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濃山重水,一曲歡音傳來,只覺神清目明。
山,似乎又綠了;水,似乎又活了;血霧,似乎也散了——
一夜殺戮後的愴敗,強風難掩的腥膩,在曲音傳來的一刻,便似日脫出雲層時黑暗的退去一般,迎來春光無限。
草色青青中,半斜山坡上,有一人正躺在那裡,脣間吹着什麼,風揚起他腰間的束帶,也揚起他口中的清音——
那樣子,活似他一直就是呆在那裡的,青草坡就是他的席,天空就是他的蓋,從這裡望去,他在竹林彼端,翠竹間的滴滴新露則將遠遠的他點得生動。
讓人疑是無意中誤闖了他的空間,而他就是這片山林的主人!
沐清風而生,飲凝露而長,與山野融爲一體,悠哉得讓人羨慕,快活的讓人嫉妒!
嫉妒?
唐盈先是一驚,接着一怔,然後心中一跳!
這種感覺是第二次突然襲來,並不陌生,不由放緩了腳步,走入竹林,在迷漫着霧氣的翠色中,盯向那個人——
尚未看清對方側躺着的面孔,就聽到又有什麼聲音從天際傳來,擡頭望去,只見雲中有黑色的點在靠近,帶着脆鳴——
越離越近後,纔看清那是一羣飛鳥,嬌小豐潤,羽色豔麗,劃過長風,直飛到那個人的頭頂上方後,振翅迴旋、旋而不散。
再次訝異!
從她們來到紫雁山的那一天,就沒聽到過這林中有過鳥語,彷彿所有的鳥兒都察覺到了江湖人的殺氣,兩三日前就棄巢而去。
對於鳥類來說,春季正值求偶期,如果隨意另覓它處重新築巢,必會影響下一代的繁衍,不到萬一是絕不會棄巢離去的。既然離去,可見它們對此地的懼怕。
而現在,它們竟然飛回來了,此時的紫雁山血腥尚濃,鳥獸最爲敏感,卻依然反常地飛回。一隻只、一對對、一排排、一行行、歡歌而來,自在嬌啼。彷彿是受了那曲音的牽引——
它們的鳴聲極其動聽,聲聲脆耳,配着吹出的清音,讓人彷彿暢遊在遠離塵囂的世外山林中,沒有爭鬥、沒有污濁、只有純粹的天然,直把心中的矇昧都拋到了九宵雲外!
唐盈不由地停了腳步,在靜靜地聽。
簡隨雲飄然立在她身邊,也未再前進——
“竹林曲聲正悠揚,美酒一杯入豪腸,三分醉意閒中笑,七分自在釀月光……”
一聲輕笑傳來,伴隨着一句似詞非詞的話語,音質如風。
唐盈猛然回了神,才發現那曲音已停了,自己卻深陷其中一時未曾察覺,再去看那個人,已悠悠然地坐了起來,悠悠然地轉過了身,悠悠然地看着她們,笑——
又是那種笑!
也仍是那種說不出的舒服模樣!
彷彿他就是坐在冰刀上,也會笑得那樣快活。
但他怎麼會在這裡?
唐盈瞪向了對方,發現曲音雖停,仍自餘音繚繞,天上鳥兒又盤桓圈後,才呼啦啦飛散,再仔細看對方手中,竟然是吹着一片樹葉?
僅僅是一片葉子,便能引來飛鳥相和?
古有琴聲引鳳,今有葉曲招彩翼,這男子的曲音真有盪滌人心的魔力,連鳥兒都能惑來。一個人,如果不是從心底處就這樣清明,怎會吹出這樣的清音?
她疑惑了,去端詳簡隨雲的神情,在那張容顏上看不出端倪,但是,簡隨雲的眼在淡淡地望着那個男子。
再眨了眨眼,她們現在所立的位置只需再走十數步便可走出竹林,再向左一拐,就會離開紫雁山,而那個男子則在竹林外山道中的正對面。
離她們約三丈左右。
於是挑了挑眉,問:“你的魚,可曾釣着?”
不錯,對方正是昨日在潭邊遇到的那個言談古怪的男子。
“不曾。”男子笑眯眯地回答。
“喔?既然不曾釣着,又何需來此?”
她將自己的視線盯在男子眼部以外的部位,雖然她知道一個人的眼睛纔是最有可能透露心底秘密的所在,但這個男子的眼還是不要看的好。
那雙眼,是一汪流動着的樂悠悠的酒鄉,而酒,總是會醉倒人的。
“不曾釣着,爲何不能來此?”男子的眼彎得越發如月。
“此處無潭,只有淺溪,溪中連細魚也少得可憐,哪裡會有什麼魚王?你來此豈不是要耽擱了你的釣魚大計?”
