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一夜未停的暴雨,還有如魔龍呼號的狂風,聽的人心驚膽寒,即使躲在家裡也沒有安全感。
小鎮裡有一家很出名的酒肆,叫做英雄酒肆,酒肆不大,來裡面喝酒的也未必都是英雄,但哪個男兒不想成爲英雄,所以那些不能在世俗中功成名就卻也一心要名揚四海的人,到了深夜都會來這裡喝上幾杯,也好來體驗一下做爲英雄的感覺。
酒肆角落的桌子上坐着一個人,披在身上的蓑衣、斗笠都還在滴着水,還有衣袖、庫管,甚至還有他這個人,都在向下滴着水,他好像已經被這場大雨淋了個通透。
這人身後揹着一把刀,但被蓑衣遮住,只露出一截刀柄,這不是中原人用的大刀,而是東瀛浪人慣用的武士刀。
酒肆本就不大,老闆爲了招待更多的“英雄”,所以將這裡可以擺桌子的地方都擺上了桌子,而且每張桌子都足夠的豪氣,可以讓八個人圍坐也不嫌擠。當然,這裡的每張桌子上坐着的不止八個人,認識的不認識的,聚在一起便是喝酒,管他誰又是誰。也許這樣才能如英雄一般豪爽、瀟灑。
但惟獨他坐的這一張桌子,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然後喝酒。卻沒有一個人願意靠近他,或者說敢去靠近他,且不說這張桌子上只坐着他一個人,就連靠近他的這一側,都沒有人敢去坐一坐,英雄也不敢,這裡便以他爲中心劃出了一個圓,圓圈以爲便是他的領土,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在這裡,幾乎成了黑暗與死亡的結合體,燈火通明的酒肆裡,他坐着的這個角落,卻是連光明也爲之趨避的死角。
他,只是在喝酒。
沒有人願意靠近他,也沒有人願意理會他,所以這裡的英雄們還都在自說自話,討論着近幾日這江湖上的奇聞異事,或者所謂的英雄排名。不知是誰,提到了一個字——劍。
這個字在酒肆中迴盪開來,衆人卻忽然覺得背後一寒,回過頭卻發現這寒氣的源頭正是那黑暗的角落,角落裡的人已經放下酒杯,他的目光正如一柄出鞘的利劍,盯着這裡的所有人,目光所及便是劍鋒所及,衆人只感覺自己已置身地獄,劍的地獄,劍所勾畫出的死亡,正在他們身旁遊蕩……
“說,誰會用劍!”
這人安靜時就如一具屍體,但此時爆發卻如一頭飢餓猛獸。目光自所有人面前一掃而過,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彷彿死過一次一般,這般濃烈的殺意,簡直比死神更爲可怕。
“我!”一個人高舉着手中的劍走到衆人面前,劍生得修長,人長得俊逸。劍客視自己的劍如生命,不,是如尊嚴,劍客可以死,卻不可以被侮辱,更不允許被蔑視。
下一秒,他卻被連人帶劍劈成兩半,而所有人只看到一道紅光閃現,卻不知是血光還是刀光。看見這人的死狀,看到流出滿地的內臟,這裡的英雄也都成了沉默的狗熊。
鮮血濺到這人臉上,平添了幾分猙獰,那一雙瞳孔未經血染卻也同樣是血紅顏色。
“還有誰。”這人的聲音變得沉重無比,似要將這英雄酒肆連同這裡的英雄一同壓碎一般。
“劍,還有哪裡有劍?”他站在英雄酒肆的門前遙望遠方,似在尋找着下一柄劍。而他身後的英雄酒肆當真已變作一片廢墟,裡面的人卻無一生還。暴雨仍未停下,血雖然被雨沖淡,卻依舊鮮紅,鮮紅的血染紅了他的鞋底,他踩在血上,原本一雙如野獸的眸卻顯得暗淡。
雨夜中,他還在朝前走着,前方的路被雨阻隔,他已融入雨中。
“你真的很想毀掉這世上所有的劍嗎?”
遙遠的遙遠處,一個聲音透過暴雨傳來,聲音流過之處,空中的雨都似爲之停頓。
這人停下腳步站在雨中卻並未答話,他在等,等那個說話的人來到自己面前。
但他等來的卻不是人,而是一柄劍,一柄護手爲四芒星的劍,星角之上留有四個孔洞,似之前鑲嵌着寶石一類的飾物。
看到這柄劍,那人身上的死亡氣息一下子重了起來,樹木、大地,甚至是這天空中的雨水,都因爲這氣息而失去了生命,一切都變得那麼荒涼,荒涼的雨,荒涼的夜。
這把劍當然就是星傑,不求第二的星傑。
星傑此刻應該在段痕手中,而且這把劍看上去也不像是段痕的那把星傑,雖然不是,但這一把星傑看上去,卻也不像是假的。
那聲音又透過暴雨問道:“認得這把劍嗎?”
