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當真收起了銀錠,當真將那豬食一樣的餐盤端到了那人面前。衆人都在想看那人的究竟會作何反應,那人卻連頭也沒擡一下,從筷籠裡抽出雙筷子,三下五除二的將將餐盤裡的豬食吃得一乾二淨。
這時段痕點的菜已經端了上了,這回這菜就端到了這人桌子上。這人依舊不擡頭,三兩下就把這小山一樣的飯菜給吃了個乾淨,又端起一旁的酒罈子一仰頭就把那三斤高粱酒喝了個底朝天。站起身從懷中摸出一塊三兩來重的金子扔到桌上。
三兩銀子是這小二一年的工錢,三兩金子卻能買下這一個小二。
那人闊步走了出去,段痕也緊跟着走了出去,這裡的人卻似乎還都沒有回過神來,也許他們都沒見過這麼能夠隱忍的人,也沒見過飯量如此大的人。
段痕追出屋外,只看見那人慢吞吞的朝一個方向走着,從段痕見到他開始他就一直朝着這個方向走,段痕極目朝那個方向望去卻也看不出那個方向有什麼特別。不過這一點對於段痕來說卻沒什麼,他只要看到那個人在自己面前就可以了。
只是,段痕又跟了不到三步,那個人卻在他的視線之中消失了……
“你是誰,爲什麼跟着我?”那人不知何時,卻繞到了段痕身後。
段痕霍的轉身,那人卻又消失。
聲音又從他身後傳來:“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殺了你。”
段痕這一次卻不轉身,只是笑着道:“路是你家的嗎?我喜歡怎麼走就怎麼走,你哪隻眼看到我跟着你?”
那人這一次卻轉到段痕面前,道:“再跟一步,我就劈了你。”
段痕道:“怎麼,生氣了,原來你也會生氣哦。”
那人道:“你還不配讓我生氣。”
段痕道:“但我卻生氣了,現在我要一劍劈了你。”
他當真跳了起來,星傑長劍豁然出鞘,劍舍利相互輝映,四道白色光芒匯聚劍鋒之上,而觀段痕,一雙眼已變得通紅,他竟爲了這個人而催動體內修羅之力,而且看他此時表情修羅之力並未影響他的心智。無爲還給他的,當真已是完美。
只聽得周圍金刃破風之聲猶如雷震,風眼之處隱隱可見火光,周圍人羣只感覺周邊空氣已被一股神奇力量拉扯抽離,自己的呼吸一時也爲之停頓。其實就算這裡的空氣還在衆人也未必需要,見到如此驚天動的劍勢,他們早已忘了呼吸,屏息凝視。
劍鋒凌空而落,沒有絲毫技巧可言也根本不需要什麼技巧,周圍一切都已在這一劍籠罩之下,只要這一劍落下,這裡的一切都要爲之毀滅。
咻的,另一把劍出現在衆人眼中,一把只見其柄不見其芒的劍,無論是縱或者是橫,這把劍的劍芒都似與世界的極端相連接,只要劍鋒劃過這世界就要被分成兩半。
此刻,劍鋒已動,周圍屋舍,遠處樹幹,以及更遠處目力已無所極之處的一切都在這一劍之下被斬做兩半。
劍鋒又動,他卻不是要去破解段痕這一劍,而是要毀滅段痕這個人!
段痕手中同樣有劍,雙劍交擊,一陣氣浪如同海嘯一般以這兩人爲中心向四周激盪,一時摧枯拉朽,無數民宅瞬間崩析成瓦礫。
“呀!”那人忽的大嘯一聲,手臂運勁猛地向上擡去,已段痕此時修爲竟然會在力量之上輸給這人,那人忽的又送出一股狠勁,段痕長劍竟已脫手。
手中無劍自然是輸了,但段痕還有劍,在他身後有一把被稱作無爲的劍。
長劍出鞘,順着那人劍勢之間的死角穿過,劍芒已抵在那人心口。
“爲什麼不殺我?”那人問道。
段痕道:“這不是一把殺人的劍。”
“我見過這把劍,只是那把劍原本不是這個樣子,那是一把鋒芒盡露的劍,爲何現在,會變成這樣?”那人的聲音忽然變得平靜,那柄足以割碎天地的劍鋒也在不覺間消失。
段痕將無爲還入鞘中,心念一動,星傑長劍飛入手中。
“是我,是另一個我,他將這把劍的鋒芒磨去,只希望這把劍可以不再染血。”段痕低聲說着,腦中卻盡是無爲的身影,他現在過得可好?
