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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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太太與沈雲蓮俱是變色。

怎麼能答應呢?

又怎麼能與沈雲蕎劃清界限?

掙扎片刻後,沈大太太小心翼翼地道:“雲蕎,家裡是什麼情形,你應該清楚。當初給你找的那門親事,在你看來是太差,可我那時實在張羅不了更體面的……”

沈雲蕎目光冰冷地凝視着她,“我什麼時候說過,爲那件事責怪過你?”

沈大太太思忖片刻,“那就是怪我前幾年在小事上與你計較長短了吧?我已知錯了,你到底怎樣才能原諒我們呢?說到底,這些都不關雲蓮的事啊。”

沈雲蕎期期艾艾地看着沈雲蕎,“我以前對你不恭敬,是我不對,你要我怎樣賠罪?我給你下跪磕頭行不行?”

沈雲蕎扯扯嘴角,端起茶盞啜了口茶,“誰說我責怪過你們了?我只是想眼不見爲淨,你們聽不懂人話麼?是不是要我動手你們才明白?”說着,脣畔逸出冷冽的笑容,“以往,大太太總說沒教養的人才會動手,那時我認可。現在可不同了,我是個沒家的人,何來教養涵養?”她將茶盞重重地放下,“好話不說二遍,滾!”

沈大太太和沈雲蓮灰溜溜地離開了姜府。

路上,沈雲蓮默默垂淚,“娘……”

“哭什麼?”沈大太太道,“你爹給你定下的親事不是已經退掉了麼?你還有幾個月才滿十四歲,親事的事情不急。”

那門親事的確是退掉了。可那是父親和母親賭氣,要讓她給人做填房才退掉的。“我只是擔心,往後她和爹爹會從中作梗。”家裡一個,家外一個,她們母女倆怎麼應付得來?

沈大太太聽了,也是滿面愁容,“眼下只能指望林大奶奶了。到底是她的姨母,總不會也做這麼絕。只是……”想到沈大老爺,她又生氣又無奈,“其實只要你爹爹跟她好言好語地說說話,她總會顧着情面回去,偏生你爹不像話,每日把當她死了的話掛在嘴邊上!”

“看情形吧,實在不行,真就要離她遠點兒,不再打擾她。”沈雲蓮自心底害怕沈雲蕎處處針對自己,“她往後要嫁的可是高大人,高大人又是三爺很器重的人,說她往後能在京城橫着走都不爲過。”

沈大太太嘆息一聲,“總要爭取一番。事情關乎沈家人一輩子的前程,不爲這個,我才懶得見她。”

**

幾位夫人盤桓到巳時,紛紛道辭。知道自己是不請自來,主人家若是設宴款待,少不得急趕急地費心忙碌一番,全無必要。

姜氏與章洛揚挽留不過,允諾過兩日便下帖子,請她們過來好好兒聚聚。

送走幾個人,姜氏命人請沈雲蕎到房裡說話,笑吟吟問道:“可曾動氣?”

“我纔不會。”沈雲蕎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是個沒心沒肺的。”

章洛揚從丫鬟手裡接過茶點,送到母親和好友手邊,問道:“她們過來是爲何事?”

“不外乎是要讓我回去。”沈雲蕎把事情說了說。

姜氏道:“那你是怎麼個打算?”

“不回去。”沈雲蕎道,“我在您這兒出嫁行麼?”

“好啊。”姜氏點頭,“巴不得呢。來日我和洛揚好生籌備幾場宴請,將你引薦給衆人。誰都知道你與洛揚情同手足,倒是不需我解釋。若非如此,我少不得要認下你做義女。”

沈雲蕎笑嘻嘻地道:“我心裡比誰都清楚,您本來就把我當成了女兒一般疼愛。要不是以後私底下還要見見我爹,不用您說,我自己就張羅着要您認下我了。”

“這件事可說定了啊。”姜氏是由衷地高興,“往後我可就要給你置辦嫁妝了。高大人昨日給我留下了一筆銀子,大抵是想到我們前頭去了。不爲此,我也不好急着問你這些。”

