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緊要關頭,忽然在山谷外有人怒喝道:“是什麼人在此放火燒山?”週考一聽便認出這正是鬻熊的聲音,他急忙朝谷外看去,只見鬻熊領着二十餘名周族侍衛騎馬趕來,週考立刻高聲迴應道:“火師大人,我們在山谷裡!”
鬻熊聽見週考聲音,也是喜出望外,他忙對那些虞城士卒說道:“我家公子還在山谷裡,你們不要放箭了!”
那隊虞城士卒中有一人站了出來,看他衣飾應是一個百夫長。那百夫長神色倨傲,對鬻熊說:“你們又是什麼人?竟敢在此阻撓我們打獵?”
鬻熊向山谷中望了一眼,發現大火馬上便要吞沒山谷,谷內之人都是命懸一線。他雖然心急如焚,卻還是下馬施了一禮,說道:“在下乃周侯屬下,岐周城內的火師鬻熊。我家公子現在谷內,望諸位大人先讓我家公子出來再說。”
那百夫長回頭向騎在馬上的青年公子看去,那公子卻是面無表情、默不作聲。那百夫長見他並不發話,便示意手下士卒暫停射箭。
週考見到谷外情形,立刻說道:“好了,他們沒有放箭了,我們可以出去了。”說完,他扶着琬姒,便欲出谷。不準的手下早已被濃煙嗆得無法忍受,聽了週考之言,立刻都向谷外涌去。
那青年公子騎在馬上,見到谷中之人全跑了出來,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口中下令:“放箭!”那些虞城士卒收到命令,立刻朝着逃出來的人一陣亂射,不準手下中跑在最前面的十幾人頓時命喪當場。
鬻熊見那青年公子竟出爾反爾,直氣得目呲欲裂,他想:若是不阻止他們放箭,大公子必然會被活活燒死在山谷中,既然對方不講道理,那便只有動手了。於是鬻熊抽出銅劍,大喊了一聲:“給我殺!”便朝着那些虞城士卒衝了上去。而他手下的周人侍衛也全都下了馬,跟着鬻熊猛衝。
不過周人侍衛們用的是長戈,而虞城士卒們全都是弓箭手,所帶的近戰兵器都是些短矛、匕首之類。因此雙方雖然人數上差距較大,一時之間,倒也鬥了個難分難解。
這時週考跪在谷口,全身發抖,雙拳緊握。琬姒見他這般模樣,問道:“表哥,你怎麼了?”
週考指着谷外衆人的屍首,道:“這些人雖不是我所殺,卻是因我而死,是我害了他們!”
琬姒道:“不,表哥,殺死他們的人此刻不就在外面嗎?你這樣生自己的氣,也是於事無補。此刻你的族人正與敵人性命相搏,就是爲了能救你出去,你如不趁機出谷,豈不是枉費了他們的一番心意?”
週考見到鬻熊和周人侍衛們正陷入苦戰,道:“表妹你說的不錯,我此刻應該去和他們一起並肩作戰。外面很危險,你不要出來。”
琬姒道:“躲在這山谷中難道就安全了嗎?表哥,我只是跟着你,你去哪我便去哪。”
週考想了想,道:“好,那你一定要跟緊我。”
說完,他牽着琬姒的手,想要加入戰團增援鬻熊。此刻,那馬上的公子正饒有興味地看着自己手下與周人侍衛混戰,忽然瞥見山谷中走出兩個人來。他凝神細看,這兩人的裝束打扮都不像是普通的庶民,那走在前面的少年腰中佩劍,理應是諸侯之後,而他身後的少女衣着華麗,看來也不是尋常女子。
此刻雖然相距甚遠,他還是注意到這少女的容貌之美,實在是世所罕有。他心中一動,當即喝令道:“全都住手!”
