地,終歸是一事無成。倒不如我自己前去投效此人,或許還能爲反商大業略盡綿力。當時我的兒子尚在襁褓之中,我卻依然帶着妻兒,從南方的大江之畔出發,一路跋山涉水,才終於到了周原之上。幸蒙周昌大人不棄,命我跟隨左右,算起來已經有十餘年了。”
週考聽了,一直默然不語。他想:火師大人帶着不滿週歲的幼子,不辭辛苦千里跋涉而來,固然是其意甚誠。可是他的意圖,竟是要打倒商王,這豈不是謀逆之舉嗎?不知父親大人是否知道他的想法?
週考正思索時,擡眼一看,已經是走到了館驛之前。二人來到周昌的房前,卻見到莘甲和琬姒也在裡面,與周昌、太姒和周發等都圍坐在一張案几前,週考忙向衆人逐一請安問候。
周昌擡起頭,見到週考便道:“你一大早跑哪裡去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莘甲也轉過身來,對週考和鬻熊說道:“你們來的正好,我們剛纔還尋你們來着,這可不回來了嗎?”
週考不敢多言,和鬻熊一起在周昌身邊坐下。週考瞥見案几上放着的,正是琬姒從舜帝陵中帶回來的那兩塊玉版。他想:舅父大人定是在與父親研究這玉版的內情,總算我回來的及時,纔沒有錯過。
可是他也不敢貿然多問,便只在一旁靜靜地坐着。這時莘甲說道:“考兒,你們從舜帝陵中取出的玉版,我和你父親方纔已經細細看過一遍了。”
接着他用手指着那塊刻着許多符號的玉版說道:“我們都認爲,這上面似乎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文字,只可惜無法辨識,因此不知道上面所記載的是什麼內容。”
這時太姒說道:“既然此物是從舜帝陵中所得,想必這些文字都是堯舜之時的古人所寫,與商人的文字自然有所不同。我知道父親大人認得夏代的文字,或許能看得懂。”
莘甲嘆了口氣道:“枉我自稱大禹後人,卻連夏人所用的文字也不認得,實在是慚愧的很。此番若是去請教父親,免不了要被他教訓一番。”
太姒笑道:“我還記得以前父親讓你學習夏人的文字,你卻說學會了也沒什麼用處,總是推脫不肯去學。若是被父親教訓,卻也怨不得人。”
週考、琬姒等聽後心中都忍不住暗笑,臉上卻又不敢露出形跡。週考道:“舅父大人,那另一塊玉版上畫的又是些什麼?”
莘甲將那塊划着無數線條、圖形的玉版拿在手中,道:“這一塊看來應該是一幅地理圖,只是上面標註的地名,也是用上古文字所寫,因此還是看不明白。”
“地理圖?”週考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自然是不明所以。
莘甲道:“這地理圖上所繪的,都是名山大川、都市關隘的方位。有了這地理圖,就算是到了從未去過的地方,也不致迷路。”
周昌也道:“如果是進入到敵國作戰,我方不熟悉地形,不免失了地利之便。如果有此圖,那麼便可推測敵方會在何處阻擊,何處設伏,我們便知該如何排兵佈陣、如何出奇制勝。”
莘甲又道:“據我所知,如今天下只有商王王宮中才有一幅地理圖,可說是十分罕有之物。想不到在舜帝陵中竟也有一幅,這真可算得上是無價之寶了。”
琬姒說:“我先前還道這兩塊玉版都是無用之物,沒想到真是寶物。那麼不準所要尋找的,多半就是這兩件物事了。”
週考卻道:“孩兒有一事一直苦思不解,那蒙面人又是如何得知寶藏的線索呢?他既然知道藏寶的所在,爲何又不肯親自來取,而是要假他人之手?這樣豈不是麻煩得多?”