沈雲蕎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即笑起來,透着幾分甜蜜。

姜氏又道:“再有,拿回來的產業要好生打理,你們得空就幫我看看賬冊,去鋪子裡看看情形。”

章洛揚和沈雲蕎爽快應下。

接下來的幾日,三個人雖然忙忙碌碌,心情卻是很愉悅。

連翹、落翹回來了,還帶回了珊瑚、芙蓉和小丫鬟櫻桃。

章洛揚與久別的三個丫鬟自是好一番契闊。

落翹跟在沈雲蕎身邊的時間最久,有了情分,便依然留在她房裡,往後就是她的大丫鬟。姜氏又親自幫沈雲蕎找了三個伶俐勤勉的大丫鬟過去,下人的格局便定了下來。

餘下的四個則與章洛揚情分匪淺,往後肯定要回俞府,便留在了她房裡。

櫻桃是最高興的,與章洛揚說起了在俞府的見聞:“府裡規矩大,犯錯的會受罰,但是勤勉的能領賞,沒異心不多嘴的人都能過得很好。”

章洛揚看着長高不少、眼神清澈的櫻桃,很是高興,“看得出,你長大了,更伶俐了。”

櫻桃不好意思地笑,“是珊瑚姐姐、芙蓉姐姐悉心提點的緣故,說起來,都是您和沈大小姐的恩情。”又說起俞仲堯和俞南煙回府後的情形,“三爺忙碌得很,聽說每晚都是三更半夜纔回書房歇下。大小姐每日一早進宮,黃昏回去,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很喜歡大小姐,賞賜不斷,連宮裡的盆景都給大小姐搬到院子裡不少。但是大小姐偶爾也抱怨,說每日都被皇上傳進宮裡敘舊,連見見您和沈大小姐的工夫都沒有。”

往後總有機會見面,眼下過得好最要緊。章洛揚自心底爲南煙高興。沈雲蕎聽說了,亦是同樣的心緒。兩個人時不時地命人給俞南煙送些繡品、香料過去。

姜府辦過兩次宴請之後,人們對章洛揚的稱呼皆是姜大小姐,那道掌紋的事也慢慢傳開。沒有人爲此大驚小怪,偶爾與姜氏或章洛揚提起,只是淡淡地奚落順昌伯夫婦兩句,寬慰母女兩個一番。

說到底,斷掌的說法裡面,是至親與交好之人才會因其影響運道,別的人又不是莫逆之交,根本不需擔心自身。反過頭來,要是言語難聽,讓俞仲堯知道了,可就真要擔心哪一日會大禍臨頭。

但是章洛揚並不能因此很樂觀。來的人都是俞仲堯這邊官員的內眷,來日若是得遇孟灩堂那邊的官員內眷,難聽的話總要聽一聽。

不樂觀並不代表在意。長期的遮遮掩掩纔是真受罪,別的都不打緊,總會成爲過去。

俞仲堯得知姜府那邊的情形之後,還算滿意,攜高進分別去了平南侯邢府和禮部尚書錢府,請兩家出面說項。

兩家爽快應下,翌日邢夫人與錢夫人便去了姜府提親。

事情便按照尋常過程順風順水地進行下去。

春末總是顯得很短暫,天氣逐日炎熱起來。

夏初,兩門親事都定下來,京城皆知。

與此同時塵埃落定的,是章洛揚脫離章府之事——

順昌伯開了祠堂,將章洛揚從族譜上除名,章家再沒這個長女。

世間也再無章洛揚這個人。

此後,她是姜洛揚。

**

林大奶奶進京後,便聽說了此事,心內詫異,詫異的是俞仲堯和姜洛揚定親之事。

權傾天下的俞仲堯,要娶的居然是個生來斷掌的女孩子。

細想便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有什麼離經叛道的事是俞仲堯做不出的?

