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江上,帆影連綿,高桅大船在江上絡繹不絕,來往相錯,其間還夾雜着瘦小的渡船漁船,在大船間隙裡見縫插針般的穿行着。
隨着明宋戰爭的大幕落下,台州商港,似乎已經恢復了昔日的繁華。
江岸邊,田壟密佈,也是一派興隆氣象。現在正是豐收的季節,金黃色的稻田中,農民們正揮動鐮刀,將沉甸甸的稻子,一片片割倒。偶見數十戶家聚爲一村,青磚灰瓦,茅草屋頂,跟繁鬧的江上風景動靜相襯,好一派詩情畫意的景象。
彷彿一個太平盛世,已經隨着大明王朝的建立降臨人間了。
自靖康之恥以來的百年戰爭,已經終結於大明帝國了。雖然中原的西邊兒還有蒙古人和吐蕃人盤踞,小規模的戰爭連綿不絕。但是這和東南沿海的富庶之土,又有什麼關係呢?大不了用點歲賜安撫一下就是了。
反正如今的大明朝國庫充盈,根本不缺這幾個小錢。難道不應該花點小錢,買來一個與民休息的大局嗎?
畢竟中土的百姓,已經苦於戰爭一百多年了!就算要出什麼窮兵黷武的漢武唐玄,是不是也該先讓老百姓喘口氣兒呢?
可惜,世事總是沒有那麼如意的……
在臨海江畔的一個小村子裡,這會兒正有人用昂揚腔調讀着文章,卻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天道三經,而是小報上的各種消息文章。
如果說陳德興建立的大明朝和前朝南宋有什麼地方是一脈相承的話,大概就是寬鬆的輿論管制了。宋朝是和士大夫共天下,自然管不住士大夫的口。陳明則是貴族民主的根基,自然也管不了國人議政。
除了天道教和陳聖人不得妄議,其他的什麼不僅可以隨便議論。還能在小報上發表出來。
“……朝廷欲對四方用兵,江南軍戶兵將作爲屯田兵被運用於遼中、遼北、漠南蒙古、西域等地方。動員之令已下,凡是得到軍令者。皆須在十一月底之前,往臨海軍戶旅部所在之地報道。可攜帶家眷、僕役同往。違令不往者,軍法必定嚴懲!”
“朝廷用兵遼地之法乃是屯田長戍,非數十年不得還。每兵皆可於遼地得荒田50畝,耕馬一匹,農具種子若干。以田充餉,平時種田開墾,戰時充軍上陣。凡是大明百姓,皆可自願報名前往。一併分配土地,入籍軍戶,每人可得土地150畝,另給開拔購械之資三百貫,耕馬一匹,農具種子若干……”
村子中間的平壩裡,一箇中年儒衫之人正得意洋洋地讀着,滿臉都是說不出來的快意。他臨海義門方的子弟,這個村子裡的居民曾經都是義門方的客戶。幾代人受方家的恩惠,因此在方家大難臨頭的時候。他們也保護了不少落難的方家子。這位名叫方克思,人稱方四秀才的儒生便是其中之一。
現在隨着戰爭結束,抓捕義門子弟的風頭也已經過去。之前屠殺義門子弟的傳聞,現在也被證明是虛假的。陳聖人給義門子弟最重的懲罰,不過是流放邊境和海外殖民之地而已。
因此那些東躲西藏的義門子,現在也都出來活動了。要回土地繼續當地主是不可能的,他們的土地都有了新的主人,不是北方來的士爵貴族,就是本地的軍戶兵,這些人可不是破落義門子能招惹的。
所以漏網的義門子們,只得想辦法自力更生了。有些人改名換姓去考大明的底層官吏。雖然薪俸不高,彷彿也沒有多少上升的空間。但總歸能混個溫飽。有些人則開個私塾收徒授課——大明雖然廢了科舉,但是卻有官考。雖然只是下層的小吏,但是總比當個農民要強,而且還比較容易考上,因此農民們讓子弟讀書的動力比之前宋彷彿更強了一些。各地雨後春筍般開設出來的私塾,也總是能招到學生的。
方四秀才現在就是個私塾先生。實際上他是有點本事的,不僅有文采還懂一些武藝,完全可以去考個小官來做。陳明的地方財政比較有錢,工商發達的臨海縣的財政更是個富的流油,所以開給官吏的薪水也高,足夠讓孑然一身的方四秀才成家立業,過上體面的生活。
但是方四秀才是有志氣的,讀了半輩子孔孟,怎麼肯去當天道教的官?雖然他的私塾裡面一樣要教天道三經(不學這個考不上官啊),但是他本人是說什麼都不會去當大明官的。
農人們這時紛紛嚷嚷的議論起來了,神色也和方四秀才一樣,都有些幸災樂禍。
“果然是惡人無好報,叫那些軍戶子再得意啊!這下好了,要去北面的苦寒之地呆一輩子了。”
“是啊,俺就知道天上沒有白掉餡餅的好事,一百畝水澆地啊,好幾千貫的家產,怎麼可能白得呢?陳皇帝會那麼好心?”
