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杜老財家的田土沒收,然後分給貧下中農!
多麼偉大,光榮,正確的事情啊!這事兒要擱在民國那會兒,勞苦大衆還不立馬跳起來高呼偉大領袖陳主席萬歲?
可是現在不是民國,現在是南宋末年,而且科舉義門也不是民國的土豪劣紳。兩者格調完全不一樣,前者真的是“詩禮傳家”,這可不是一代兩代讀點書就敢那麼自稱的。那得十代八代,甚至十幾代人,代代讀書,代代有人中進士!
譬如李庭芝出身的隨州義門李,那是十二代詩禮傳家。陳德興自家的江州義門陳更厲害,陳霸先的後人,四百多年的義門。實際上這些義門已經發展的和漢晉時代的衣冠士族差不多了,不過科舉義門的德行比衣冠士族強太多了——衣冠士族靠投胎就可以當大官了,科舉義門可得憑真本事去考!要是一代人沒有一個進士,門第立馬就大跌。
所以義門子弟根本沒有時間去紈絝,他們人人都在爲東華門外唱名而努力呢……看看陳德興他爹就知道了,在考中文進士前,就守着陳德興他親媽一個女人,成天就是讀書練武教兒子。
至於作弊?做夢吧,義門子弟數以十萬,人人都盯着三年纔出五百多的進士名額。其中就算有貓膩,那也得遮掩到天衣無縫才行。要不然就是在和全天下的義門爲敵,這種事情……也只有陳德興這尊大神敢做。
而且科舉義門的子弟讀多了儒家經典,也就容易往君子或僞君子的道路上走,也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中了進士就去外面當貪官,在家鄉一般都是謙謙君子,都是道德模範,都是鄉民們仰視崇拜的對象。
而義門本身。自然也是鄉民們膜拜和託庇的對象——在“和買”制度的壓迫下,成爲義門的佃戶至少可以活下去,否則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一年勞動所得被胥吏們用廢紙一樣的會子換走!至於遇上大災小難之年。在江南的大部分地區,貧下中農們可以指望的也只有這些詩禮傳家的義門。
所以杜橋這裡的佃戶們並不憎恨義門杜家。反而都很感激杜家這麼多年來的保護,彷彿沒有杜家,他們這些人根本活不下去……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事實!
而且……宋朝的民風顯然要比民國更加淳樸,知恩圖報這回事兒是深入人心的,佃戶們以往都受了義門杜家的恩惠,現在怎麼好意思去奪義門杜的家產?
這等忘恩負義,還能算人嗎?舉頭三尺有神明。這樣做,神明都不饒啊!
因此,當孔進的喊話結束良久之後,現場還是鴉雀無聲。
現在要分田了,農民伯伯們卻不要!
看來鬥地主什麼的,就更別想了。
在場的士爵兵也有點懵,雖然他們聽不大懂浙江話,但也知道孔進在說什麼。四五千貫的土地啊!居然沒有人要……江南的老百姓莫不是傻的?
陳德興的士爵兵不是淮人就是北人,那裡義門早就在異族入侵的過程中崩潰了——這些義門說真心話並不壞,就是沒有武力。這其實是趙家皇帝刻意引導的惡果。若是科舉能鼓勵義門子弟文武兼備,趙宋天下又如何會有今日?
士爵兵們都把目光投向了孔進,都想看看老帶路黨有什麼高招。
孔進當然是有辦法的!他雖然不是孔氏南宗這樣的義門。但他是胥吏之家出身的,他的老爹在衢州下面的西安縣當過押司的。他若不是一心想要高中,早就子承父業去當胥吏了。這種胥吏之家的子弟,誰不是老於事故?
杜橋佃戶們不肯要杜家的田,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換成了衢州西安縣,一樣沒有人肯要孔氏南宗的田,不過孔進還是有辦法的。
“鄉親們,本官是知道你們和杜扒皮家是老鄉,不好意思拿他們家的田。”
孔進用力擺了擺手。笑道:“這個好辦啊,杜橋的鄉親。可以拿寧海的田,拿天台的田……你們又不認識葉夢鼎和賈似道。想來也沒有受過他們的恩惠,這個田拿得可安心麼?”
這個彷彿可以啊!臨海的貧下中農去拿寧海的地,寧海的貧下中農去拿天台的地,天台的貧下中農去拿黃岩的地……這地拿的就不昧良心了!
“孔官人!您看俺能當個軍戶麼?”