那些虞城士卒聽到他的號令,便都退了回來。鬻熊見到對方後退,而週考也已經從谷中出來,他也不願多生事端,便令周人侍衛們停手。
這時週考二人來到鬻熊身邊,週考對鬻熊行禮道:“火師大人。”琬姒早已猜到眼前這魁梧大漢便是週考所說的鬻子大人,忙也上前行禮。鬻熊對二人還了一禮,道:“琬姒小姐,我鬻熊雖也是諸侯之後,可是現在不過是一介庶民。大公子是我的徒兒,所以纔要對我行禮。你是莘國公孫,向我行禮我可受不起啊。”
琬姒笑着說:“你是我表哥的師傅,那麼也可算是我的長輩,晚輩向長輩行禮又有什麼錯呢?火師大人,你也不要稱我什麼小姐了,以後叫我琬兒便是。”
鬻熊對這些世俗禮節向來也不怎麼看重,琬姒這樣說,令他對琬姒頓時多了幾分親近之心。此時,他見到更多虞城的士卒陸續從首陽山中出來,與那騎馬公子匯合在一處,人數總有三、四百之多。鬻熊暗暗心驚,擔心那青年公子若是又翻臉無情,自己一方這二十來人卻如何能夠抗拒?他便對週考說道:“大公子,此處乃是非之地,我們還是儘快離開爲好。”
週考道:“這些人看來都是來自虞城,正是此間主人,我們如果不辭而別,恐怕會失了禮數。”
這時琬姒忽道:“火師大人,你剛纔來的時候,說是有人在放火燒山。這些虞城士卒從山上下來,我看他們就是縱火之人,不知我猜得是也不是?”
鬻熊道:“除了他們還有誰?我奉了周侯之命,在此尋找你們兩人。今日早間時候無意中碰到這些虞城士卒在山中砍伐樹木,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是準備放火燒山。我擔心你們被大火困住,所以才急忙趕來這裡,便是想要阻止他們。”
週考奇道:“火師大人,照這樣說來,這場山火不是天災,反是人禍了?”
“這些虞城士卒在附近山上三面放火,將所有野獸都趕到這山谷中來。然後他們便守在谷外,只等着這些野獸自己送上門來。否則哪有這樣巧事,剛好發了山火,他們便趕來這裡撿這現成便宜?”
琬姒聽後說道:“那麼我們今日的種種際遇,全是拜這些虞國人所賜了;我們差點死在他們手上,表哥你還跟他們講什麼禮數?”
週考想到不準手下慘死之狀,心中本也不願再見到這些虞國人。這時他想起不準,擔心他已被箭射死,於是回頭高呼不準的名字。
這不準原也是個見事極快的人,他一見到虞城士卒放箭,便立刻躲回了山谷中;直到週考出谷,周人和虞人兩下罷鬥之後,他才又從谷中出來。此刻他遠遠地站着,聽到週考呼喚,方纔走了過來。
週考見不準還活着,心中才稍有一絲寬慰,他道:“不準,你手下還有多少人倖免於難?你去將他們召集過來,跟我一起走。”
不準領命,便去尋找自己的同伴。此時虞城士卒們正忙着將地上的獵物搬上馬車,而那騎馬的公子卻帶着那幾個架鷹遛狗的侍從,向着週考等人走了過來。
鬻熊見那公子走來,卻故意將頭扭向一邊,裝作沒有看見,琬姒也學着他樣,只是茫然四顧。只有週考想着:這人是主,我們是客,理應主動向他行禮纔是。於是他不等那公子走到跟前,便迎了上去,深深一揖道:“在下週侯之子週考,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那青年公子在馬上看得明白,他見這少女故意對自己視而不見,定是心中存有罅隙。他微微一笑,翻身下馬,對週考回了一禮:“原來是周侯公子,失敬、失敬。在下乃是虞侯之子虞閼。方纔之事完全是一場誤會,在下並不知周公子在山谷內,還望公子見諒。”
週考道:“不知者不罪,虞公子也不必掛懷。”琬姒聽這虞閼說話還算客氣,這才忍不住打量了他兩眼,只見他身着錦衣,腳蹬皮靴,頭戴皮冠;腰間掛着的一柄長劍,劍鞘上綴滿珠寶玉石,想來必是極爲名貴的寶劍;就連他手指上戴的射箭用的扳指,上面也鑲着翡翠。