周昌想了想,說道:“這個蒙面人的來歷,確是大有蹊蹺。依我推測,此人必是一個身份極高的人,象盜掘墳墓這般下作的事情,他不願親自爲之,所以纔會委託那不準來做。”
莘甲道:“不錯,比如說我或者周昌大人,就算明知舜帝陵中有這等寶物,也必然自重身份,不肯去做這令人名譽掃地的事。由此來看,這蒙面人或許是一方諸侯,又或是商王屬下的重臣,想來定是交遊廣闊、眼線遍佈,那麼能探知寶藏的線索,也就不足爲奇了。”
太姒等人都頻頻點頭,深表認同。卻聽琬姒道:“啊!打開那寶藏機關的兩塊彩玉,其中一塊卻是我們莘族祖先所傳下來的。難道我們莘族也和這寶藏有什麼關聯嗎?”
在場的人聽了都是一陣沉默。莘甲回憶了半晌,對琬姒道:“當年你祖父命我擔任莘城邑守時,交給我不少物品,其中便有這塊彩玉。可是他並未指出這玉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將它擺在房中,只當是件飾品而已。後來你十歲生日之時,我便將它給了你,原是希望能保佑你平安之意,實不知那是用來開啓寶藏的。”
太姒道:“看來這種種疑團,都只有等到了朝歌問過父親,纔有可能解得開了。不知大嫂身體恢復得怎樣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莘甲還未答話,忽聽門外有人道:“諸位大人,虞侯世子在外求見。”莘甲回頭看時,認出那通報之人是館驛中的一名僕役。
莘甲看了周昌一眼,說道:“虞侯世子此時到訪,不知所爲何事?”
周昌搖了搖頭,道:“不管有什麼事,先出去見見他再說吧。”兩人正要起身出迎,卻聽琬姒道:“父親大人,這虞公子不是好人,你別去見他。”
莘甲雖然聽琬姒說過這虞閼射殺不準手下的劣跡,但是一來他認定不準的手下也並非什麼良善之輩,有此遭遇可說是咎由自取;二來畢竟自己身在虞城,而虞閼作爲世子親自到訪,總不能避而不見。當下他對琬姒的稚拙之見不加理會,與周昌一道迎了出去,週考和鬻熊也緊跟在周昌身後。
週考來到館驛門口,立時見到門外有數十位穿着黑色玄衣的人分列左右,從服飾上看應該都是虞國的卿士大夫。又有一人當中而立,正是與週考已經見過面的虞侯世子虞閼。
那虞閼雖與莘甲、周昌素未謀面,但他見到週考跟在兩個中年男子身後,立刻便猜到此二人便是自己前來拜會的正主了。當下虞閼向前走了兩步,深深一揖,說道:“在下虞侯世子虞閼,拜見周侯大人、邑守大人。”
莘甲等人還了一禮,由於週考與虞閼相識,便由週考爲介,向虞閼一一作了引見。虞閼道:“二位大人蒞臨虞國,實爲鄙邑之幸。家父虞侯大人得知此事,說道未能郊迎於野,而令諸位貴客宿於逆旅之內,實在是有失禮數。”
莘甲道:“虞侯大人太客氣了,我等一行在途中遭逢變故,未及通報虞侯大人便進了城,那是我們失禮在先。”
虞閼又行了一禮,道:“家父聽聞二位大人的家眷也在城中,因此特命晚輩前來,是欲邀請二位大人及家人,同往虞侯府中一聚。家父此刻正在侯府中延頸鶴望、翹首以盼,萬望二位大人勿卻爲幸。”
莘甲聽了此言,心中盤算:我們與虞侯雖然同朝爲官,彼此相識,但交情並不算深。虞國又是個大國,虞侯這般降尊紆貴地前來邀請,倒是讓人有些出乎意料。只是他派世子親自來請,推辭不去豈非駁了虞侯的面子?倘若無端端地得罪大國之君,實非明智之舉。
莘甲看了看周昌,周昌衝他微微點頭,顯然也是一般的想法。當下莘甲客套了幾句,說道:“虞侯大人如此盛情,我等卻之不恭。請容我等稍事準備,之後便來虞侯府上叨擾。”
虞閼喜形於色,說道:“那麼晚輩立刻回稟家父,便在家中恭候諸位大駕。”說罷他辭別了莘甲等人,率着那班虞國臣僚退離,莘甲、周昌等人也返回館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