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考從末見過如此場景,正在納悶時,只見那手執龜甲的男子忽然將雙手高舉過頂,口中唸唸有詞,圍着土坑轉了個圈;接着一個白袍男子將一支點燃的火炬扔進坑中,不多時便見到坑內冒出滾滾濃煙,顯然土坑中早已放入了大量木柴之類的燃料;跟着又有數名白袍男拎着木桶,將一桶桶清水倒入坑內的銅鼎中。
周發看了半天也是不明所以,便問道:“大哥,他們是要煮肉吃嗎?”週考搖頭道:“看着不像。如果是煮肉,爲什麼要把鼎放入坑裡?豈不是自找麻煩?”
“這叫做奠基。”有人在周發的身後回答道。
燉雞?周發轉過身來,見到原來是呂尚和呂伋父子正站在他們後面。他心想,哪有用這麼大的鼎燉雞湯的?不過他自己也覺得這想法未免太過荒謬,才總算忍住沒有提出這個疑問。
只聽呂尚接着說道:“這是有人要在這塊空地上蓋房,那座壘起的土臺就是房基。在正式動工之前,需要先舉行奠基儀式,目的是爲了禱告上天祈求平安,同時也避免日後有孤魂野鬼前來侵擾。”
週考問道:“呂先生,他們既然要祭天,就得有牛羊之類的犧牲,可是這裡也沒見到有待宰的牲畜啊?”
呂尚指了指跪在土臺下的四人道:“祭祀的犧牲早已在此,還有比人牲更好的祭品嗎?”
週考聞言深感震驚,回過頭來仔細觀察那四人,只見他們一個比一個年輕,最大的也只有二十幾歲,最小的竟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週考心道:只爲了要蓋一間房屋,這四人今日便要命喪於此,這樣的做法到底有何意義呢?難道用牛羊來祭祀還不夠,一定要用人牲才能取悅天神嗎?
正在他胡思亂想之際,那手執龜甲的男子用一雙火筴夾起龜甲,將之放入火坑內炙烤。半晌之後他纔將龜甲取出,細細觀看龜甲上的裂紋。只見他點了點頭,將龜甲交給另一名白袍男子,這才走下土臺,對跪在臺下的四人說道:“你等身爲奴隸,今日既然自願作爲人牲獻祭,從此侍奉昊天上帝,這是常人難以企及的無尚榮光,死後亦可恢復自由之身。爾等應當心存感念,欣然領受。”
週考心想:能把殺人這樣的事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真可謂是厚顏無恥得很。如果真像他說的那麼好,爲什麼又要將幾個人牲的手綁起來?他問呂尚道:“先生,這些穿白袍的是什麼人?他們這樣公然地妖言惑衆,難道就沒人管嗎?”
呂尚聞言嚇了一跳,忙小聲說道:“周公子,幹萬別亂說話。這些人都是大商的巫師,那爲首之人應該是大祭司。在大商境內但凡有祭祀事宜,都須由他們來主持,可謂是權勢熏天。你剛纔的話要是讓他們聽見,隨時治你個不敬天神的罪名,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哪怕你是諸侯公子,也一樣不能倖免。”
週考見呂尚神色嚴峻,心中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只見那大祭司將手一招,一個劊子手便走上前來。此人生得膀大腰圓,手中拎着一柄銅斧,那斧頭的鋒刃寬闊,看上去十分厚重。圍觀的人羣等了許久,終於見到劊子手出場,立時發出一陣歡呼。那劊子手也很是得意,提起斧子來在半空中掄了一圈,竟然呼呼生風。
琬姒見此情景,皺着眉頭道:“這殺人有什麼好看?邑姜妹妹,我們走啦。”說完她便帶着邑姜徑直回馬車上去了。週考也道:“發兒,咱們也走吧?”可是對周發而言,好戲這纔剛開始,他哪裡肯走?他連聲說:“不要不要,讓我再看一會!”