這人道:“認得。”卻又道:“這不是我要找的劍。”
那聲音道:“不錯,這的確不是那把劍。”
這人繞過這把劍繼續向前走,卻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這把劍。
雨中的聲音輕喚道:“人傑。”
這人,居然又停下了腳步。
暴雨的夜裡根本沒有絲毫月光,但他本身卻彷彿會發光一般,一張臉在雨中愈發顯得清晰,雖然表情變得冷酷,雖然眼中充滿了憤恨,但他卻依舊是人中之傑,依舊是流刃無形的弟子。自數月之前與沈俊聯手擊殺南宮涵不成之後,他便銷聲匿跡,卻不想今日會出現在這裡,而且今日的他,如何還有那人中傑者的模樣,分明就是一個魔頭。
雨中的聲音淡然一笑,笑聲越來越近,身影也越來越清晰。但即便這人已經走到自己面前,人傑卻居然還是看不清楚這人容貌,兩人中間彷彿隔着一層無形的牆,依稀間,人傑也只能看到他頭頂上,生着的一對犄角。
“你是誰。”人傑低沉着聲音問道,就好像這一問如果得不到答案,他便不打算再開口。
那人陰笑一聲,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你只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想不想殺了那個人。”
那個人,當然就南宮涵。
“想。”人傑的回答斬釘截鐵。
那人道:“既然想,就拔起這把劍。”
人
傑當真轉身拔起這把與星傑極爲相似的劍,只是劍鋒之上閃耀着森藍寒光。這把劍雖然與星傑一般,但實際上卻截然相反。
“爲什麼是這把劍?”劍鋒之上倒映出人傑的面容,似也能倒映出他的聲音,陰冷,而殘酷。
那人卻道:“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但你若想知道,自可去問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人傑問道。
那人道:“沒錯,我家主人。”
人傑道:“你家主人,是誰?”
那人道:“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問他。”
人傑不再開口,從長袍上扯下一塊衣衫將這把劍包好,便真的跟在那人身後,一步步朝遠方走去,血水順着地上的轍痕向下流淌,流向遠方,遠方也正是他們的去向……
一天,也許一天都不到吧,段痕卻從那間原本一直都屬於他的房間中走了出去,只是此時的他眼上蒙着黑布,雙耳之中也塞滿棉花。但他卻能清楚的知道房門的位置,推開門,朝前走,他不但能感受到房門所在,更能知道門前臺階和甬路的方向。
這一切,他當然不是憑記憶辦到,而是感覺。
除去眼耳口鼻身意之外的第七種感覺——末那識。
據說這是隻有真正的神纔會有的感覺,當末那識甦醒,他們便已不再需要任何直觀的感覺去觀察世界,因爲天地已經被他們收入心中。
他一步步朝前走,走到那塊免戰牌之前,不用伸手觸摸,他已經能感受到那塊免戰牌又向下沉了幾寸,他也知道,自己的時間正在一點點流逝。
“你來了。”段痕並未看到那人也未聽到來人的聲音,卻已知道來的是誰。
第十四暗道:“我早知道,要甦醒末那識對你來說根本不是什麼難事,但接下來的阿賴耶識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解下這遮掩的布吧,他對你已經無用。”
段痕也真的解下了那塊黑布,取出耳中的棉花,他又能看到,又能聽到。但這一切對於他來說,已經根本沒有什麼差別。但他與一天前的自己,卻已是天差地別。甦醒了末那識,他便更加的接近於神,之前他接近神的不過是力量,現在的他,卻連靈魂都已接近神。
阿賴耶識又稱作第八識,是超越了末那識之上的感覺。末那識是超越六感,已將一切收入心中,而阿賴耶識,卻是將一切視爲空明,一切都已不復存在。
達至有容易,因只要是有,便能看到能摸到,便有了目標。而空,卻是將一切放下,將一切看破,這纔是最難的。
段痕又回到那小屋之中,屋子不小,但在他看來,這與一間斗室沒什麼差別。
黑暗?光明?
也許都不是吧,沒有一個詞能夠確切的形容這裡,而這裡也不需要什麼詞彙來形容。
“你來了。”聲音透過這裡的空氣傳來,人傑這才發現在自己面前居然坐着一個人,一個看上去若有若無的人。
人傑開門見山的道:“你是誰。”
那人道:“我是誰又有什麼區別?你現在該關心的不該是我的身份,而是我有什麼本事,能給你,你想要的。”
人傑道:“那你說,我想要什麼?”
