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一張面孔,果然行事方便許多。
下山的路上,紫雁山中的人流散去不少,但依然有許多江湖人逗留其中,並且是一副餐風宿露,打算就在山裡面吃住的架勢。而那些人各種各種,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奇異古怪的大有人在。
人多,便難免相遇,但凡與她們碰上的,在遠遠看到這樣兩個年青又陌生的人時,似乎因從未見過簡隨雲那般氣質的人而迷惑、失神,眼神一直追着她們——
直到惡人路過後,有一些人仍在端望。
那眼神中,從開始的迷惑,到後面的估量,接着是一種對後生小輩,默默無名之輩的不以爲意。
彷彿認定了她們這樣的,就算出現在紫雁山中,應該與江湖脫不了干係,但完全構不成搶奪七色花的威脅。畢竟江湖人的世界中,要的是武藝、背景、名氣,甚至是所屬門派的強大與否!
而她們,年輕又面生,面生便是無來歷,誰會在意?
唐盈在那種目光中隨着簡隨雲順利又平靜地楚樂山,心中暗自揣測,如果這些人在知道青衣的她曾親手放走了七色花後,會怎麼想?
實在想笑,但她有更重要的事,一出山便招來隱在暗處的唐家子弟,向那些負責的頭目交代了一些事情後,與簡隨雲步行前往柳林鎮——
鎮中的各家酒樓與飯館都是爆滿,尋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館進入,裡面的江湖人吃得粗野,引得豪放,大口吞嚥,速度之快,就像在比拼一般。
在唐盈正打量有無空位時,有人起身結賬而去,一走一大片,好像個個都想出門出得早些,生怕比別人慢了一步似的。
那些人,應該是急着重入紫雁山?
正判斷間,小二迎來,清理出桌位讓她們坐入,她開始點菜,而菜食還未上桌,店內又涌進些新食客……
一批又一批,來得快,去得也快,有些則將飯食直接帶走,根本不在店內食用。
這種氣氛讓原本欲靜靜享用一餐的唐盈也跟着有些浮躁,那些人似乎是怕七色花在白日也會出現,所以急切地在明知可能性極小的情況下,卻也不肯錯過任何一個機會,要趕回去死守?
“膳後,入山——”
正在她暗中觀察時,簡隨雲的聲音不急不緩的傳來。
她一怔,看見簡隨雲微低眼瞼,專注地品着食物,彷彿沒有看過周圍一眼,但爲何會這樣說?
莫非七色花真的會在白日出現?既然如此,又爲何多此一舉地來鎮上進食,完全可以讓唐門弟子代勞,她們只需在山中等着即可。
心中迷惑,加快了速度,但一餐未畢,她也見識到了什麼叫作人多的地方便是糾紛最多的地方!
短短時間內,便連遇幾樁“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江湖鬥毆!
有那從門外進來,突然瞅見了某張桌上的熟面孔,似乎素有仇怨,立刻拔刀抽劍,橫目相向的;也有那本無瓜葛,卻爲了搶個桌位,一言不合抽傢伙的;還有那在飯桌上談到了七色花,卻在還沒看到奇花就想着怎麼分配時,大打出手,提前“搶”了起來……
甚至在店裡就開始動手,一路打到街上,兔起鶻落,上竄下跳,把個原本平靜的柳林鎮弄得到處都是刀光劍影、槍舞鞭飛,直讓當地百姓緊閉門戶,過路的商旅繞道而行,開店的掌櫃們則是顫顫驚驚——
可謂是見者色變,聞者遠逃!把江湖人的粗莽發揮個淋漓盡致!
