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考等人向東行了不久,就見到兩排民居密密麻麻地坐落於道路兩邊。這些民居都是夯土爲牆,屋頂鋪着茅草,屋外是用竹籬圍成的小院。衆人還未走近,先聽到一陣犬吠聲從西首的一進院子裡傳出來。
從那個院子旁經過時,週考朝裡面看了一眼,卻見那不過是條普通的黃犬,而院子裡並沒有人。因此週考他們便繼續向前走,那狗卻依然隔着竹籬叫個不停。
直走過三、四進小院,才見到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自家院中餵雞。這時鬻熊下了馬,走到竹籬前,向那老人拱了拱手,說道:“老人家,我們路過這裡,可否向您討口水喝?”
那老者見到週考一行人全都騎着馬,心中覺得稀奇,慌忙走過來打開院門,說道:“衆位大老爺,快請進來吧。”
鬻熊開懷一笑,指着週考和琬姒道:“老人家,我們這裡只有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我們不是什麼大老爺,您不要誤會了。”
那老者陪着笑臉道:“老漢聽說只有虞城裡的侯爺們才能騎馬,你們這些人都騎着馬,不是大老爺是什麼?”
鬻熊轉頭對週考笑着說道:“這位老丈把我們當成虞城裡的侯爺公子了,這也難怪,虞城裡幾乎沒有騎兵,附近的人看見騎馬的人就以爲是諸侯貴族。”
週考奇道:“虞城中爲何沒有騎兵?怎麼我們岐周城裡卻有?”
鬻熊道:“中原的諸侯國中,交戰是以步卒爲主,騎兵只不過用作偵察、傳訊而已。我們周人因爲長期與西北戎族作戰,周侯大人才保留了一些騎兵。”
說話間,那老者將鬻熊引到院內的一個大陶缸前,揭開蓋子,只見裡面裝着滿滿一缸清水。鬻熊和周人侍衛們都隨身帶着水囊,便都過來打水。
鬻熊先打了一囊水,遞給週考,又對那老人說道:“老人家,這鎮子裡可有水井?我們想打點井水來飲馬。”
老者搖了搖頭,道:“我們這裡沒有水井。因爲鎮子離鹽池太近,這一帶打出的水井,裡面的水都是又鹹又澀,根本不能喝。鎮上的人,全都要到北面的涑水去挑水來吃。”
鬻熊謝過老者,轉頭對週考道:“大公子,沿着涑水河向東走,便能到虞城。我們到涑水去飲馬,也不會耽誤行程。”
週考點點頭,說:“如此甚好,我們就到涑水河去吧。”衆人辭別了那老者,出了小鎮向北而行。
行不多遠,週考見到東方有一片水域,無邊無際彷彿沒有盡頭一般,週考初時以爲那是一條河,便問道:“火師大人,涑水河到了嗎?”
鬻熊道:“大公子,這裡便是鹽池。你看這湖邊一壠一壠好像田畝一般的,就是虞城人用來曬鹽的鹽田。”
週考心中好奇,不知這鹽是怎樣曬出來的。他問:“這湖岸邊有這麼多壠鹽田,怎麼卻不見曬鹽的人?”
鬻熊道:“那是因爲須得等到天氣轉暖,起了南風的時候,方好曬鹽。”
這時琬姒說道:“我聽父親大人說,這曬鹽之法,是要將鹽池中的水引到鹽田中,任由日曬風吹。直到水乾之後,便有鹽留在地上。這法子和農人種田倒有些相似,所以又稱爲種鹽。”
週考聽了暗暗稱奇,心道:原來鹽竟是種出來的。他說:“爲什麼鹽池裡的水會有鹽呢?舅父大人說這鹽池從堯舜之時便已有之,如今已經過了一千餘年,爲何鹽池裡的鹽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鬻熊撓了撓腮幫,說道:“據說這鹽池裡的水其實並不是普通的水,而是蚩尤的鮮血變化而來的。相傳軒轅黃帝曾和蚩尤大戰,蚩尤兵敗被俘,黃帝在此將其斬首。蚩尤的血流入池中,就形成了這樣一個鹽池,所以每到天氣變暖,這池中的水就會轉爲紅色。”
週考道:“鹽池中的水會變色?這倒真是稀奇。”
琬姒卻說道:“這種傳說,恐怕也只是後人穿鑿附會之言。黃帝與蚩尤大戰的地方在太行山以北的涿鹿,離此地相距何止千里?爲何黃帝不在涿鹿殺死蚩尤,反而要千里迢迢帶到這裡來斬首?”
