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呂尚這日一大早就被琪姜催促進了朝歌城,要他在城內物色一處合適的住所,也好安家落戶。可是他閒逛了半日,四處打聽,才發現城內的房、地都貴得令人咋舌。別說是建好了的現成屋宅,就連一塊空闊的地皮他都買不起。無奈之下,到下午他便出了城,回到了沫邑鎮上。這一趟進城一無所獲,呂尚不知回去後如何向妻子交代,轉頭見路邊有間酒肆,便信步走了進去,想飲一角酒稍解煩悶之情。
那酒肆內倒也有些客人,全都三三兩兩地席地而坐,一邊飲酒一邊天南地北的胡侃閒聊。呂尚不知哪位是酒肆的夥計,也不知該找誰問話,就這麼在屋內傻傻地站了一會,也沒個人過來搭理他。
就在呂尚準備離開的時候,只見那屋子北牆正中有一扇窄門,門框上掛着半截布簾;那布簾一挑,從裡面走出一個略顯矮胖的男子。那人看見呂尚站在屋子中央,忙上前招呼道:“客人,您是要買酒嗎?”
呂尚見他的衣着打扮像是酒肆的夥計,便點頭說:“不錯,我正是來買酒的。”
那夥計將他引到一個矮几前,說道:“客人,請在此稍坐,小的這就去打酒來。”
那矮几的兩側鋪着草蓆,幾張席都破舊得很,不知有多少人在上面坐過;那矮几也不曾刷過漆,案面上有幾道長短不一的裂縫,裂縫之中藏污納垢,看上去也是髒兮兮的。可是呂尚走了半天,早就想歇歇腳了,此時的他別無選擇,也只能在這草蓆上坐了下來。
不消多時,那夥計又走了過來,手上端着一個托盤,盤中是一個陶壺和一個陶製的角杯。這角杯的形狀和酒爵有些相似,不過做工要比酒爵簡單粗糙,正是庶民常用的飲酒器具。他將酒壺和角杯擱在矮几上,對呂尚說了聲:“客人,請慢用。”
呂尚拿起酒壺,往角杯中倒了杯酒,然後端起杯來送到嘴邊呷了一口,卻頓時勾起了他心中的許多回憶。原來東夷雖然也有人釀酒,但是他們不會種黍,所以東夷人釀的酒和中原的黍酒味道截然不同。呂尚在闊別多年之後得以再次品嚐到這黍酒的滋味,心中怎麼能不感慨萬分?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人人都誇朝歌的酒好,不過在我看來,還是比不上我家鄉的酒那般清爽香甜。”
他這番話,原本只是出於思鄉之情,有感而發,並未存着爭競比較之意。可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那酒肆的夥計卻以爲他是嫌棄自家的酒,立刻質問道:“客人,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家的酒在沫邑一帶都是叫得上號的!你這才喝了一口,就在這品頭論足,我看你是存心找茬的吧?”
呂尚忙道:“唉呀,你誤會了,我不是說你家的酒不好……”
那夥計本是個一根筋的渾人,加上又欺呂尚面生,便不依不饒地吵鬧起來。呂尚不願把事情鬧大,只得一再隱忍,可是周圍竟沒一個人上來勸解,那夥計見呂尚退避,還以爲他膽小怕事,愈發地得勢不饒人,甚至揪住呂尚衣襟便要動手打人。呂尚出於自衛的本能反應,立刻從席上站了起來,但是他轉念一想:我要制住此人,倒也並非難事;可我一旦出手,不免惹人注目,再要想不爲人知地隱居於此,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就在此時,又有一人挑開布簾從內屋中走了出來,他見到夥計和呂尚這架勢,忙喝止道:“住手!你們這是做什麼?”那夥計見到此人便搶着說道:“掌櫃的,這人在我們店裡胡言亂語,說我家的酒不好……”呂尚見他惡人先告狀,心想這掌櫃必然袒護於他,因此也不急於辯解,只在心中思忖脫身之計。
不料那掌櫃卻皺眉說道:“行了,你先下去吧。”那夥計這才氣鼓鼓地鬆開呂尚退下去了。那掌櫃走到矮几前,竟在草蓆上坐了下來,還對呂尚連連招手道:“這位客人,請坐,快請坐!”
呂尚有些遲疑地坐下,與那掌櫃隔案相對。掌櫃的問道:“聽說客人對小店的酒不太滿意?”呂尚連聲說:“不不!在下絕無此意!”那掌櫃卻不以爲然地擺了擺手,說:“客人你大可寬心。我自家釀的酒,好與不好,難道我自己心中沒數嗎?我不敢自誇這酒是玉液瓊漿,但在沫邑一帶卻也絕不輸於別家。至於來買酒的客人,無論如何評價,都自有他的道理。我們做生意的,如果連幾句不中聽的話都不讓說,那不成了店大欺客了嗎?”