而在混亂中,簡隨雲淡淡地放下了竹筷,起身,步出——
唐盈隨着跟上,避開那些忽上忽下,打得熱鬧的人羣,眉峰微蹙——
如果不是有一些名門正派在此鎮着,恐怕局面會更亂,而她盯着前面行雲流水般的背影,腳下踏着青石板路,突然覺得身後是一片煩亂,也突然有了種身陷江湖,不如遠離江湖的感覺。
這感覺,她從來沒有過。
出鎮後,步行三五里便是紫雁山,遠遠看去,那座山在白日裡蔥蘢秀氣,彷彿是出塵之地,卻在離得越來越近後,又顯出一些殺伐肅穆,甚至隱隱地能瞧到一些冷兵器的反光——
看來今天聚集的江湖人要比昨夜更多!前面的她現在入山,莫非一切的事情都會提前發生?在疑慮間,讓她大大意外的是簡隨雲沒有入紫雁山!
而是在接近山脈後,折轉了方向,進了旁邊的幾座相連的山中。
要去哪裡?
詫異滿懷,唐盈跟着入了這不知名(其實是沒有特意打聽過)的山中,看着簡隨雲悠然的身形就似在踏青一般,混在山光水色中,漫步間,絲毫無目的的悠遊。
那份愜意與明淨飄然的氣質,彷彿她曾這樣在山間走過許多個歲月的輪迴,才能與山水如此巧妙的渾然一體,全無一絲凡塵的牽絆——
“姑娘?”
走了約有半柱香,深入林間後,簡隨雲隨手拔下了一株莖上覆蓋着短毛、卵形葉子,看起來嬌弱無力的植物時,唐盈不由地將心中的疑惑泄於口中。
簡隨雲沒有看她,低頭望着手中的植物,“它,毒性如何?”
心中不解,但唐盈仍是照實回答:“它叫毛地黃。因花開時有如垂鈴,也被人們稱作仙女鍾、女巫環等,若誤食了它的任一部分,會先後出現噁心、嘔吐、腹部絞痛、腹瀉和口腔疼痛症狀,甚至會出現心跳異常,半柱香內若救治不當,服食者便會死亡,可謂毒性甚強——”
簡隨雲淡淡一笑,又問:“身中劇毒者,用盡良方都無救時,最後一招往往會用何法?”
唐盈再怔!
“世間萬物,相生相剋,普通毒藥,只需洗胃,服碳灰,再用鹼水及其它湯劑催吐,洗胃後再用綠豆、金銀花和甘草急煎服,可解毒,若是超出常理的劇毒之物,這些辦法便不可用——”
頓了一頓,她想到答案,“姑娘,在用所有的正法都不能施解時,便只能以毒攻毒!”
這些事潛淺的只是也是她的看家本事,回答起來,頗爲肯定。
簡隨雲轉望她,沒有語,只是微微笑。
盯着那雙笑眼,唐盈腦中飛轉,眼前的女子對毒性的瞭解絕對在她之上,不可能是讓自己解答她的疑惑才問的。其中有何深意?
聯想最近發生的事情,突然靈光一閃,試探地問,“姑娘,你可是在指若要解‘黑沙掩月’,必得以毒攻毒?”
簡隨雲笑意加深。
自己猜對了?
唐盈抿了抿脣:“不瞞姑娘,此種方法正主與祖父都曾試過,而唐盈也曾試圖從此處破解,折取毛地黃、鶴頂紅、夾竹桃、番木鱉、斷腸草、烏頭、曼陀羅、見血封喉等毒物,配量研比,但依然無策——”
話畢,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黑沙掩月”本就是各種毒物組成,而不是單純的一種毒,用這種方式也是他們沒有辦法時採取的,但百年來的無數次試驗證實,這種方法也是徒勞。
簡隨雲此時轉身又向前而去,“你,換個方位去想——”
唐盈愕然,換個方位?使之在以毒攻毒的基礎上去換,還是針對以毒攻毒的反方向?
看前面的她又頓住身形,盯着一叢綴着花苞的植物,緩緩問:“這個,如何?”
細瞧那叢植物,“姑娘,這些是杜鵑花,也稱映山紅,再過幾日,它們將會盛開,到時這山中將是雲蒸霞蔚,初初爛漫——”
“毒性如何?”
又問毒性?
