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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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彎脣笑了。時至今日,她除了厭惡不屑,對順昌伯已無任何情緒。方纔只是要看看,章蘭婷所說的話,是不是章府的人商量好的。答案顯而易見。

既是如此,就要慎重權衡了。

斂目思忖的時候,章洛揚走西面的側門進到院落,“娘。”

姜氏循聲望過去,逸出柔軟的笑容,“你怎麼來了?”

章洛揚腳步輕快地走到母親身側,“聽說您來外院見客,就尋了過來。方纔在外面,聽了幾句。”

順昌伯和章蘭婷都擡眼看住章洛揚,姜氏也凝眸端詳着女兒。

章洛揚穿着粉色春衫、白色裙子,春衫的粉色極嬌嫩極淺淡,裙子輕軟多褶,繡着荷花。姜氏最喜歡用粉色、淺紫等嬌柔的顏色來打扮女兒,而女兒白皙的膚色、清豔的容顏,能與這些顏色相互襯托得恰到好處。

章蘭婷只盯着章洛揚的面容。還是記憶中的樣貌,卻分明是容光煥發,意態有明顯不同。沒了以前那種木訥懵懂,竟是目光流轉、顧盼神飛。

章蘭婷險些妒恨得發狂。經年之後,章洛揚愈發貌美如花,她卻是憔悴不堪。

順昌伯咳了一聲,對章洛揚道:“既然已經回京,怎麼也不回家去?今日只當是我親自來接你,回去吧。”

章洛揚往前站了一小步,是下意識地想將母親護在身後,“這兒就是我的家。我早與章府無關了。”其實順昌伯剛來的時候,她就悄悄地跟過來了。原本自然是沒聽牆根的習慣,但這次擔心母親會因爲這男子勾起傷心事,不得不如此。話裡話外,母親所說的那些事,讓她一度心口堵得厲害。是那樣卑劣的一個男子,的確是無從忍受的。

順昌伯卻是冷聲一笑,“有些話真要我說到明面上麼?便是你對章府怨懟頗多,不想回去,可是別人呢?你能代替別人做主麼?還是好生商議一番權衡輕重纔是。”

所謂別人,他指的自然是俞仲堯。

章洛揚言簡意賅:“我可以。”隨後看向章蘭婷,“至於你,想說什麼只管去說。”她揚了揚手,“尤其關於這道掌紋的閒話,儘管去昭告天下,我沒想瞞過誰。”

章蘭婷咬了咬脣,又挑了挑眉,“要是不出意外的話,你會嫁進俞府。俞府能同意你這樣做?”

“那是我的事,何需你費心?”章洛揚目光轉冷,眸中閃着寒芒,“日後不論你是章家女,還是宋家媳,少來我面前做跳樑小醜。以往你算計我,卻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勉強當做扯平。日後你再重蹈覆轍的話,當心再一次身敗名裂。你別再惹我,把我逼急了,你會比現在還慘。”

“勉強當做扯平?”章蘭婷再也無法控制情緒了,切齒道,“我只是作弄了你一次,你和沈雲蕎卻毀了我一輩子!你居然好意思這麼說?!”

章洛揚揚眉淺笑,“活該。”跟章蘭婷這種人,是沒辦法講道理的,辯解純屬多餘。

姜氏握住了女兒的手。

章洛揚反手握了握母親的手,側目一笑,讓母親放心。

順昌伯則是眼色深沉地道:“洛揚,去年相見時,我與你說過的話,你還沒忘吧?”

“自然沒忘,我記得清清楚楚。”章洛揚語氣平靜,“除了將我斷掌的事昭告天下,還加了一條污衊我借屍還魂。隨便你怎樣。不相干的人,做什麼我都無所謂。只是有一點,你要記住,我與章府再無關係,沒誰要認你,並且正相反,我以你爲恥。”

姜氏聽了這些,才知道順昌伯竟從去年就有過這般歹毒的心思,不由滿心怒火,看着順昌伯,目光如刀,“洛揚只是我的女兒,你們日後少來擾她清淨!”