“我叫段痕,是一個最瞭解魔的人讓我跟着你。”段痕回答了他的問題,卻似乎沒有問題要問那個人。而且他這話也不假,酒中仙對於魔的瞭解,就如無爲對於段痕的瞭解。
“你不想知道我是誰?”那人沉默了許久問道。
段痕道:“不想,你要是有心告訴我自然會告訴我。不過我卻知道,你是一個飯量很大而且脾氣很爆的人。”
那人淡笑一聲,道:“你看到方纔那柄劍了嗎?”
段痕點頭。
那人又道:“可曾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段痕努力回憶,卻想起與酒中仙在那裡倒轉境界時那種感覺,就與這把劍方纔揮動之時一模一樣。便點了點頭,道:“有過,也許就是因爲這種感覺,我纔會來找你。”
那人環顧了一下四周,卻纔想起自己方纔那奮力一擊讓這裡的一切都毀於一旦,問道:“你可還有銀子嗎?”
段痕也朝四外看去,也是頗感慚愧,從懷中摸出厚厚一摞銀票,道:“只有這些了。”
那人道:“算我借你的,我會還。”
段痕道:“算我自己的,請我喝酒就好。”
段痕將銀票交到一個壯年手中,道:“用這錢把這裡重新建好,但若讓我知道你敢中飽私囊,這裡的一切你也可都看到了。”
那人連忙點頭應承,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段痕道:“現在我們去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一下,我忽然有很多事想問你。”
那人道:“我有名字,我叫暗夜。”
段痕重複這個名字,道:“暗夜,摩訶暗黑天……”
暗夜也聽到了段痕的話,但一時卻也不開口,默默然走在段痕旁邊,兩人並肩來到一家酒肆,兩人剛剛坐
定,暗夜便開口問道:“你知道摩訶暗黑天?”
段痕道:“酒中仙,也就是那個讓我跟着你的人告訴我的。”他又問:“難道你就是……”
暗夜道:“我怎麼可能是他。”
段痕道:“你不是,那你是誰,你的劍又是怎麼回事?”
暗夜卻道:“你不是說不想知道我的身份嗎?”
段痕笑道:“現在我要知道的,是你那把劍的身份。”
暗夜道:“我的劍,其實這不是我的劍而是你所說,那摩訶暗黑天的劍,嚴格算起來那也不是他的劍,只是一道劍意。至於我,”他忽地扯開自己的衣衫,露在段痕面前的是他的胸膛,但他的心口處卻赫赫然是一塊凍結着的冰,冰塊大小猶如拳頭,卻似將他整個人都凍結冰封,“看到了嗎?”暗夜又道:“這就是我。”
段痕曾經見過很多可怕的人,但他卻覺得那些人都沒有面前這人可怕。因爲那些人的可怕是對外,這人的可怕卻是對自己。
那人解釋道“我將自己的心冰封讓自己能夠永生不死,只因爲我要將這一道劍意,交託給一個值得託付的人手中。”
段痕道:“我卻知道一個這樣的人,不如我給你引見一番?”
暗夜奇道:“你方纔難道沒有見識到那一道劍意的威力?”
段痕道:“見識了,只是一道劍意,卻能比得上我畢生修爲。”
暗夜道:“難道你不認爲自己是一個值得託付的人?”
段痕道:“但那個人卻比我更值得託付。”
那個人,叫南宮涵。
“段痕,你怎麼回來了?”南宮涵見段痕會來卻未和酒中仙一起,卻和一個不認識的人在一起,但見這人一身非凡氣度,修爲卻絕不在自己之下。
“這就是你所說,那值得託付的人?”暗夜上下打量一番南宮涵,道:“根骨清奇,體質特異,用他繼承這一道劍意也是不錯人選。但我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斤兩。”
段痕正欲說話,暗夜卻身形暴起,喝道:“接我一招!”
那一道無限劍意又自其手中乍現,劍光一現就幾乎要貫穿南宮胸膛!