已經有人站出來了,杜寅扭頭看去,原來是杜橋鎮上的潑皮李,好吃懶做,濫賭濫嫖,而且自幼喜歡槍棒,練了些功夫,還糾結了一幫和他差不多的爛人在杜橋鎮上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爲此也沒少被杜寅教訓,不過他犯的那些事情也不是什麼大惡,教訓一下也就放了,然後又是屢教不改。這次杜家大辦團練,便把他和他的那些兄弟都招去了,以爲能用他們的“勇武”,現在看來也沒有啥用處……
一個披着鋼甲的士爵兵大步走到潑皮李身邊,好像捉個小雞似的把他拎了出去,丟在孔進跟前,又仔細瞧了瞧,見他身上有不少花紋複雜的刺青,膚色也白皙,又摸摸他的手掌,沒有發現多少繭子。便搖了搖頭,粗聲粗氣地道:“地痞一個,上不得沙場,吃不了大苦,無甚用處!”
招兵不要地痞那是常識,這種人太滑頭,上了戰場根本靠不住,也只有杜寅這樣的書呆子才相信能靠地痞的勇武去打仗。
“無妨!”孔進一笑,“留着吧,當個走狗也好!這種地痞,最適合當狗了。”說着話,他就冷笑着對潑皮李道,“老夫可不是杜扒皮,你要敢在老夫手下偷奸耍滑,老夫也不拔你的皮,一紙文書就收了你的田,再把你流放去遼北黑水河,去和韃子爲伍!”
聽到“遼北”和“韃子”,潑皮李就是一驚,連忙跪下衝着孔進就是磕頭如搗蒜,一臉討好地道:“小的不敢,小的什麼都聽官人的!”
孔進也不看他——孔老頭子當然知道這一百畝地不好拿!軍戶可不是士爵貴族,甚至不如北地的長征兵(其實和軍戶差不多,也是當兵換田),四五千貫的地就是“買命錢”,他們的命就是賣給陸軍部了,以後要有好日子過纔是活見鬼。
“還有沒有人?一百畝田啊,在臺州怎麼也值四千貫吧?你們當佃戶的,十輩子都攢不下來!”
孔進用充滿誘惑力的話語說着:“有了這一百畝田,你們可就是有田有土的老爺啦,可以住上瓦房,有爺孃的可以讓老人家吃好用好,沒有婆娘的可以娶上一房……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多好啊?”
“算俺一個吧!”這回站起來的是個黑漢子,矮壯敦實,倒是有些軍漢的模樣。
杜寅卻是眉頭一皺,這漢子他也認識,姓賴,人稱賴蛤蟆——倒不是因爲他長得醜,而是他不知怎麼居然迷上了杜家的一個小姐!天仙一樣的小姐,是他這樣的莊稼漢敢想的?
好吧,想就想吧……杜寅還想過趙琳兒呢!可是這位不僅想,還去向杜家小姐表白,說要去從軍立功,等做了大官就回來娶她。把杜家小姐……給逗樂了,還當成笑話和姐妹們說(南宋書香門第的小姐並不是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看見個陌生男人就要死要活的主兒)。結果讓這個黑漢子得了個賴蛤蟆的綽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個可以!”賴蛤蟆也被個士爵兵捉去驗看了一下,“是個能吃苦的漢子!”
“對!對!俺不怕苦!”賴蛤蟆大聲道。他心裡想着,“只要能娶上杜十三姐兒,吃點苦算什麼?”
“好的,好的!”孔進看了看這條黑漢子,臉上都是和藹的笑容,心裡卻想:“大明朝什麼都缺,就是不缺苦頭……遼北、蒙古、西域、南番,還有什麼明洲……苦寒之地不要太多!你還不怕,那就等着慢慢吃吧,保管一輩子都吃不完!”
“還有人不怕吃苦的嗎?”孔進大聲問着。
“俺不怕苦!”
“也算俺一個吧!”
“俺要替陳聖人賣命……”
有了兩個人帶頭,這人心立即就活了,又有不少人站了出來。畢竟是“白拿”四五千貫財產的機會!而且陳德興現在已經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不是什麼賊了,從他那裡拿地,彷彿也沒有什麼不對的,只要不拿杜家的地就行。
至於拿了陳德興的地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可就顧不得想了……
“杜家真的完了,江南也完了!”杜寅徹底絕望了,現在站出來的人,可都是杜家的團練兵啊!區區百畝良田,就把他們買去了。以此類推,陳德興只要收了江南義門的地,便能買到百萬之衆,有了這百萬江南之兵,江南如何還能抵抗下去!
“完了!全完了!”杜寅這個時候突然發瘋一樣站了起來,大哭了三聲,然後一臉悲憤地道,“我是杜寅,台州杜家的十秀才!今日,便要在此殉了大宋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