章蘭婷張口欲言,卻被順昌伯以眼神阻止。他語調緩慢:“你們別意氣用事,畢竟方方面面都有牽扯。將來洛揚若是嫁給當朝少傅,他不見得願意要一個背離家門的夫人;將來若是婚事不成,你們便只是平頭百姓,章府想要爲難你們,不難吧?三思而後行吧,促成皆大歡喜的局面不是很好?”說着話,他看向姜氏,“明日我們再來,你們好生商量。”之後給章蘭婷遞個眼神,父女兩個快步離開。

姜氏與章洛揚回到內宅,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問道:“這些事,可曾與仲堯說過?”

“說過的,您放心吧。”章洛揚微笑,“由着他們去做春秋大夢就是了。三爺的意思是,只以門風不正、霸佔原配產業的罪名發落順昌伯的話,也只能是罷黜他的官職,讓他閉門思過。若是用這個罪名給他定了重罪,官員們少不得相互揭底,用這種事情做文章相互踩踏——哪一個大宅門裡沒點兒見不得人的是非?三爺總不好帶頭助長這種風氣,使得朝堂烏煙瘴氣。他另有法子懲戒順昌伯,我們靜觀其變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

說話間,沈雲蕎快步走進來,“順昌伯和章蘭婷來過?你們怎麼也不告訴我呢?我迫不及待想教訓教訓章蘭婷呢。”

母女兩個都笑起來,姜氏道:“你那會兒還在午睡,就沒讓人驚動你。”

“下次可一定要告訴我啊。”沈雲蕎坐到姜氏身邊,摟着她撒嬌。

姜氏笑着應下,“好。”

章洛揚也笑道:“別惱火,明日他們還會來。”

**

順昌伯與章蘭婷一同回了章府。

進到二門,便聽說大夫人回來了。父女兩個連忙快步趕往正房。

大夫人已經洗漱過,照着以前的樣子打扮起來。她面色也不大好,比之往昔,膚色暗淡許多。但與夫君、兒女不同的是,她沒變得消瘦,反倒有些虛胖。因着人變得臃腫,舊時衣物穿在身上緊繃繃的。

順昌伯和章蘭婷進門時,正聽得她在吩咐丫鬟:“趕緊知會針線房,叫她們給我趕做幾套合身的衣服。”

丫鬟卻是怯懦地道:“會做的,只是不知道要多久——眼下還是二夫人打理着諸事。”

“可是我已經回來了。”

“可是……”丫鬟委婉嗆聲,“長房已無錢財,公中現在花的都是二房的銀錢。”

大夫人並沒發火,只是黯然嘆息一聲,“你下去吧,跟針線房好好兒說說,來日我會單給她們銀子。”

“是。”丫鬟這才爽快應聲而去。

章蘭婷快步走過去,“娘……”

母女兩個相見,自是好一番哭訴各自經歷的苦楚。

順昌伯在一旁落座,冷眼看着她們。

適才見過那樣一對樣貌足以傾城的母女,眼前這母女兩個對比之下,當真是黯然失色。

怎麼看,都是樣貌過於平庸,透着一股子寒酸、小家子氣。

其實不應該的。大夫人出自官宦門第,女兒也是順昌伯府養尊處優十幾年的二小姐,氣質、儀態怎麼反倒比不得姜氏和洛揚呢?

真的,不止是樣貌天差地別。

以往沒有機會這樣放在一起比較,以往的洛揚衣飾顯得粗糙,見了他總是有些畏懼的樣子。時至今日,卻出落成了最奪目的花,悠然綻放,甚至要比姜氏當年還要悅目。

可守在他身邊的這對母女呢?

中人之姿,眼下潦倒,更顯得低人一等。

可就是身邊的這幾個人,得了他這十多年的眷顧,百般的照拂,百般的縱容……

興許,自己這樣的人,也只配得起大夫人這種人吧?

——而這念頭叫他陡然生怒。不,不是這樣的——他反覆告訴自己,是姜氏橫豎看不上自己了,對自己滿心鄙棄決意要走,而齊氏一直不離不棄,常年柔情小意地對待他,理應得到他的回報。

是的,就是這樣。當年姜氏若非遇到難處,怎麼肯反過頭來求他?那時她的懇求若得到應允,她不見得能說到做到。

那段緣,不是隻有他一人錯。

他兀自出神的時候,章蘭婷已將近來至今日的事告知大夫人。

大夫人不免嗔道:“你們又何苦一見面就放下狠話呢?將她們惹惱了,把財產拱手他人的事情興許都做得出。”

“娘——”章蘭婷嘟着嘴道,“您是沒見到她們那個囂張的樣子。還沒嫁給俞少傅呢,就把自己當成矜貴的人物了,真是可笑!”