鬻熊則對虞閼的那匹馬眼饞不已——那馬生得膘肥體健,全身一片紫紅,鬻熊是相馬的行家,一看便知這馬叫做紫燕騮,乃是天下少有的良駒。而那些侍衛牽着的獵犬,鬻熊也認得是崇國特有的一種叫做子盧的名犬,四肢修長,猶以奔跑快速而冠絕天下。
這時,琬姒見虞閼的一雙眼睛只是在她身上游移,知他不懷好意,當下扭過臉去。果然,虞閼接着便問道:“這位小姐氣質高貴,一看就是出身名門望族,敢問是周公子的什麼人?”週考忙道:“容我爲虞公子引見,這是莘侯公孫,莘城邑守莘甲大人之女,也是在下的表妹。”
虞閼聽了心中暗喜,向琬姒也行了一禮,道:“原來是莘侯家的小姐,虞某適才多有冒犯,還望小姐雅量海涵。”
琬姒雖不情願,卻還是還了一禮,說道:“虞公子說哪裡話來?今日若不是公子開恩,琬姒早已葬身火海了,反倒是我該多謝公子纔是。”
虞閼自然聽得出琬姒話中的譏諷之意,不過他卻不加理會,而是說道:“琬姒小姐莫非是要前往虞城?從這裡到虞城還遠得很,我見你們也沒有代步的馬車,在下斗膽,想請琬姒小姐,與周公子乘坐我的馬車,和我一道回虞城,不知琬姒小姐意下如何?”
琬姒輕輕一笑,道:“莫非虞公子以爲天下只有虞侯府中才有馬車?我父親正往此處趕來,到時自然有車來接我,所以就不勞煩虞公子了。”
虞閼討了個沒趣,不免有些尷尬,但他心中卻另有一番計較,說道:“既然如此,虞某便先行告退了。如果周公子和琬姒小姐到了虞城,請務必來侯府一聚,虞某定當好生款待,以彌補今日之過。”
說完他辭別了週考等人,轉身上馬離去。鬻熊這才鬆了一口氣,說道:“這虞公子雖然可惡,但是畢竟不似犬戎人那般野蠻,他倒也不敢胡作非爲。”
琬姒道:“火師大人,你可知我父親他們現在何處?”
“邑守大人和周侯大人都到虞城去了。昨日分別之時,周侯大人曾吩咐過,如果找到公子和小姐,便去虞城內的館驛中匯合。按路程來算,他們此刻應該已經到了虞城了。”
琬姒心中牽掛父母,既然得知他們身在虞城,只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過去。她說:“火師大人,如果我們騎馬去虞城,今日天黑之前能到得了嗎?”
鬻熊道:“如果我們都騎馬的話,自然是到得了。只是琬兒你的衣着不便騎馬,我看還是先派人回虞城報信,等到馬車來了再走。”
琬姒聽後極不情願,嘆道:“若是派人回虞城報信,再等馬車趕到,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了。”
週考見狀,牽過一名侍衛的馬來,然後將琬姒抱起,讓她橫坐在馬背上。接着他跨上馬匹,握住繮繩,說道:“這樣不就可以走了?”
琬姒頓時開心地笑道:“表哥,你是怎麼想到這個法子的?”
週考道:“以前發兒還不會騎馬的時候,我常常這樣帶着他到岐周城外遊玩。不過你可要抓緊我,小心別掉下馬背。”
這時不準帶着他剩餘的手下都聚攏過來,週考命他們到了虞城後,在館驛中會面。然後他便和鬻熊等人向東而行。
還沒走出多遠,琬姒忽然用手指着地上道:“表哥你看。”週考順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見兩隻小虎崽正圍着地上的一灘血跡嗅來嗅去,不肯離去。週考道:“我們先前遇見的那隻老虎是隻雌虎,想來定是已經被這些虞城士卒給射死了,這兩隻小虎便被遺棄在這。只是它們失去了母親,恐怕也活不長久。”
琬姒聽後一陣心酸。她想了一會,忽然計上心來,說:“表哥,快停下。”週考不知她要做什麼,於是忙勒住馬。琬姒喚過不準,對他說道:“你先前講過,如要驅使猛獸,需得從幼崽時便開始訓練,這裡不就有兩隻虎崽?我要你捉住它們,再將它們養大,能辦到嗎?”