況且,那女孩是外甥女的摯友,怎麼想都是好事。

林大奶奶徑自去了沈府。

沈大老爺不肯見她,說原配和女兒都已不在世,女兒還在家中的時候,與林家走動得很少,眼下就更不需來往了。

一盆冷水就這樣澆到了林大奶□□上。

沈大太太卻是笑臉相迎,親親熱熱地把人迎到了內宅,在正房說話。

兩個人現在算是半斤八兩——林知府和沈大老爺都賦閒在家,無所事事,誰也別看不起誰。

真要比較個高低,林府情形更差一些:俞仲堯發話清查林家產業,着手此事的人下手狠了點兒,林知府和子嗣現在當真是兩袖清風再無餘資。

寒暄之後,當務之急自然是讓林大奶奶去見沈雲蕎。

沈大太太尷尬地道:“你也知道,我們家老爺不肯認回長女,雲蕎也是犟脾氣,連我都怪罪上了。我不好去見她,只能讓下人送你過去。”

林大奶奶又能怎樣,只得點頭,天色已經不早了,但是她心急如焚,當即去了姜府。

聽得通稟,沈雲蕎繼續站在花圃前修剪花枝,語氣淡淡地吩咐:“讓她進來。”

該說的話總要說清楚,省得節外生枝,舅母要是打着俞仲堯、高進或是姜氏的名號亂來,就難辦了。

林大奶奶到了近前,沈雲蕎看也不看她,“別人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你我卻是一年就見了分曉。”

“雲蕎……”林大奶奶看着她的側臉,因爲多年未見,都不敢確定眼前人是自己的外甥女。

沈雲蕎側頭看了她一眼,視線冰冷,眼神涼薄,“你不識得我,我卻識得你。去年我們已經見過——那名小廝就是我喬裝改扮的。”

林大奶奶經過這麼久,也猜想到了,想到當日姨甥相見自己的態度,不由羞慚得滿臉通紅,“你……定是責怪我了。”

“不。不怪你。我只怪自己蠢。”沈雲蕎彎了脣角,“沒事,吃一塹長一智。你讓我多了一個教訓,還讓我因此另有奇遇,我要謝謝你。”

“……”林大奶奶與沈大太太不同,到底是沈雲蕎的親姨母,此刻當真是滿心愧疚,“不管傳話的人是不是你喬裝改扮的,我都不應該是那個態度。這些年我沒管過你,難得你有事求到我頭上,我卻只顧着婆家的安危,我對不起你。”

“明白事理就好。”沈雲蕎神色略有緩和,“你今日前來見我,想來也沒抱多大希望,與我去年的心境大抵相同。我幫不了你,更幫不了林家。”因爲林大奶奶的言語真摯,她便耐心地解釋,“我是有點兒心寒,因爲要是你說話在沈府有一點兒分量,我都不至於跑那麼遠去投靠你——寫信給你不就好了?我過去也不求別的,只想讓你給我和洛揚找個安身之處,讓我們在杭州隱姓埋名但是安穩的活下去。可你太心急了,只怕婆家被牽連,一心要送我回來,還轉頭告訴了你公婆……”她搖了搖頭,“你對我,連說句謊話當做事情沒發生過的情分都沒有。要不是事情峰迴路轉,我已經被押送回京城,會被章府肆意報復。是,我現在過得更好了,但絕無可能感激你。再者,俞少傅對何事都是言出必行,從不更改,我不會因爲洛揚去求他或高大人。他們已幫我和洛揚太多,改變了我們的一輩子,我無從回報,能做到的不過是不添亂。”

“……”林大奶奶無言以對,垂下頭去,“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不送了。保重。”沈雲蕎聽得姨母的腳步聲遠去,忍着沒去看她。

不能心軟,心軟一次,日後不知道還有多少麻煩事找到她頭上。姨母也是有兒女的人了,心頭最重的當然是至親,若這次如願,日後便是不想,怕還是會爲了兒女再找她幫襯。便是不是爲了兒女,以林知府那個德行,不施壓再讓兒媳婦找她謀取益處纔怪。

何苦自尋煩惱。

是父親的銀錢、洛揚的友情支撐她走到現在,姨母並沒管過她。

林大奶奶徑自讓車伕送自己回了客棧,翌日一早乘船回往杭州。本就知道多半不能如願,夫君也是從頭到尾都反對她走這一趟。只是必須要來,如此對公公婆婆纔有個交代。他們要責怪就只管責怪。憑什麼要她一介女流之輩出面挽回局面?要是能如願,說起來不就是靠裙帶關係翻身麼?