“不管怎樣,不要急切行事。”大夫人叮囑道,“明日再去,可千萬要好言好語的。姜氏那個人,我還算是瞭解,吃軟不吃硬。”

章蘭婷思忖片刻,不情不願地點頭,又道,“但是,把話提前放下還是最妥當的。難道章洛揚還真敢讓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斷掌的事?我可不信!再說了,俞少傅未必就真的不介意她斷掌這件事……”

“他不介意。”回過神來的順昌伯冷聲打斷了她的話,“你要是想讓人去知會俞少傅這件事,還是趁早打消這念頭的好。”不是他提及斷掌的事,他未必被囚禁這麼久。

章蘭婷看着父親臉色陰沉,不敢吭聲了。

大夫人打圓場,“不介意這件事,卻一定介意被傳揚的滿城風雨,蘭婷這主意的確不錯。我們好生商量一番……”

“你們商量便是,有了準主意,叫人去知會我一聲。”順昌伯起身,語聲分外冷淡,“我去外院。”

章蘭婷訝然。闊別這麼久,父親對母親一句噓寒問暖的話也無,竟還是這個態度……她看了看母親,所思所想自是不敢道出。

大夫人卻是嘲諷地笑,“看到那個女人了,他哪裡還會記得我是誰。”

“不是那樣。”章蘭婷做和事老,“爹爹是被那兩個人氣得不輕,這會兒還生氣呢。”

大夫人不置可否,“還是說正經事吧。手裡一點兒錢財都沒有總是不行,真要想想法子了。”

“的確是。”

兩個人說了一陣子話,章蘭婷看看天色,不敢再逗留,道辭回了武安侯府。

武安侯夫人聽說她回來,當即命人將她喚到面前,問道:“怎樣?”

章蘭婷不敢實話實說,粉飾太平:“今日見到我大姐了,眼下她住在什剎海,說了一陣子話。我父母正想着選個好日子接她回府呢。”

武安侯夫人神色一緩,“那就好。”

章蘭婷心頭一動,道:“日後章府不似以往,定是喜事連連。您要是有閒情的話,不妨請親朋過來,提一兩句我大姐的事。別人心裡有數,日後對我們宋府也不會敬而遠之了。”

武安侯夫人思忖片刻,似笑非笑的,“這件事你和你二嬸張羅吧,我是懶得再做這種場面功夫了。”事情到底還沒個着落,她纔不會先一步忙這忙那。但是兒媳婦和妯娌都是心意篤定,既然如此,就讓她們去鋪路,事成了,說起來是她面上有光,事不成,她完全可以把過錯推到她們頭上。

章蘭婷也猜得出婆婆這心思,無奈,卻還要顯得歡歡喜喜的,“那我這就去找二嬸說說此事,天色還不晚,來得及擬好菜單和賓客單子,明日一早就能把帖子送到各家。”

“好啊。”

章蘭婷道辭之前,又說了說明日上午還要去見章洛揚的事,武安侯夫人爽快應允。章蘭婷心裡輕鬆了不少。章洛揚認不認她無所謂,她認那個大姐就行,先一步造勢,到時倒要看她如何與章家撇清關係。

得了好處,就想把章家拋到九霄雲外,怎麼可能呢?

**

宮中,養心殿。

皇帝來來回回地踱步,顯得很是焦急。

昨日,聽得俞仲堯兄妹回到京城,他想當即設宴接風洗塵的,太后卻說,這一路鞍馬勞頓,兄妹兩個必然很是疲憊,你還是讓他們好生歇息纔是。

皇帝想想也是,只好按捺下心緒,命太監去俞府傳旨,明日下午再來宮中面聖——上午他沒空,要上大早朝,因着孟灩堂回來的緣故,沒有大半天,他是不能退朝的。

幸好高進到了宮裡,他才得以詳細詢問諸事。除了俞南煙的近況、俞仲堯的傷病,他最好奇的是章洛揚,眼巴巴地問高進:“來日俞少傅的夫人,改日朕和太后能不能見見她?總要請太后叮囑幾句的,讓她成婚之後,勸着俞少傅少飲酒,注意調理身體。”

高進啼笑皆非的,含糊地應了一聲。

這會兒,太監通稟,俞仲堯和俞南煙已到宮中,俞南煙先一步被太后喚去了宮裡,俞仲堯則正往養心殿而來。

皇帝喜上眉梢,快步迎到殿外,看到俞仲堯的身影,揚聲道:“少傅!你總算是回來了!”