那人道:“你想要的,不過是一個人的頭顱而已。只是這顆頭顱現在卻價值不菲,想要得到它,卻還真需要費一番功夫。”
人傑道:“那也就是說你還是沒本事將這顆頭顱給我,既然如此,我爲什麼要在你這裡浪費時間。”
那人卻道:“你原本就不信我,但你只不過聽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和你說了幾句不着邊際的話便貿貿然來了此地,難道那時你就沒有想過,這一切可能是個陰謀或者陷阱。”
人傑的確想過,但卻不知爲何,偏偏無法說服自己不來這個地方。現在後悔,卻也晚了。
那人又道:“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一定會幫你報仇的,但在這之前,我需要你爲我做一件事情。”
人傑道:“什麼事?”
那人道:“將靈魂,交給我……”
一晃,也許只是一晃,在人傑的意識中,一切都是一閃而過,但這一閃之後,他卻忘記很多事情,原本至關重要的事情此刻在他的意識之中卻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樣。唯獨一件事讓他記得特別清楚:南宮涵與段痕,兩個人聯手逼死了自己的師傅。
“感覺怎麼樣了?”一個陰冷的聲音嗖嗖傳來,人傑本能的應了一聲:“很好。”,卻聽到身邊還有別人同時答應,左右看去他才發現,原來身邊居然還有九個人存在。這九人雖然長相不同但卻掛着同樣的表情,穿着同樣的衣服。人傑低頭看看自己,這才發現自己居然穿着和那幾個人同樣的衣服。
只見一道身影一步步靠近,雖然看不清容貌卻能看見來人頭頂生的一對犄角,那人來到自己面前,用宣讀聖旨一般神聖且卑微的聲音說道:“自此刻起,你們十人便是主人的十大死神,你們的職責只有一個,就是講一切與對人對抗的力量引向死亡。”
“是!”十人的聲音高亢的讓他們自己都覺得奇怪,人傑甚至還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的時候,卻已開口說出了這個字。而這一個字出口,他卻感覺自己的意識,彷彿淡了……
一間已經破敗的古剎中,南宮涵正捧着一本佛經研讀。出離心與小和尚則坐在一旁已經因爲潮悶而生了黴的蒲團上打坐,蒲團本就不是很大,出離心盤膝坐在上面便已顯得有些狹小,但卻不想小和尚那碩大身軀居然剛剛好可以坐在上面,這當真算是奇事一樁。
而莫陽,雖然與南宮涵一直形影不離,但卻一直很少說話,此時更是蜷縮在佛龕前睡着了,聽她均與的呼吸聲,顯然睡得很熟。
忽的,南宮涵的身子抖了一個激靈,只感覺一股莫名的寒意侵襲而來,除了寒氣還有殺氣與怒氣,以及不共戴天的仇恨!
小和尚眼睛未睜卻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淡淡道:“那些人是衝着你來的,自己去解決。”
南宮涵道:“是。”沉默了片刻,又道:“莫陽,就請大師代爲照顧。”
小和尚卻道:“若是你能攔住外面的人,她自然會沒事,若是你不幸戰死,我想她應該會選擇隨你而去。”
這話說的一點不錯,南宮涵也只能淡然一笑,便走出這破廟的大門。
遠處,他已能感覺到一片陰雲正朝自己的方向推進而來。
也許只是那麼一失神,也許只是意識的空當之間,那股莫名強大的仇恨已經來到自己面前。南宮涵的長劍本來早就已經準備出鞘,但見到來的是這十個人,他拔劍的手卻猶豫了。
這十個人,他竟然全都認識,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這十人卻統統曾出現在他的記憶之中,雖不是生死之交,卻也有過一面之緣,有幾位更是南宮涵一心想要結識的前輩。這樣的幾個人,讓南宮涵如何下的去手?