鬻熊用讚許的目光看了琬姒一眼,道:“想不到你這個小娃娃,倒懂得許多道理。”
琬姒笑道:“火師大人,這些道理都是家父教我的,我自己哪裡能懂?”
這幾人談論之際,不覺便來到一條小河旁。鬻熊道:“此處便是涑水河了。”週考與琬姒都下了馬,周人侍衛們將馬匹牽到河邊飲水。
這時衆人無所事事,便在岸邊閒坐休息。週考一夜未眠,躺在河邊草地上竟昏昏睡去。琬姒將鬻熊拉到一邊,悄悄對他說:“火師大人,我想求您一件事。”
鬻熊暗想,莘侯府中什麼都不缺,你竟然會有事要來求我,這倒是奇哉怪也。於是他問:“不知琬兒所求何事?”
琬姒臉上忽然一紅,忸怩着說道:“火師大人您曾教表哥練過什麼服氣之法,琬兒想讓表哥也教教我。可是表哥怕您不同意,所以就沒有答應。琬兒是想……是想……”
鬻熊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忽然間醒悟過來,說道:“你是要我允許考兒教你胎息功?”
琬姒一臉嬌羞之色,默默點了點頭。鬻熊大致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說道:“可是那樣你就要拜考兒爲師才行,如此一來我豈不是成了你的師公了?”
琬姒聽後也犯起了嘀咕,她想:這位火師大人看上去比我父親還小了幾歲,要是成了我的師公,豈不是比我高出兩輩?那可怎麼成?
鬻熊看出她心中糾結,哈哈一笑道:“琬兒,這胎息功相傳是軒轅黃帝所創,自古以來修煉者都是男子,修煉之時要將體內的純陽之氣導引至全身。我不知道你這女娃娃能不能練,只怕練了之後對身體反而有害。”
琬姒聽了,噘起嘴默不作聲。鬻熊怕她真的生起悶氣來,忙哄她道:“我前不久教了考兒一套劍法,我命他傳授給你,你看可好?”
琬姒這才一掃臉上的愁容,說道:“多謝火師大人。”可她轉念一想,又道:“不過我可不能拜他爲師。”
鬻熊笑道:“這個好說。這劍法嘛,原本要兩個人一起練,有攻有守才能進步更快。你就做考兒練劍的對手吧。不過你若是沒學過劍法,需得讓考兒從頭開始教才行。”
琬姒忙不迭地點頭,滿口應承。這時那些馬兒也已喝飽了水,鬻熊便叫醒了週考,一行人又沿着河岸繼續向東走。
這時夕陽從衆人的身後照射過來,將人和馬匹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腳下的大道也變得越來越寬闊。鬻熊說道:“看樣子快要到虞城了。”
當他們跟隨着曲折的道路穿過一片小樹林,週考忽然見到眼前出現一座大城:城池的北面是綿長的涑水河,南面則是寬闊的鹽池。城牆從南到北大約有六、七裡那麼長,城牆下面是一圈壕溝,引入了涑水河的水,形成一道護城河。城門的上方建有重樓,城牆的四角還各有一座敵樓。
這城池的規模足足比岐周城大了兩倍也還不止,直看得週考心中暗自嗟嘆,竟忘了催馬前行。這時鬻熊對他說道:“大公子,天色不早了,如果待到日落城門關閉,我們就進不了城了。”
週考這才如夢初醒般地說道:“火師大人,想不到這虞城竟然有這麼大。”
鬻熊不以爲然地說:“商王的舊都殷城,比這虞城還要大得多咧。而且現在的新都朝歌尚未完全建成,據說完工以後可能也和殷城一般大小。”
週考不禁感慨道:“不知什麼時候我們周人纔能有這樣的大城?”