俞仲堯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剛要行禮,皇帝已攜了他的手臂,“快到殿內說話,特地給你備了好茶好酒。”隨後拉着他進到殿中。

俞仲堯發現,皇帝又長高了一些,不說話的時候,顯得沉穩內斂許多——但也只是不說話的時候如此。

皇帝徑自拉着俞仲堯的手到了龍書案下手的桌案前,“快坐快坐。”之後親自斟酒,“你可不能喝烈酒了,我特地選了這種甘醇爽口的美酒,將就着喝。”說完又快步去龍書案上捧過來一堆奏摺,“這是我那好二哥這段日子上的摺子,就沒有一道是讓我不頭疼的。俞少傅,你來收拾他!”

“……”俞仲堯心說這可真是本性難移,兄弟兩個都一樣。

皇帝在他對面落座後又不好意思地笑,“這些不急,慢慢看。我們先說說你和南煙,你何時成婚?我問過母后了,母后說,你成婚可不能倉促——起先我還想下旨賜婚,要你們儘快選吉日拜堂,幸虧母后把我攔下了。倉促了是不好,三媒六聘,都要做足,禮數的確是不可廢。那就這樣,我賜婚,讓你們擇日成婚,吉日你們商量着來。”

“多謝皇上。”俞仲堯要起身。

皇上攔下了他,“只你與我,不要那些場面功夫。還有,我仔細詢問過金吾衛和錦衣衛指揮使了,對你這門親事的細枝末節已經瞭解。”他淘氣地笑了笑,“我也有些打算,就不告訴你了,你就瞧好吧。到時候不準嫌我多事——我真不是多事,只是略盡綿薄之力。”

“……”說半截話最討厭了。俞仲堯腹誹着。

“這次你聽我的。”皇帝笑意更濃,之後眼巴巴地看着俞仲堯,“南煙的事,我已跟你說了,你倒是給我句準話,答不答應?”

俞仲堯委婉地道:“我還沒與南煙提起此事。”

“嗯……”皇上想了想,“這的確是不能急的事,你好生斟酌。我……我聽你的。”之後也不再繼續這話題,跟俞仲堯說起了政務上的事。

兩個人一如以往,皇帝說話時多,俞仲堯說話時少。

敘談完畢,俞仲堯開始看孟灩堂上的奏摺,皇帝坐到龍書案後,批閱前兩日的摺子——他是不可能不積壓奏摺的,看摺子慢,批閱的時候也慢,總擔心措辭不當鬧出笑話。

他清楚,母后和南煙肯定要敘談很久的,不然早就跑去母后的慈寧宮了。

是因此,心緒還算平靜,做事時專心致志的。偶爾會看俞仲堯一眼,發現他只有一點改變,眉宇間少了點兒懾人的冷冽,多了一份平和。

這讓他愈發放鬆,以前麼,說真的,他和俞少傅一起處理朝政的時候,總是有些緊張。

是,傳出去肯定是聳人聽聞,但他這個皇帝就是要時時留意少傅大人的意態、情緒,要時刻小心着,不給對方添亂。

在他眼裡,俞仲堯只是他的長輩、兄長一樣的人,這些年爲自己花費了太多心血。他感激,更尊敬。

記得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一次孟灩堂跟他說,俞仲堯就是天下第一佞臣,遲早會把你踢下龍椅,奪去孟家的萬里江山。

他聽了只是笑,說這天下本來就已是俞少傅的,沒有他扶持,朕早被你害死千百次。這龍椅、江山,少傅不稀罕,朕更不稀罕。若哪一日他想要,朕拱手相讓就是了,到時候他能名正言順地處置了你,省得每日爲着朕的名聲容着你尋釁滋事。而朕會被善待,會安穩喜樂地度日——不信,我們就試試。