疑惑歸疑惑,唐盈知無不答:“黃色杜鵑的植株和花內均含有毒素,白色杜鵑則是花中有毒,誤服食後會引起嘔吐、呼吸困難、四肢麻木等,重者會引起昏迷,對人危害較大,但它們只是小毒,尚不至於要人性命——”
她實在不知道簡隨云爲何又問起這些不值一提的含有小毒的植物?
簡隨雲則擡頭看天上流雲,長髮被山間的的風揚起,“也許,正因它是小毒,變成了被忽略的理由——”
這句話似乎頗有玄機?唐盈眨了眨眼,“請姑娘明示!”
“以毒攻毒,強毒對強毒是許多人慣有的想法——”
強毒對強毒?
唐盈何等聰慧,再竄起前面的兩個問題,她突然又驚又喜地問:“姑娘是說,許多人在攻劇毒時,只會想到以同樣的劇毒相攻,卻不會去使用普通的毒物?”
是這個意思?是嗎?
他繼續猜測,“姑娘也是在指點唐盈,如果想解‘黑沙掩月’,未必要用那些劇毒,而是要試驗一些常見的毒物?”
此時的唐盈心中激動,卻又不能確定,畢竟這是一個太過大膽的想法,只是緊緊盯着眼前女子的臉。
“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簡隨雲看着她,脣邊浮香。
剩下的就靠她了?
這句話卻讓唐盈呼吸更加急促,簡隨雲的意思已非常明確,她只覺一種霧氣突然從眼中升起,猛然深深下拜——
“姑娘,你點到即止,對唐盈來說,已是足夠,對我唐家來說,也是足夠,唐盈感念姑娘!”
簡隨雲短短數語間,便讓她唐門數百年來慣有的思維有了一種天翻地覆的變化,她唐家自詡研毒精深,所有子弟初入門時便學習了世上萬千中植物的毒性,而那種普通毒物的常理,連唐門三歲的小孩都能說得上來,他們這種資深的,便往往不屑於再把精神放在小毒上。
沒想到,今日一語點破夢中人,原來要解“黑沙掩月”,還要從被他們一直冷落的小毒着手。而這雖然離配製出解藥還有很遠的距離,但她看到了一種希望,只要方向弄對,研出解藥是遲早的事!
只因她對簡隨雲的話堅信無比!
“謝謝姑娘!”她再一次下拜。
“我未幫你——”簡隨雲淡笑間,並未攔着她下拜,而是走了開去,緩緩語,“只是要你明白,七色花就算能達到你要的目的,也是有限的量,未能解其根本——”
繞回了七色花的問題上?
原來簡隨雲不只在幫她,更是在點醒她,七色花的事件對她唐盈來說,並不是一定要參與的?
唐盈心中思量——
不錯,就算奇花真能解奇毒又怎樣?即使有唐家做後盾,但能在這麼多江湖人中能順利得到完整的七色花嗎?
退一萬步講,就算她福緣深厚,能得到整株的,又能配製多少解藥?那只是沾了千年奇花的福,並不是她唐家真正的成功。而且如果解藥的量非常有限,怎麼傳承於後代?
而簡隨雲絕不僅僅是爲了七色花才這樣良苦用心點透她的,應該是爲了讓她避免捲入一場亂局。通過這種方式既婉轉地將解方告訴了她,也並沒有損及他唐家的顏面。
這樣的女子,聰慧而不鋒芒畢露,在她身邊的人只有安心又舒適,毫無被其光芒刺傷的感覺。這,是一種大智慧,大性情。
她不再開口言謝,只是將滿腹的情緒壓下,獨自感受。
“這山間,怎樣?”簡隨雲的話再度飄來,微笑的臉似乎融在了風中。
唐盈看着周圍,“姑娘,此處青山綠水,讓人心曠神怡。”
“與鎮中相比,又怎樣?”
唐盈再眨眨眼,“天下地下的差別。”
鎮裡是江湖之地,山中是清靈秀遠,怎麼比?