南宮身形一閃,魚一樣向旁邊滑去,通覺劍心一出染塵嗆然出竅,劍鋒壓在那一道劍意之上一帶一滑將那一劍之力全部引到自己劍鋒之上,又向上一引一衝將這威力衝向天際。段痕破解這一招是以強制強,雖然最終得勝卻毀了周圍一切,但南宮卻是以柔克剛,將這一劍之威消弭無形。兩者無分高下,就如水與火無所謂強弱,只是自然之力的不同表現而已。
“看到了嗎?”段痕上前問道。
暗夜收起劍意,微微含笑,道:“比起你,雖然功力之上略有不及,但心中全無暴力兇殺之氣,若是由他繼承這劍意,我當可放心。”
“他是何人!”南宮涵聽不懂這兩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但那人出手就是殺招,他卻不得不提防起來。
段痕笑道:“他,會是改變你的人。”
“你說什麼!”伏羲驚詫的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跳起來的同時那張紅木椅子已經碎成一堆木屑。
書生道:“我說,要你去給我找女媧石,我想這世上除了你之外就再沒有誰有本事能找到剩餘的兩塊女媧石了。”
伏羲道:“我不去。”
書生道:“不去,不行。你沒有選擇的權利,你只有服從,別忘了,你是我的狗。”
伏羲道:“我知道,我不會是你的對手,但至少我還可以死。”
書生哂笑一聲,道:“難道你不知道,在我這裡你連死的權利都沒有嗎?只要你的屍體還存在,哪怕只有沙粒那麼大小的一顆我都有本事讓你復活,連同你的記憶一起復活,而且你是殭屍,就算把你碎屍萬段你還是不會死,不是嗎?”
伏羲道:“但是,你也無法讓我去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
書生道:“但是,你卻有一個命門被我握在手裡,女媧的遺物。我說過,如果你聽過我就不去碰你口中,那所謂女媧的遺物,但如果你不肯聽話,我就只好用我自己的辦法去做事。你也該知道,你沒有能力阻止我,不是嗎?”
伏羲沉默。
書生道:“現在,去吧。我給了阿一十天時間去找女媧石他雖一無所獲卻給我帶回來一個屬於雲的女人,但如果是你,我覺得七天應該足夠了吧。”
伏羲道:“足夠。”
就如書生所言,如果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找到女媧石,那人就一定是伏羲。
“天之涯,海之角……”
伏羲重複念着這六個字,站在一處十字路口他卻不知該邁向哪一邊。其實哪一邊他都不會空手而回,只是,他真的要去找嗎?也許他曾經騙過段痕,但他至少說過一句真話,就是他的重生,就是爲了女媧的遺物。補天石當然就是女媧的遺物,也許只是遺物之一。原本的守護現在卻成了掠奪,爲了守護而去掠奪,這是不是一件很諷刺的事呢?
“爲什麼是我?”
很多人在面對一個兩難的選擇時也許都會問上這麼一句。
是的,爲什麼是我?
他也在問,爲什麼是我。只是他並不需要做一個選擇,而是遇到一個他做夢都沒有想過的天大的好事,只是他也知道若是他接受了這件好事,他就同時要擔負起一份責任,一份拯救蒼生的責任。
暗夜道:“因爲只有你可以。”
南宮涵道:“因爲我是那個所謂命中註定的人?”
暗夜道:“因爲你是值得我託付的人。”
南宮涵的視線不由得轉到站在一旁的段痕身上,段痕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表現出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表情,然後示意南宮自己拿主意。這種事只有自己可以拿主意,因爲只有這樣人才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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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道:“這樣,咱們先不急着選擇,我問你一個問題如何。”
南宮涵道:“你問。”
暗夜道:“假如這世上有一個無限大的數字,那將這數字分成無限份之後,其中每一份是多少,是無限還是一?”
南宮涵道:“一不是起始,無限也不是終了。無限被分作無限之後既不是一卻也不是無限。一如廣闊海域分作無數支流,每一流原本都屬於海但卻都已不再是海。”
暗夜道:“你能看破這道題,就足以證明你的心已經超然物外。這世上只怕除了你之外也沒有誰值得我託付這力量。”
南宮涵道:“不過一到算術題,這難道就是你判斷一個人的標準?”
暗夜道:“因爲我等不了了。”
“爲什麼?”南宮涵問道。
暗夜又露出了心口那一塊寒冰,道:“看到了嗎?這就是原因,如果你的心被一塊冰封住,你是希望自己趕快死掉還是想苟延殘喘的活下去?我猜你會選擇前者,是嗎。”
南宮涵無法否認,
暗夜道:“已經幾萬年了,根本感覺不到自己還有心跳也根本感覺不到自己還有感情,除了這一條生命之外一切都被這塊冰封存,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夠快點死去,也能好好體驗一翻,死亡的感覺。”
南宮涵卻道:“因爲你想要死,就要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拋給我?”
暗夜道:“因爲我信你。”
南宮涵正欲說話,暗夜卻又道:“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劍?”