這時那大祭司用手指着排在最右邊的一個奴隸說:“就從他開始。”他話音剛落,兩個白袍巫師立刻上前將此人的雙肩按住,迫使他身體前屈。那奴隸還不肯就範,不住地奮力掙扎,兩個巫師幾乎摁不住他。卻聽那劊子手說道:“喂,小子!我勸你不要亂動。我這一斧下去,若能將頭斬落,那便一了百了,你也落得個痛快。若是稍有偏差,一次斬不死,你不免還要受二茬罪,那時須怨不得我!”
那奴隸聽了這話,才停止了掙扎,儘量地伸長脖子,只盼那劊子手能幹淨俐落地取了自己性命。週考目睹此景,不由心中感慨:這大慨就是所謂的引頸待戮吧?人若落到這般田地,到底是該乖乖受死,抑或是拼盡全力作最後一搏呢?最怕是那時已身不由己,只能束手待斃,哪還由得自己來選?
就在他思索之際,劊子手沉喝一聲,只見手起斧落,那奴隸已然身首異處,頸血兀自四處噴濺,按着他雙臂的兩個巫師身上也沾着點點血跡,映在白袍之上顯得格外醒目,而圍觀的人羣不覺都發出“噫——”、“呀——”的驚歎聲。
誰也沒料到的是,旁邊緊挨着的那個奴隸大約是受了驚嚇,忽然間跳將起來,一面瘋狂地叫喊着,一面撒腿奔向圍觀的人羣。衆人怕被他撞到,全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可惜他雙手被綁,立足不穩,跑了幾步之後腳下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時另有兩個白袍巫師急忙跑過來,一左一右地將那奴隸從地上架起,押回到原地跪着。劊子手一斧斬落,卻聽那奴隸慘叫哀嚎之聲不絕於耳。原來劊子手惱他給自己添亂,這一斧卻是斬在他的頸骨上,並未將頭砍斷。那奴隸一時半會斷不了氣,卻也無力掙扎,就像只垂死的爬蟲一般,只能在地上微微蠕動。
劊子手的行爲令那些圍觀之人都覺得太過殘忍,紛紛以手掩面,還有不少人對着劊子手指指點點,似乎頗有微詞。那大祭司怕激起衆怒,忙向劊子手連使眼色,而劊子手聽着奴隸臨死時的嘶鳴也覺得心浮氣躁,當即一斧劈落,這才令慘叫聲戛然而止。圍觀衆人見那奴隸已死,也不再議論,仍是饒有興味地等着看那劊子手繼續行刑。
劊子手將尚在滴血的銅斧甩了兩下,又舉起來檢視了一下斧刃。在接連斬下兩人頭顱之後,這銅斧竟絲毫沒有捲刃的跡象,足見其鑄造之精良,堪稱上品。劊子手非常滿意,轉身又走向第三個奴隸。
說也奇怪,這第三個奴隸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面朝黃土,始終不曾擡起頭來看看周遭情形,對於之前兩個奴隸受刑而死的過程也彷彿充耳不聞。那劊子手一生殺人無數,心知此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雖然口鼻之中一息尚存,但其實已和死人無異。劊子手大概是覺得太過無趣,便只“哼”了一聲,毫不囉嗦地結果了此人性命。
這時土臺下已只剩下最後一個活着的奴隸,同時也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他長得瘦瘦小小,四肢有如麻稈一般細長,胸前的肋骨也清晰可辨。他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也沒發出任何聲音,臉上的塵土和淚水混淆在一起,髒兮兮地連五官都不太能分清。週考心想:看他這副瘦骨嶙峋的樣子,大概一生當中也沒吃過幾頓飽飯,如今卻又要刀斧加身死於非命。上天既然讓他降生,爲何又要對他百般折磨?這一切都是爲了什麼呢?
那少年奴隸見到劊子手朝自己走來,更是渾身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只見他雙腿之間的地面上忽然出現了一灘溼跡。圍觀的人當中有人看見了,頓時興奮地喊道:“尿了!尿了!這小子嚇尿了唉。”其餘衆人聽到,也都跟着鬨笑起來。
那少年不曾想在臨死之前還要遭受這等屈辱,羞得他將頭深埋下去,不願以自己的面目示人。劊子手走到跟前,說道:“現在就尿出來,是早了一點,不過也沒什麼分別。”說着便將斧頭擎起,作勢欲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