是,他早就打定主意了,這一生都要這麼過。他就是個不上進的皇帝,就是要一輩子都依賴少傅,少傅有多大權勢,他就有多大權勢——若憑藉他自己,用太后的話來說,就是孤兒寡母早就淪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了。

興許孟灩堂會覺得他懶他蠢他沒有一個帝王該有的野心,但是,他生平覺得自己最聰明之處,便是想得通這一點。

身爲帝王,一輩子認準一兩名賢臣,放手讓臣子去治國平天下,可比每日犯疑心病殺這個除那個強多了。賢臣會百世流芳,他也會跟着沾光,得一個會用人的美名,何樂不爲?

不知不覺就到了斜陽晚照時分。

皇帝開始坐不住了。南煙跟太后也該說完話了吧?他能過去看看了吧?

南煙從宮中消失,是他迄今最難過最傷心的事,那次是真正哭了好幾天,做樣子上朝的時候,想起南煙都會淚如雨下。

朝臣不敢擡頭看他情緒,但是看到也無所謂,他纔不在乎。

闊別好幾年,他要當面跟南煙賠罪,因爲他的不小心,才害得她流落異鄉。

從她離開之後,他和母后一樣,對身邊的宮女太監總是分外留心,要長久的觀望之後,纔敢確定一個人確實可信,若相反,便決然處置。

南煙那種事,他再也經不起第二次,若是宮裡有人對母后或少傅尋機下毒手,同樣是他無從承受的。

幾年歲月,他幾乎每日都會想起南煙,看着與她同齡的女孩子就會想,南煙也這樣高了,圓潤的小臉兒大概變成了秀麗的鵝蛋臉或是瓜子臉。擔心她會受苦時,便會想,她那麼聰明,比他要聰明百倍呢,怎麼可能吃苦?不得已被帶離京城,只是因爲年紀小的緣故。

這一點,皇帝與俞仲堯不同。

皇帝總是觀望着與南煙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想象着南煙在沒個年齡段的樣子。

而在俞仲堯心裡,在兄妹相見之前,記憶中只是小時候的南煙。

這大抵是幼年玩伴與手足的心緒不同之處。

皇帝實在是等不下去了,起身道:“我要去見南煙。”

俞仲堯心說這是你的皇宮你的家,你要做什麼,誰還能攔着不成?

“就這麼定了啊。”皇帝急匆匆往外走,“正好我也去吩咐御膳房一聲,叫他們備下像樣的膳食,哦對了,還得把高進、阿行召進宮,讓他們與你一同用飯。”

俞仲堯看着小皇帝像是被剁了尾巴的貓一樣離開養心殿,不由失笑。

是該見見,南煙又何嘗不記掛他呢?至於別的,順其自然,最終要看南煙的心意。還未及笄,他是不急着考慮妹妹的婚事。

**

太后聽得內侍通稟,得知皇帝要見南煙,索性吩咐道:“讓皇帝去御書房吧,南煙等會兒就去面聖。”

內侍稱是而去。

俞南煙捧着一杯熱茶走進來,放到太后身邊的茶几上。

太后啜了口茶,滿眼笑意,把皇帝要見她的事說了,“哀家就不送你過去了。”她撫了撫眼角,“一哭眼睛就腫,不好四下走動。”

俞南煙笑盈盈稱是,“也不急在這一會兒,臣女幫您梳梳頭可好?”

“好啊。”太后攜了她的手,轉去裡間,在妝臺前落座。

俞南煙手勢輕柔地幫太后除下頭飾,小心地梳理那一把長髮。

太后與姜氏年齡相仿,都是飽經滄桑的人,只是後者遇到的兩個都非良人,前者卻得了先帝的愛重。每年裡很多個日子,太后都會去寺裡上香,或是去先帝生前喜歡的地方獨坐半晌。

她對夫君的思念,至今不減。

要說有抱怨,便是先帝是個十足十的嚴父,偏生皇帝受不得那種被對待的方式,自三兩歲,看到父親便會害怕,恨不得撒腿就跑。先帝常爲此不悅,只得把一些君王之道告訴太后,要她來日諄諄教誨皇帝。