南宮涵雙手將染塵遞了過去,暗夜也是雙手將染塵接在手中,一手按在劍柄之上一手握住劍柄,緩緩地,劍居然被拔了出來。染塵早就與南宮涵心意相連,若是他不想任誰都無法將其拔出,但此刻染塵卻在暗夜手中被拔出來,若不是得到南宮涵默許,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染塵在暗黑手中,已變得屈服。
暗夜的手輕輕撫摸着劍身,手指劃過之處劍身似泛起一道光華。
“好劍。”暗夜讚歎。
南宮道:“當然是好劍。”
暗夜又低聲連嘆:“好劍,好劍,好劍,好劍……”
南宮不懂他爲什麼要如此稱讚自己的劍,忽的他卻看到一灘水在暗夜身下堆積,而這水的源頭卻竟然是暗夜的胸口,那塊封存着他心臟的冰居然融化了。
暗夜嘴角居然泛起一絲微笑,十二分欣然的道:“原來心痛是這種感覺,原來死居然是這麼一件愜意的事情……”他將染塵還入鞘中又交還給南宮,未等南宮說話暗夜已站起身朝屋外走去,一路上水流進,血流出,沿着心口流經身體,在地面畫出一道長長的血路,血路的盡頭,也就是他的死地。
他終於可以死了,等了千萬年等來的死亡顯得那樣迫不及待。他離開這裡不是爲了等死,而是去享受他期盼了許久的夢想。
段痕看着他離去,他已明白髮生了什麼,走到南宮面前,道:“看看吧,他給了你什麼。”
南宮拔出染塵,他甚至忘記了做通決劍心的手勢,劍鋒露出不過一寸,一股凌駕天下的劍意已瀰漫這斗室之中。
“這就是他要託付的那一道劍意。”段痕話語間絲毫不見豔羨,只有喜悅與惋惜。高興是替南宮,惋惜則是替暗夜。
南宮涵將吐出這一寸劍鋒又收入鞘中,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白髮老者卻在此時走了進來,道:“他剛纔給你的,就是摩訶暗黑天無量劍的無量劍意,雖然只是完整劍意之中的一部分,但就如他的問題,將無限分割成無限之後,每一份也都可以等同於無限。”
南宮卻道:“只是,爲什麼他會選擇我?”
白髮老者道:“也許你不是他想要的選擇,但你確實最好的選擇。這力量是無限大的,他甚至可以超越我,超越魔。現在,你有了與魔對抗的本錢,你還會害怕或是茫然嗎?”
南宮涵不知道,因爲恐懼與茫然的決定因素,力量只是其中之一。強大的人也會恐懼,也許恐懼的不是比他更強的人,就如自在天魔,他恐懼的是段痕與南宮涵,但他們兩個又如何能對他構成威脅?
安靜,安靜的就如被琥珀包裹的小蟲。
段痕終於打破沉寂,道:“看來我也該去其他的什麼地方去修行了,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但我可不想到時候成爲你的累贅。”
南宮涵苦笑一聲,道:“其實這話,原本是我打算對你說的。”
段痕聳了聳肩,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道:“好了,也許我該去找酒中仙或者也許找一個這麼神奇的人物,也好讓自己一下子就強大起來。只是可惜了,剛剛纔和他成爲朋友這麼快就要爲他送葬。”先前的話是玩笑,後面這一句卻是發自肺腑,一位惺惺相惜的朋友,或者惺惺相惜的對手,有誰願意失去?
段痕走出屋舍,循着那一條血痕一路走去。一個快要死的人能走多遠,一個無所謂死在什麼地方的人會走多遠?段痕這樣想着,於是他並不着急走到這條血路的盡頭,也許是他相信這條路不會太遠,或者是他不想這麼快就見到自己朋友的死屍。
一路之上血痕先是由淡變濃後又由濃變淡,段痕知道,那是他那位朋友的血開始枯竭的表現。
他還在繼續前行,但最後,當他走到這血路盡頭的時候,他好友的屍體卻並不在這裡。段痕向四周望去,前面不遠是一片森林,“難道是林子裡的野獸拖走了他的屍體?”這是段痕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既然想到這裡,他就已走進了不遠處那一片樹林。
剛走進裡面沒多遠段痕就覺得腦袋有點發暈腳步開始發飄,這樹林里居然有很重的瘴氣。原本憑着段痕這一身修爲普通的瘴氣對他根本不會有什麼影響,但如果反過來說,段痕被這瘴氣影響到了,就證明這瘴氣絕不普通。而這瘴氣就連段痕都有些難以消受,那麼那些普通的野獸若是在這裡生存早就該死了。
但這句話再反過來說,如果有某種野獸能夠在這種環境下生存,那麼它也一定不普通。
段痕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又走了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