鬻熊道:“周侯大人何嘗不想建座大城?只是建這般大城需要很多的人力和財力,周侯大人現在還負擔不起啊。”
待他們來到城下,只見西城門外是一大片陶器作坊。大量的黏土和尚未完成的陶坯雜亂地堆放在簡易木棚下,而製陶工匠們則忙着將做好的陶器搬進作坊內的木屋存放。鬻熊對週考說道:“虞城除了鹽之外,最爲出名的就是製陶的工藝。你看這些工匠正在搬運的黑色陶器,就是虞城的特產——黑陶。”
週考見那些黑陶一個個光潔閃亮,在夕陽的餘暉下熠熠生輝,簡直如黑色的寶石一般。他問道:“不知這黑陶是用什麼染色的?”
鬻熊道:“黑陶並不是在表面塗上黑色,因爲它的內部也是黑的,不過黑陶的製作方法是虞人的不傳之秘,所以外人都不知道是如何製成的。”
琬姒說:“表哥,我們在舜帝王陵中也曾見到過這種黑色陶器,看來虞人掌握黑陶的製作之法,已有千年之久了。”
週考經她提醒,也想起在舜帝陵中陪葬的那些陶器,其中就有這種黑陶。他說:“啊,是了,當時我還以爲是那些陶器在墓中放得久了,變了顏色。原來黑色纔是它們的本色,而且過了這麼長時間依然色彩如新。”
進入虞城,首先經過的是一個市集,不過由於天色已晚,市集中已見不到人,同時街道上的行人也是寥寥無幾。好在鬻熊認得路,衆人便直奔館驛而去。
來到館驛,卻見到莘甲正騎着馬停在館驛門口,而周昌則拉住馬的轡頭,兩人似乎正在爭執着什麼。琬姒見到莘甲,立時高聲呼叫道:“父親!”
莘甲猛然擡頭,見到琬姒時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神,這才翻身下馬,向着週考等人走了過來。
這時週考也下了馬,並將琬姒也抱下馬來。琬姒雙腳剛一落地,便朝着莘甲飛撲過去。莘甲一把抱住琬姒,一時間百感交集,口中止不住地說:“好、好,平安回來就好。”
琬姒過了半晌,才擦掉臉上的眼淚,說:“父親大人,你騎馬是要到哪裡去?”
莘甲道:“還能到哪裡去?自然是要去找你。”
原來莘甲等人於當日中午時分便到了虞城,莘甲先把姜夫人安置在館驛內,又在城中尋了一個巫醫來爲她治傷。姜夫人服了藥,從小採之時一直昏睡到現在;她一醒轉來,便催着莘甲出城去找琬姒。莘甲見姜夫人已無大礙,於是準備帶着手下侍衛出城,而周昌認爲天黑之後難以發現琬姒的蹤跡,此時出城不但徒勞無功,而且還十分危險,便勸莘甲等到次日晨時再出發。無奈不管周昌如何苦勸,莘甲卻執意要走,幸好琬姒等人及時趕了回來,才免去了莘甲的一番徒勞。
這時太姒也從館驛中走了出來,見到琬姒歸來也是大喜過望,摟着她不住掉淚。不過太姒想到此刻最掛念琬姒的還是姜夫人,便止住了淚,對衆人說道:“都楞在這裡做什麼?先進屋裡再說吧。”
於是衆人便往館驛內走,這時週考看了一眼父親,只見周昌望着他點了點頭,以示對週考能平安帶回琬姒的稱許。週考見父親沒有生自己的氣,心中的一塊大石纔算落了地。
在館驛內,他們又碰到周發,周發一見週考和琬姒便開心地大叫道:“大哥!表姐!發兒好生想念你們!”琬姒笑着拉起周發的手,道:“表姐也想念你。”
衆人來到姜夫人休息的房中,姜夫人本是躺在臥榻上,聽到外面動靜很大,以爲是探聽到了什麼消息,便強撐着坐了起來。待她見到琬姒,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琬姒連忙過去跪在榻前,握着姜夫人的手,邊哭邊說:“母親大人,琬兒已經回來了,您莫要傷心了。”
姜夫人哽咽着說道:“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自打你出生以來,從未離開我身邊半步。你被人擄走後,我一整天都是提心吊膽、寢食難安,生怕、生怕以後……”
她們娘倆相擁而泣,其餘人也都坐在房中默然不語。過了好久,太姒終於開口說道:“琬兒,你是怎麼逃回來的?”