太后是對情緣沒有太多奢望的人。自入宮到母儀天下,皇上心中眼裡只有她一個女人,駕崩前明知皇帝年幼無知,還是將皇位傳給了他,只是告誡她,局勢再亂,也要保持清醒,幫皇帝找到左膀右臂。

太后一來爲夫君病故悲慟,二來爲皇帝憂心忡忡,年紀輕輕地便白了不少頭髮。後來,俞仲堯鼎力扶持皇帝,才得以逐步過上清閒的日子,不再以淚洗面。

太后善待俞南煙,起先是因着與她的母親很是投緣,俞家落難時,她自知沒有幫俞家昭雪的能力,便對俞仲堯說,要是信得過哀家,把親人送到宮裡,哀家定會善待。

相聚幾年,她是打心底喜歡這孩子,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

後來,南煙的離開,她的傷心不比俞仲堯和皇帝少一分。得知他們一直沒放棄尋找南煙,這才心內稍安。那件事,說起來是俞仲堯大意,又何嘗不是他們母子對這對兄妹最大的虧欠?

說好了要照顧好南煙,但是他們母子沒能做到。

好在經年之後,終於得以團聚。

太后擡眼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和南煙,逸出和藹的笑容,道:“哀家猜得出,你哥哥定是要你住在家中,這樣他才放心。但是,只要得空,你就要來宮裡,跟哀家說說話。”

俞南煙笑應道:“是。”

幫太后重新梳妝已畢,俞南煙去了御書房。

在她進門之前,皇帝還能強作鎮定地坐在椅子上,聽得內侍通稟,立刻站起身來。

黃昏獨有的朦朧迤邐光線中,少女款步進門來,亭亭玉立,容顏昳麗。

皇帝趨近她的同時,微眯了眸子打量着她。

秀麗的鵝蛋臉,眉目如畫。她看着腳尖,他便不能看到她眼眸,只能看到她纖長濃密的睫毛。

離得近了,他發現她身量高挑,應該到他下顎的樣子。

他鬆了一口氣——小時候,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一直都沒她高。見面之前,真怕她生的身量格外高挑,從而挑剔他個子矮——那他想娶她的心思直接就可以自行了斷了——都配不起她。

他胡思亂想着,俞南煙已斂衽行禮,“臣女俞氏。皇上萬福金安。”

“南煙……”皇帝因着過於興奮,語聲都有些沙啞了,他伸出手去,想親自扶她起身,在這同時卻怕她怪他不顧禮數,便頓了頓,做了個擡手的手勢,“平身。”

俞南煙恭聲稱是,面上平靜,心裡卻慌慌的。之前給太后梳頭,便是有意無意地拖延相見這一刻的到來。

不知爲何,就是有那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皇上瞥一眼內侍,清了清喉嚨,道:“朕與故人相見,要好生敘舊,你們下去吧。晚一些再傳膳。”

內侍稱是,無聲退下。

皇上語氣變得急切,“南煙,你怎麼不看我?我是孟灩堃,於你可不是什麼皇帝?快讓我好好兒看看你。”

俞南煙沒來由地想笑,卻因此緩緩擡了眼瞼,看着面前的人。

與以往看過的畫像酷似,但是比畫像更悅目,面如冠玉,漆黑的眉,如星的眸。

不是那個臉頰圓乎乎胖嘟嘟的小皇帝了,他當真是變成了分外俊美的少年郎。

皇帝凝着她的眼眸。是的,是南煙,只有她,有着那樣一雙漂亮至極的眸子,目光沉靜溫和,讓人的心都爲此平靜下來。

他眼中的喜悅光芒慢慢變得黯淡,“南煙,你怪不怪我?我沒把你照顧好,害得你背井離鄉。這幾年我一直都在怪自己。”

俞南煙忙道:“臣女知道,不怪皇上。”真的知道,是他忘記了——他已將那麼多的信件命方同帶去風溪,她都看過了,還不止一遍。

皇帝先是神色一緩,隨即卻更加自責,“還說不怪我,你跟我生分了。我們跟別人不一樣,誰都要把我當皇帝,但是你和你哥哥不用,我始終把你們當做朋友、親人。你是朋友,少傅是親人。”