就像夫君說的,辦不成事情,大不了就讓家裡把他們一家幾口分出去單過,總比靠着搖尾乞憐度日要好。

事情有了結果,心裡反倒踏實了。只是對外甥女有點兒愧疚,可是沒法子,無從彌補。

沈大太太不明就裡,第二日命人前往客棧去請林大奶奶,才知道這人居然已經走了,不由惱火。事情成沒成,總該跟她說一聲吧?

可是不難想見,定然是沒能如願,否則姨甥兩個總要好好團聚幾日。

這條路也行不通,所有憧憬都要幻滅,只得讓兩個女兒去求沈大老爺。

沈大老爺不見她們,美其名曰繼續思過。

沈大太太惱羞成怒,闖進書房去質問:“你又不是不記掛你女兒,爲什麼不能把她接回來?你就那麼看不得下面兩個女兒好?她們難道就不是你的親骨肉?!”

沈大老爺蹙眉瞪着她,“只要一想到你日後利用雲蕎小人得志,我就噩夢連連。”

沈大太太面色漲成了豬肝色,“那你就把話說清楚,這日子你到底還過不過?!”

“章府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沒少思量。那孩子走投無路才和雲蕎一起逃走的,章府大夫人可是功不可沒。”沈大老爺忽然拔高了聲音喝問,“你呢?!你這些年到底給過雲蕎多少氣受?!”

沈大太太沒防備,被嚇得一個激靈。

“我過不過日子?你說我還過不過?!”沈大老爺放了狠話,“你言下之意,是不是想拿和離威脅我?好啊!你哪一日親口說出,我一刻都不耽擱,即刻讓你帶着孩子回孃家去!你一走我就敲鑼打鼓地接雲蕎回家,可只要你還在沈家,我就當她死了!”

沈大太太真被嚇到了。和離?她怎麼敢和離?她的父親到現在還只是個縣丞。是他外放時,兩人成親的,她要是出身好,孃家怎麼肯同意。

她除了不甘落淚,別無他法。

而更氣人的還在後頭——

賬房的管事走進來,見夫妻兩個情形不對,便要退下。

“站着。”沈大老爺攔下管事,“把雲蕎生母的嫁妝清點一番,兌成銀票。我手裡私產賺下的銀子,現在還有多少?”

管事稱是,隨後答道:“現銀有不到一萬兩可以週轉,公中還有……”

“不用公中的。”沈大老爺擺擺手,“抓緊辦,過兩日把這兩筆銀子一同送去姜府,交給大小姐。就說都是她娘留給她的。她要是不要,就去她娘墓前當冥紙燒掉!”

管事唯唯諾諾,退下時暗自抹一把汗,心說您怎麼就不能說句好聽的話呢?

沈大太太已經要嘔血了,“你還要私底下貼補雲蕎?你這些年……”

“我這些年能給她的只有銀錢,眼下亦如此!”沈大老爺橫了她一眼,“你要是看不順眼,我就把公中的銀子一併送給她!你敢對燈發誓說你對得起她?”