“哼哼,都是些好吃懶做的無賴子,這下可有的他們苦了!”
“最好是死在北面,永遠都別回來,這樣咱們的日子纔會好過一些……”
“死在北面又如何?聖人又不會把所有的軍戶兵都拉去北面,況且還有士爵,有他們在,咱們還是回不到以前的。”
農人們顯然在懷念義門方,義門方是發達了幾百年的望族,雖然一樣要剝削佃戶來養肥自己。但是一個幾百年的望族必然是有些手腕和規矩的,他們知道要如何精心僞裝,知道必須約束子弟,不能讓他們胡作非爲,也知道如何在給農人留條活路的前提下,壓榨出最多的財富。
一言蔽之,義門對佃戶的剝削是立足於長遠,要的是細水長流,不大會殺雞取卵。
可是陳德興封的軍戶地主,卻大多是窮兇之輩,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地主富農,自然要窮兇極惡地搜刮一下,好讓自己和家人儘快過上體面的日子。
還有一些軍戶家裡人多,本也是租地耕種的佃戶。現在有了土地當然要自己耕種。一百畝水澆地,有兩個壯勞力,家裡的女人孩子再搭把手,農忙的時候再臨時僱工,最多再養兩頭水牛,就足夠應付了。而且陳明不禁屠宰耕牛,耕牛老了還可以出售給屠戶。
這樣的“富農經營”,比起租地給農民可划算多了。由義門租地給小農的生產模式,往往意味着對土地的投入不足。有財力的義門不會投資農業,而佃戶又無力投資。而新興的“軍戶富農”既有土地,也能借到資本,而且還有一定的政治上的庇護,不會被誰壓迫搜刮——軍戶雖然不是貴族,但也是預備貴族,隨時可以變成士爵,所以地方官吏是不敢欺負他們的。
因此有不少軍戶在得到土地之後選擇了最遭人恨的退佃!而陳明的朝廷和官府同前宋不一樣,根本不採取任何措施阻止退佃,甚至隱約還在鼓勵退佃。天道莊在江南各縣開設的分號,都在用低息貸款給有土地的軍戶之家,以幫助他們購買耕牛、農具,自己經營土地。
而失去土地的佃戶,也就沒有了生活保障。出路無非就是進城做工,出海謀生,北上務農——北方地廣人稀,招佃不易,許多得賜土地的貴族現在都在江南招佃,開出的條件比較優越,或者乾脆心一橫也去投軍當軍戶!
但是無論何種選擇,都要離開家鄉,去未知之地闖蕩,說不定就死在外面了,總歸不如原來那樣安逸。
所以祖祖輩輩都在江南,靠着租種土地艱難生活的佃戶們,在被人退佃之後的第一選項,還是去租種別家的土地。哪怕條件再苛刻,只要能租到土地,總有一條活路……
因此這些日子,江南各地的租子非但沒有降低,反而變得更高了。
除了租子高,現在的要借錢也比過去難多了。這已經不是利息高低,而是很難借到的問題了!
雖然向佃戶放債一直是義門獲得收益的重頭,這放債自然是放高利貸!但是對江南的佃戶們來說,借高利貸也是一條生活下去的路子。遇到災年要借,遇到婚喪嫁娶要借,家裡面有人得病吃藥時還得咬着牙借。能借到高利貸,纔有可能繁衍生息下去。雖然代價很可能是子子孫孫都還不清的利息。
但是如今江南的義門遭了重創,沒有能力也沒有財力繼續放高利貸了,而取代他們的軍戶和士爵地主也沒有多少餘錢可以放債。這沒有人放高利貸,對於想借高利貸的人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當然,江南農村的高利貸市場還是會吸引到一些資本的。只是填補進來的資本大多來自商業。商人們在農村沒有什麼根基,也控制不了農民的人身,這就意味着他們放高利貸的風險比義門要大,因此索取的利息也更高了。而且現在又有“漢人不爲奴”的天條,想迫窮人賣兒賣女還債也有很大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