不準道:“此事倒也不難,包在小人身上便是。”
琬姒這才嫣然一笑,對週考說:“這就行了,兩隻小虎有救了。表哥,我們走吧。”
週考道:“表妹你記性真好,別人說過什麼,你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琬姒笑着說道:“表哥,如果別人對我撒謊,那麼他前後所說必有不相符的地方。只要我記住別人說過的話,那麼別人想要騙我就不那麼容易了。”
週考點點頭,便催馬前行。琬姒是第一次乘馬奔馳,那感覺有如御風飛翔一般,令她一路上都笑個不停。週考爲遂她意,便任由那馬兒馳騁,也不加以約束。
沒過多久,他二人便追上了那羣打獵的虞城士卒,看來他們是在回城的路上,可是人羣中卻沒有見到虞閼。週考道:“虞公子怎麼沒和這些士卒一起走?”琬姒道:“他定是騎馬先回虞城去了,管他做什麼?”
二人縱馬而行,不一會便將這些虞城士卒甩得不見蹤影。琬姒想着,照這樣的速度,要不了多久便能與父母相見,心中更是欣喜不已。不知不覺間,她遠遠地望見前方出現一個大湖,只是這湖面不見波光粼粼,反而是雪白的一大片,宛如湖上籠罩着一層素錦。
琬姒對週考說道:“表哥,這湖中的積雪尚未融化,你看像不像一塊白色的玉璧?”
週考“嗯”了一聲,說道:“我們昨日經過的那一大片湖泊沒有積雪,怎麼過了一日,這湖裡的雪卻仍未融化?倒真是奇怪。難道昨日夜裡又下過雪嗎?”
二人從這大湖旁經過時,琬姒道:“此處的景緻真美,表哥,你慢些走,我想再多看看。”
週考聞言收住繮繩,讓馬在湖邊信步而行。琬姒懶洋洋地靠在週考身上,看着眼前這片美麗的“銀湖”,心中竟有些戀戀不捨。她看了一會,忽道:“表哥,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
週考楞了一下,答道:“我最想去的是東海之濱,希望能親眼見一見大海的樣子。”
琬姒笑着說道:“表哥,那我們就騎着這匹馬,一直走到東海去,你說好不好?”
週考搖頭苦笑,只覺表妹這話實在是太過天真。這時,鬻熊和周人侍衛們也都趕了上來。週考回頭看見鬻熊,便問道:“火師大人,這湖水中的積雪爲何還未融化?”
鬻熊“哈哈”一笑,道:“這不是積雪,這種白色物體叫做芒硝,乃是湖中鹽滷的結晶。這片大湖就是所謂的硝池,過了硝池不遠,就到鹽池了。”
週考聽後才恍然大悟,他想:原來這世上還有這麼多我不知道的事物,這次隨父親前往朝歌,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是從書中難以獲得的學問,也可算是不虛此行了。
琬姒問道:“父親大人說虞城就在鹽池旁,那麼我們是不是馬上就要到虞城了?”
鬻熊答道:“不不,鹽池比這硝池還要大上好幾倍,從東到西相距幾十裡遠,一眼都望不到頭。所以虞城雖然是在鹽池之畔,但是距離此處還有二、三十里咧。”
週考道:“那麼我們就快馬加鞭,這二、三十里地,騎着馬不用多久就能到了。”
鬻熊說:“大公子,這可不行啊,我們從那山谷出發,馬不停蹄地跑來這裡,我們人縱然不累,可是馬卻已經乏了,必須要歇歇馬才行。要是一口氣再跑二、三十里,那明日這些馬就都走不動了,嚴重的甚至還會掉膘,至少要休養個把月才能上路。”
週考點頭道:“那我們先休息一會再走。”
“前頭不遠有個小鎮,名叫解邑,我們到了那裡再歇不遲,還可以向鎮上的人討點水喝。”
週考和琬姒已經有一整天沒吃過東西,也沒喝水,自然是十分贊同鬻熊的想法。於是一行人便朝着解邑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