沈大太太跌坐到椅子上,嚎啕大哭。

沈大老爺聽着心煩,去了別處躲清靜。

沈雲蕎收到那麼一大筆銀子的時候,心裡百感交集,聽得管事複述父親的話,又氣又笑。母親嫁妝值多少銀子,她心裡有數,多出來的,自然是父親貼補她的。

還是記掛她。

還是不肯見她,對誰都說當她死在了外面。

真正是拿他一點兒法子都沒有。

罷了,等家裡清靜下來,他不再一腦門子火氣,再盡孝心便是。

爲什麼不要呢?錢財方面,她不會跟任何人爭意氣。這些年最怕的就是手頭拮据,洛揚做繡活賺錢的時候,她做夢都希望自己被金元寶砸到頭,能夠貼補洛揚。

日後自己和洛揚都不會再爲錢財犯愁,但是傍身的錢財還是越多越好。

人窮不見得志短,但絕對會底氣不足。

沈家那邊,應該不會再出事了。很明顯,父親看繼室不順眼了,又是犟脾氣,鎮得住家裡的人。有個什麼事,不等她知道,父親已經先一步出手阻撓了。

說來說去,她比洛揚幸運,父親不是順昌伯那種無恥至極的人,別人也不似章府大夫人、章蘭婷那樣歹毒。

姜洛揚這段日子時常帶着連翹出門,去京城最繁華的東西大街轉轉。主僕兩個去看了一個位置好、面積廣的鋪面,回來便清點手裡有多少銀子。

姜氏過來時無意中撞見,便問了問。

姜洛揚解釋道:“您和三爺都給了我不少銀兩,我想給雲蕎盤個門臉兒,讓她在京城開個脂粉鋪子,權當是她成親時送上的賀禮。這些年要是沒有她,別說陰差陽錯地找到您,會不會變成傻瓜都未可知。”

“原來是爲這個。”姜氏道,“是該如此。用錢之處,去賬房不就行了?”她笑着拍了拍女兒的背,“拿回手裡的產業,是你來日的嫁妝。”

姜洛揚不好意思地笑,“您……只給我一點兒就行了,別的還是要您費心。太清閒了也不好。”

“到時候再說。”姜氏詳細詢問了鋪面的位置、盤下來的價錢,第二日親自陪着女兒、帶着管事,把這件事辦妥當。

鋪子到手了,姜洛揚才告訴了沈雲蕎。

沈雲蕎感動不已,鼻子有點兒酸酸的,“小呆子,這禮也太重了些。”

“可不準不要,不要的話,我會很傷心的。這是我想單獨爲你準備的一份兒嫁妝。我們是姐妹,出嫁時我理應添一份兒喜氣。”

“要,怎麼會不要。”沈雲蕎摟了摟她的肩,“這是我最珍貴的一份兒產業,一定要盡力做出名堂來。”

姜洛揚笑得明眸微眯,“嗯,那我就放心了。”

**

天氣越來越熱,去往姜府拜望的人卻越來越多。

最受京城矚目的,原本應該是俞府、廉王府,只是俞氏兄妹每日留在宮中,根本無法相見;廉王這次回來之後,轉了心性,大多悶在王府正殿與幕僚議事,或是獨自看書伏案疾書,往昔風流不再。

由此,姜府裡的三個人,成了衆人關注的焦點。姜洛揚的斷掌,姜洛揚與沈雲蕎的樣貌是被傳的最多的,到了後來,她們的衣飾、姜府的景緻菜餚糕點這些小事,也成了談資。

武安侯夫人去過姜府兩次,姜氏和姜洛揚、沈雲蕎只當她是尋常賓客款待,客氣得很,透着疏離。

每次回到府中,武安侯夫人便會細細打量章蘭婷一番。第一次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滿臉嫌棄;第二次則是嘆息道:“本是姐妹,卻是天差地別。”

對章蘭婷吝嗇言語,跟宋二夫人、下人的話卻是不少:“姜大小姐實在是標緻,端莊大方,怎麼瞧怎麼好看,性子嫺靜婉約,人家一輩子怕是都不知道狐媚爲何物,哪像我們府中那個人……斷掌又怎麼了?在章府十幾年,也沒見順昌伯怎樣,她走後,順昌伯反倒落魄了,章府別的人也是一個樣。我看哪,那孩子不但不克誰,還旺人呢。與姜夫人團聚之後,你們瞧瞧姜夫人的日子,五進的大宅子住着,吃着縣主頭銜的皇糧——那可不是虛名,是真有封地的縣主。往後呢,女兒風光出嫁,女婿是俞少傅那樣的人物,這一輩子還用愁什麼?便是說那孩子來日的夫君,這不也更得志了?——皇上要冊封俞少傅爲太子太傅另加國公爵呢,俞少傅已婉言謝絕三次,但是侯爺說,皇上這回分明是打定主意了,過兩次還要下冊封旨,估摸着是跟俞少傅耗上了,直到不再謝絕才罷休。”