呂尚聽了他一番話,只覺這掌櫃倒是個人情練達的明白人,一顆心這才安定下來。他向掌櫃拱手道:“在下初來乍到,就怕不懂本地的規矩,無意中得罪了人,自己卻還不知。如果在下有什麼不到之處,還望掌櫃的多多指點。”
那掌櫃道:“不敢,不敢。我方纔也覺着先生有些面生,不是這沫邑本地的人。敢問先生是何方人氏?又該如何稱呼啊?”
呂尚不敢對他吐露實情,只得說道:“在下是從東海之濱的薄姑國來的,我乃一介庶民,沒有姓氏,單名就是個‘尚’。”
那掌櫃擡眼看了看呂尚,道:“恕小人耳拙,我聽先生說話,卻不像東夷之人,倒是有些南方口音。”
呂尚被他拆穿了幌子,不免有些尷尬,只好說:“掌櫃的果然見多識廣,在下的確是出生在南方。只不過我早早就離開了老家,在薄姑住了將近二十年,已經和家鄉的人沒什麼聯絡了。”
掌櫃點了點頭道:“不知先生此次到朝歌,是走親訪友呢?還是來做買賣?”
“都不是,在下是舉家遷居到朝歌,打算在此長住。”
掌櫃道:“哦?不知先生的宅第是在朝歌城內還是在這沫邑鎮上?”
呂尚嘆道:“在下正是爲此事而發愁,沒想到朝歌的屋宅土地竟如此昂貴——我雖然從薄姑帶了些海貝回來,卻連一處像樣的住所都買不起。”
那掌櫃想了想,說道:“先生可曾留意這沫邑鎮上是否有屋宅出售?沫邑的房價遠比城內便宜,或許先生能覓得一處良宅。”
呂尚道:“今日卻不得空,還不曾到沫邑鎮內尋訪。”
掌櫃的說:“這麼說來,小人在附近有所宅院,已經閒置多時。如果先生看得中,小人倒是願意轉讓。”
呂尚聽了此言,真是喜出望外,這大概就叫做得來全不費功夫了。他對掌櫃的說道:“你這宅院在什麼地方?能否帶我去看看?”
掌櫃的見呂尚神情甚爲急切,笑道:“先生莫要着急,小人今日實在有事走不開。煩請先生明日一早到我店裡來,我自會帶先生去。”
呂尚對他作了個揖,說:“如此多謝了!還沒請教掌櫃的高姓大名?”
那掌櫃答道:“先生不必多禮,小人叫作閎夭,先生明日到了之後,直管進店裡來找我便是。”
呂尚道:“聽掌櫃這名字,似乎也不是中原人士啊?”
閎夭微一欠身,說:“不錯,小人也是從東夷來的。我的故國是個東夷小邦,朝歌人稱之爲虎方。恐怕先生都不曾聽說過吧?”
呂尚在薄姑多年,對東夷諸國的情形極爲熟悉,又怎麼會沒聽過虎方之名?只不過虎方位於淮水之南,是屬於東南淮夷的其中一支;而薄姑國則在東海以北,兩國之間還隔着萊方、人方、徐方等十數個方國,相距可說是十分遙遠。只是呂尚也聽到過傳聞,說虎方之人素以驍勇著稱;但眼前這位酒肆掌櫃卻是十分隨和,全無半點盛氣凌人的架勢。於是呂尚又問:“不知掌櫃你是什麼時候到朝歌來的?”
閎夭道:“這可說來話長,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記得當時我才十四、五歲,江淮一帶突發水災,緊接着又遇到飢疫橫行。小人的親眷都未能倖免,只剩下我一個人追隨逃難的流民沿途乞食。那時節路上餓殍滿地,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倒斃在路邊的屍首。我就是這麼跟着他們,一路向西先到了呂國;可是我們淮夷和呂國是世仇,雙方一向都是兵戎相見,所以呂國人不肯接納我們。大夥只好又向北走,經過了申國、許國等地,一直到了孟津。也正因爲有這段經歷,我才聽出來先生說話時帶着申呂之地的南方口音。”
呂尚聽閎夭提到呂國,不免留心。他插口道:“既然淮夷和呂國是世仇,爲什麼發了水災之後,你們不向東走,卻要逃往西方的敵對之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