琬姒聽太姒問起,便將自己如何被不準等人抓入舜帝陵中,如何爲週考所救,又如何在舜帝陵中發現寶藏,以及如何從風伯峪脫困等等遭遇說了一遍。琬姒本就伶牙俐齒,再加上他二人這一日的經歷又實在是離奇古怪,衆人聽她娓娓道來,全都唏噓不已。
末了,琬姒說道:“這次若不是有表哥在,只怕琬兒真的再難見到父母之面了。”
週考忙道:“不不,我們能夠脫離險境,全是靠着表妹的聰明機智,我自己實在是沒用的很。”
莘甲卻握住週考的手,說道:“考兒,你是個好孩子。琬兒這次的確是多虧了你。”
週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這時琬姒將舜帝陵中尋得的兩塊玉版取了出來,對莘甲說道:“父親大人,這玉版上面不知畫的是些什麼,孩兒只好帶了回來,請您過目。”
莘甲接過玉版看了一眼,說道:“現在天已經黑了,還是等明日一早再看吧。”
太姒也道:“這兩個孩子都是一整天沒吃過東西,還是讓他們先用膳,吃完好早點歇息。大嫂也還需要休養,我們別擾她清靜。”
這番建議自然無人反對,於是衆人紛紛從房中出來。太姒小聲對莘甲說道:“大哥,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隨我來。”
莘甲不知太姒要對自己說什麼,便跟着她來到館驛之外。莘甲畢竟性子急,忍不住便問道:“妹妹,你要商量什麼事?幹嘛還要避人耳目?”
太姒轉過身來,微微一笑,說道:“我要和大哥說的,其實是件喜事呢。”
莘甲頓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便問:“不知喜從何來?”
太姒道:“我瞧琬兒和考兒兩人年紀相若,志趣相投,這一次他們能同甘共苦、共度患難,在我看來亦是天作之合,就連上天也成全他們二人。大哥,你認爲我說的對嗎?”
莘甲想起琬姒回來的時候,是和週考同乘一匹馬,兩人確是非常親密的樣子。太姒接着又道:“我一向對琬兒視若己出,料來你對考兒也頗爲屬意。我是想,如他二人果真情投意合,我們便替他們安排下這門親事,既能順遂他們的心意,又能令我們作父母的感到滿意,豈不是兩全其美?”
莘甲點點頭,說道:“考兒的品性爲人,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事關琬兒的終身,我總需和你嫂子商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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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姒道:“這個自然,如果大嫂也能同意,那麼來年我便請媒人到莘城去行文定之禮了。”
莘甲笑道:“妹妹你怎地如此心急?”
“像琬兒這麼好的姑娘,以後不知會有多少人家惦記,到時候上門提親的人,只怕連莘城的城門都能給你擠塌了。”
莘甲聽後樂得“呵呵”直笑,他二人這才又回到館驛中。姜夫人之前因見不到琬姒,一直睡不踏實。現在琬姒回來,她心中才得安寧,因此又服了一次藥後便睡着了。莘甲不忍驚動她,便也在一旁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