“呵呵……”男子笑得露出了四顆牙齒,“不急不急。”
隨着笑容的擴大,他的左頰邊竟在此時顯出一個不太深的酒窩,一閃一閃的,如果不細看還真瞧不出,但那淺淺一窩非但沒有女兒氣,反使這個男子臉上的表情更加生動。
“不急?看來你對那條魚兒並不上心——”
男子聽了這句話後,頰邊的淺窩中似乎也漾進了酒意,彷彿是從眼中流到那裡去的,擡起一手摘去自己發上的一隻草葉,隨手一揚,草葉順風而去,而他的話悠悠傳來——
“急則生燥,燥則生暴,又急又暴,豈不是要讓它受了委屈?”
這是什麼道理?
唐盈意外,男子則已笑眯眯看向了簡隨雲,一雙眸並沒有對簡隨雲進行上下打量,直接盯着簡隨雲的眼。
據說,一個男人直接盯上一個女子的眼時,說明這個男人並不好色。而是更在乎女子的心靈。
好色的男人,往往會先去掃視女子的前胸與整個身形,或者是一張漂亮的面孔。
唐盈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但問題是,現在的簡隨雲是男裝打扮,她想的是否有點遠了?再仔細觀察對方的眼中,除了笑意,便再看不到任何不乾淨的東西,彷彿天上的流雲也倒映在其中,隨着酒波搖曳。
風過,有竹葉的清香漫來,讓唐盈一瞬間竟然覺得這種清香是從男子身上傳來的,使那張樂陶陶的笑臉也映上了竹香。
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的簡隨雲,則在這時擡步向林外走去——
唐盈眨了眨眼,想起自己與簡隨雲原本是要去山外用早膳的,如果再不走就要到半晌午了,於是跟上,看着簡隨雲出了竹林後是向左拐去,臉上露出了笑,在自己也出了林子後,對着那個男子指了指腳下路——
“這裡出山的路不只一條,除了我們要走的這條,至少還有四條路。”
她的手又指了指其它幾個方向,衝着男子笑得也露出幾顆牙齒。
男子聽了她的話在,眼裡有星光在閃:“原來姑娘是怕我與你們同走一條路?”
唐盈一怔,隨暗在心中暗歎——
這個人很聰明!
她的話說得十分隱諱,並沒有想着對方一定會聽懂,但這個人偏偏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領會了她的意思,但領會了自然最好。不管對方是誰,來此的目的是什麼,但既然能在這種時候出現,就是可疑的人物。
畢竟這幾日江湖人逗留此間,讓普通百姓對紫雁山是能躲多遠便躲多遠,不會隨便靠近,更不會進入山中。於是,用力地看了一眼對方,點了點頭。
而那一眼,是在強調着什麼。
“呵呵,姑娘多慮了,在下並不打算上路,在此吹吹山風也是不錯的。”說罷,男子笑嘻嘻地雙手向後一枕,再次躺倒——
唐盈又怔了怔,對方竟然完全不介意她的態度?樂悠悠地又看向了天際。莫非是自己小家子氣了?她有些猶疑,但隨即不再多想,旋身而去——
身後的男子則將拿着葉片的手從頸下取出,盯着葉子似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很快就會再相逢——”
這句話說得並不高,但唐盈的聽力何等驚人,她的身子僵了僵,回頭望去——
只見男子並沒有看着她們,彷彿什麼都沒有說過,而是又將葉片放在脣邊,悠然的吹起——
曲音依舊輕快,她瞧不出什麼端倪,再次上路,見簡隨雲已行出數十丈遠,背影已隱入山外的林間,便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但身後隨之再度傳來的鳥鳴聲,突然讓她心裡升起一種奇怪的想法——
莫非這個人的出現,是爲了消彌一夜殺戮的血腥氣氛,才吹出這樣的清音?音律可渡化人心,他卻連飛鳥都能引來。
也許那些鳥兒很快就會迴歸這片山林,讓紫雁山重新恢復一片鳥語花香、秀水青山的生機。
猛然搖了搖頭,自己的想法太奇怪了,對方不管是誰,只要未犯着她,便勿需去管——
而她不再讓自己回頭,卻不得不承認先前那種凝重的氣息、漫天的血色,確實是在聽到這種曲音後,淡化、消彌——
心底處,一片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