“……”俞南煙聽着他這不倫不類的話,差點兒就笑了,但是並不敢託大,“可是,畢竟……”

“當着外人的面,做做樣子就行了,私底下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好不好?”皇帝想去拉她落座,也又意識到了禮數,無奈地蹙了蹙眉,“我們坐下說話。唉,長大了也不好,雖說能幫你哥哥做點兒正事了,我們之間卻要顧忌這估計那的。我倒是無妨,只怕你挑理。”

俞南煙自心底笑開來,隨着他去了窗下的椅子落座。

“我們得好好兒說說話,還要撿要緊的說。”皇帝道,“少傅和阿行、高進用完飯,一定會接你一道回府去的。快告訴我,你這幾年是怎麼過的?別人跟我說的,我總是不大相信,還是要你親口告訴我。”

“啊?”俞南煙驚訝,“皇上沒問過家兄麼?”

“……”皇帝氣呼呼地看着她,“再這樣見外,我只當你是真的生我和母后的氣了,等會兒我去給少傅負荊請罪——好幾年了,他也該跟我算算這筆賬了。”

“……”俞南煙扶額,“好吧。沒問過我哥哥麼?”

皇帝立時喜笑顏開,“沒敢問這些。他不願意說私事,一直都是這樣。你又不是不清楚,他話特別少。”

“嗯,那我就跟你說說。說完這些,還要說一下我日後的嫂嫂。有些事,我怕你計較。”

“還是你最好,什麼都願意跟我說。”皇帝喜滋滋的,品了品她末一句,不在意地擺一擺手,“你所說的,就是斷掌的事兒吧?放心放心,高進告訴我了,我跟母后都不在意——想當初,宮裡有過這種先例,只是沒外傳罷了。我可不會多事,最怕的不過是你哥哥一直不能得遇意中人。看他總是孤孤單單的,我也不能心安。說起來,我可是從六七歲就盼着他成親呢,那時候不是經常跟你一道給他選過人麼?看了那麼多名門閨秀,他卻是一個都看不上……唉……你那時也沒看上過誰。”

俞南煙展顏笑起來,“謝謝你。”到這時候,她終於可以確定,皇帝興許有改變,但是之於她,還是當年那個無話不談的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玩伴。

**

翌日,章蘭婷一大早就去了順昌伯府,先是勸說順昌伯,讓他今日就別去見姜氏了,有她和大夫人出面即可。

順昌伯沉吟半晌,終是點頭。

之後,母女二人去了什剎海。

馬車走側門進到外院,下車之後,兩人驚見有內侍迎面而來,沈雲蕎正與爲首的內侍說說笑笑。

她們無暇多想,連忙側身行禮。

內侍不經意地瞥過她們,問沈雲蕎:“這二位是——”

沈雲蕎笑答:“是順昌伯夫人和武安侯府大奶奶。”

“哦,想起來了。”內侍停下腳步,語帶笑意,“咱家是來傳旨的。太后娘娘懿旨,冊封姜夫人爲安陽縣主,賞安陽縣主之女洛揚黃金千兩、玉如意一柄、雲鳳紋金簪一枚……”他心情大好,將方纔懿旨複述一遍。

大夫人與章蘭婷聽着,面色驚疑不定,心裡亂成了一團麻。

姜夫人,安陽縣主,姜夫人之女——這樣的稱謂,意味的是什麼?章洛揚豈不是名正言順地擺脫了章家?

內侍說完話,轉頭對沈雲蕎笑道:“咱家多事,離宮後去問了俞府的人幾句,是想着這宅院總要冠以個姓氏,往後官員內眷前來拜望,也好報出是哪個府邸。俞府管事說倒是還沒想到這一節,咱家便又多事,去知會了內務府做個匾額,別的不管,斗大的姜字是不可缺的。內務府說了,最遲明晚就能做好,到時候還要勞煩沈大小姐,督促着他們給換上。”

沈雲蕎心領神會,嫣然一笑,“勞您費心了。”語畢將手裡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遞給內侍。

內侍笑呵呵收下,道辭離去。

沈雲蕎送走內侍,折回來看着面色慘白的母女兩個,揚眉輕笑,“走吧,去院子裡說說話。我正愁沒事可做呢,你們就來給我姐們兒了,當真是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