只是南宮涵雖然有情有義,但這十人對於南宮涵卻只有仇與恨,見到南宮涵時眼中迸發的光芒,幾乎能將一個人撕成碎片。燒成灰燼。南宮涵正在躊躇之間,十人卻已同時出手,雖然所用兵器不同,但此時配合起來卻竟格外嫺熟,彷彿多年來並肩作戰的戰友一般。
當見到這十張臉的時候,南宮涵心中便已沒了鬥心,儘管十人聯手攻來他卻只是退避,便是到了退無可退之處也依舊不曾還手,寧可拼的自己受傷也不想傷到這幾人。因爲他深信這幾人定然是被別人操縱纔會與自己爲敵,他更深信定然有辦法可以恢復這幾人的心智。
他不想這幾人清醒的時候,身上卻平添幾道傷痕。
陡然,一杆長槍朝自己小腹刺來,南宮涵向左一閃,一柄大刀早已等在那裡,南宮涵又是向後一番,兩點寒星已在他身體凌空之時激射而出。空中雖無處着力,南宮涵卻依舊有辦法化險爲夷,只見身子一扭,恰巧避開那兩點寒星。
但只見一道紅光自天際而來,南宮涵這凌空的身子彷彿已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原來之前的進攻只是爲了將南宮涵逼到這死路之上,而真正送南宮涵下地獄的,卻正是這一道血紅刀光!
原來那一道紅芒不是血光,而是刀光。人傑的刀依舊是那柄無巧不工,只是緣分純潔的刀刃此時已經變得鮮紅,是被血染紅,還是被仇恨染紅?
面對這把刀,南宮涵此時若肯拔劍,他至少可以保命,但他卻瞧得真切,這使刀之人卻正是流刃無形的弟子,他欠流刃無形一條命,只要他不死便永遠還不清,他又如何能對他唯一的傳人下手。眼見刀光滑落,他難道真的只能等死?
也許他已經選擇等地,但他等來卻不是死亡,而是一柄劍,一柄天下第二的人才配得上的劍。
只見段痕長劍探出,正將這一刀格擋在外,隨即身子一翻越到衆人身後,劍鋒凌空一揮,只聽得金戈錚鳴,這十人身後竟隱隱現出一條鐵鏈,鐵鏈的一端已穿入他們的身體,而另一端卻不知被誰握在手中。
而段痕這一劍,卻將這十根鎖鏈盡數斬斷。
這十人,同時昏倒在地。
這時段痕才轉過身去,當他與南宮涵面對面時,才睜開眼睛。方纔,他原來一直都在閉着眼睛,但儘管不能視物,他的劍法依舊精準,甚至比之前更爲精準。
南宮涵看着倒下去的十個人,不無擔心的問道:“他們不會有事吧。”
段痕搖搖頭,道:“不知道。”
南宮涵聽到這三個字,心頭卻涌起一絲埋怨,只怨段痕出手太重。但段痕若不是爲了救自己又怎麼出手,自己又憑什麼來埋怨他。
“對了,”南宮涵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段痕還劍入鞘,答道:“我只是感覺到你有危險,所以就過來看看,看看是什麼樣的人物居然能讓你也感到危險。”
南宮涵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那幾個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苦笑。
段痕又道:“現在你沒事了,我也該走了。”
南宮涵道:“來都來了,就別這麼急着走,我領你去見兩位高人。”
段痕笑了一聲,道:“這世上還有誰能被你稱作是高人。”
南宮涵道:“你只要見到了就會知道。”
段痕道:“被你這麼一說,我倒真的想見見他們了,帶我去吧。”
南宮涵卻道:“先被這麼急,先幫我安置好這幾位老兄。”
段痕掃了一眼地上倒着的那幾個人,道:“如果真有你說的那幾位高人,我猜他們一定有辦法,治好這幾位兄弟,你覺得呢?”
南宮涵看着倒在地上的人,雖然沒有說話但顯然已經默許了段痕的話。
段痕道:“那幫忙吧。”隨便抓住幾個人的腰帶,稍微用力便將五六個人扛在肩頭。南宮涵背起另外幾個人,便同朝那破敗的小廟走了進去。
當南宮涵揹着這幾個昏厥的人走進這破廟的時候出離心與小和尚卻連瞟都沒有瞟一眼,但當段痕走進這裡的時候,出離心的視線卻發生了偏轉,落到了段痕身上。
“末那識。”出離心說出這三個字,但聽語氣卻好像不相信段痕真的已經甦醒這第七識一般。
這三個字說的極輕,段痕本沒有聽到,但卻不知爲何,他卻感覺方纔有人說出了這三個字,便應道:“沒錯,末那識。”
出離心道:“不知你是如何甦醒這第七識的?”
段痕卻道:“佛不是說過,不可說,不可說。還有,我來這裡是爲了問你,有沒有辦法救醒這十個人。”
出離心掃了這幾人一眼,正欲說話,卻發現這幾個人原來根本不需要自己來救,因爲這幾人居然在此時,全都站了起來。
他們被稱作死神,是將一切引向死亡使者,他們的甦醒所代表的,便是死亡的來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