“此處有許多草藥,你可去四周看看——”簡隨雲微笑不變。
唐盈點頭,對着那張笑臉,只有點頭。
雖然她對大多數植物的毒性都有了解,但之前研究“黑沙掩月”的解藥時方向不同,現在相當於從頭開始,就地取材,重新開始研究纔是上策。而且天色尚早,七色花的事簡隨雲一定早有安排,她只需跟着就是。
於是開始靜下心來,眼睛捕捉着地面、山岩上,若是發現了一些在川蜀不易看到的植物後,就摘下幾株,並且在腦中把記憶中所有的含毒花草都拉了出來,開始琢磨——
而簡隨雲則不急不緩地走在附近,暢遊山色——
遠看去,二人一個在低頭四處巡望,一個閒散適怡、卷於春花中,彷彿天上浮雲也駐了足,低頭看着這山間二人的無拘無束——
直到暖陽與腹中的飢餓提醒唐盈時,她才察覺到時辰不早了,一看日頭的方向,竟然已過了午時?
有些赧然,自己忘了時辰,簡隨雲也沒有催促她,而她們現在是返回鎮中進食,還是聯絡附近的唐家子弟送來?
正欲詢問簡隨雲的意見,鼻間突然襲來一種頗爲刺激腸胃的香氣——
是什麼?
這香氣極爲誘人,浮在空中,就似有一隻勾人饞涎的無形的手指,在牽引着嗅覺,而她的鼻翼已自己聳動着,去尋找香氣的來源——
唐盈心下暗暗吃驚,似乎是燒烤的味道,而且燒烤之人非常有手藝,光聞其味便覺出與其它的燒烤有些火候上的差別,直讓人更加的飢腸轆轆。
莫非此處有人?
但現在這個時節,誰會在這裡?
所有到了附近的江湖人都幾乎涌往了紫雁山,就算是普通人也不會選在此時進入這段山脈,以避免捲入是非,有誰會在這山間進行燒烤?
腳下不由向前,耳中聽到了流水之音,轉過一個彎,她便看到了一處山泉。泉水正淙淙歡流,附近是處積潭,而潭旁坐着一個背影——
在那個背影入眼的一刻,唐盈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竟然覺得有一種豔羨的心裡升起——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背影?
遠遠看去,寬肩窄腰,穿一襲青衣,顏色比簡隨雲的棉袍之色深了一些,卻有一種灑脫不羈。
一條黑紅相間的長帶束在腰間,使那個人的腰肢有種剛柔並濟的味道,襯得原本就比例極佳的身形更加賞心悅目。而他,是個男子,絕對是個男子!
只有男子纔有那種俊拔的身形!
但這些不是讓她產生豔羨心理的原因。想她唐盈從來就沒羨慕過誰,也從來不會嫉妒別人,卻在今天的此時此地,只是看到了這個人的背影,就在心底無法控制地泛起波瀾——
那個人腰間束帶長出的部分,正在風中飄展,彷彿春分也是爲了讓它起舞才吹得這樣動人——
從下往上打量,他的一頭墨發不似平常男子一般高高束起,僅僅是在頸後隨意扎着的,卻奇異地不顯凌亂,自有一種自在飛揚——
配着他斜斜坐着的身形,讓看到他的人覺得他就像坐在雲端一樣,悠哉而舒適,舒適得讓人會忍不住嫉妒,悠哉的會以爲人生就應該這樣。
唐盈甚至希望坐在那裡的那個人,就是自己,而不是他。
覺察到心底的這種想法後,它覺得不可思議,世上竟有這樣的人?竟然讓她唐三小姐有了這種古怪的念頭?
甚至讓她移動腳步向前走去,想看看那個人的正面,並忘了瞧一眼身邊簡隨雲的表情——
一步步,輕輕移,直到看到一團火就點在那個人的前面,火上正架着三枝木棍,每枝木棍都插着兩條魚時,她明白了香氣來自何處。
原來那個人正在烤魚!
同時她聽到了那個人口中似乎在哼着小調,低不可聞,卻奇異地好聽——
在她走到對方的身後時,男子好像聽到了動靜,緩緩地轉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