宋二夫人和下人自然要順着她的話應承了:

“可不就是麼?以前那些荒謬的說法,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傳出來的。這細說起來,俞少傅從遇見姜大小姐,運道就一直不錯——是順順當當的接回了失散的妹妹,返京時間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那麼多。”

“對啊,還有沈大小姐,跟章大小姐比姐妹還親,現在也是過得順風順水。”

……

諸如此類的話,源源不斷地到了章蘭婷耳邊,想不聽都不行。

她幾乎恨得咬碎了牙。

自回到宋府之後,倒是沒再受皮肉之苦——宋志江沒事就跑去高府找高進,高進改了態度,交給了他兩件事去做,他居然一改紈絝的做派,起早貪黑的忙碌起來。

他忙,也就沒工夫理會她了。

這算是見好事。

但是,那些刺耳的話總有人跑到她面前說,真比捱打還要讓人難受。

閒言碎語中,也有數落順昌伯的。一個管事媽媽說,武安侯像是答應了順昌伯,會幫忙打點,讓他去工部做個六七品的官員。

不比以往,但總不至於繼續賦閒在家任人踩踏——他就是爲了這點好處,才讓她回宋府受罪的。

但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俞仲堯既然是那樣看重姜氏母女,怎麼肯放過順昌伯給他翻身的機會呢?

她隱隱地覺得,俞仲堯是想把順昌伯踩踏到底逐出京城。那樣一個人渣,留在京城多礙眼。可要是下狠手,就得讓他出錯。

侵吞原配嫁妝、苛待長女,只是門風不正治家不嚴。便是誰爲這件事正式將他告到官府,以他那個品行,一定會推到母親頭上。到底,也不過是之前俞仲堯罰俸令其思過的結果。

考慮清楚這些,她愈發確定自己的猜測。在以往,一定會及時提醒。現在當然不會了,她巴不得親眼看到順昌伯慘死才解氣。

只希望他死之前,她能親自出手算計他,出一口惡氣。

最想的是母親安穩。

母親之前來看過她幾次,每次都有身形高大健碩的丫鬟婆子隨行,擺明了是監視她們。只能忍着,母女兩個不再病痛纏身才是首要之事。

事實證明,天無絕人之路。

母親在家裡伏低做小、忍氣吞聲,章家二房爲此事指責了順昌伯幾次,總算是恢復了自由身。

外祖父一家返回故里之後,記掛着母親,變賣了一些祖產,託人將銀票送了過來——廉王並沒將事情做絕。

一千兩,在這時之於她們已是很大的一筆財產。

母親只留了二百兩在手裡,其餘的都趁人不備塞給了她。

有了銀子,便能收買下人。盛夏時節,她房裡兩名丫鬟、外院一個小廝,都成了她的心腹。

偶爾,母親也提章文照兩句:“他好自爲之吧,我什麼話都說盡了,眼下我只求帶着你離開宋家,離開京城這個鬼地方。”

她不應聲。

離開?離開之後,她受過的屈辱打罵,不就一筆勾銷了?

怎麼可能呢?

但她知道,想法是一回事,要如願很難,急不得。

閒來想到了章府二夫人奚落自己的話,真就和兩個丫鬟一起在房裡做繡活,再讓她們找鋪子賣出去賺點兒散碎銀兩。後來藉着這個由頭,去找宋二夫人訴苦。

宋二夫人固然明白這女孩子的苦楚都是自找的,但終究是個可憐人。說句不好聽的,宋志江那個人,不娶妻才正好,娶誰誰遭殃。再考慮到侯爺都親口否決了休妻那件事,勒令誰都不準再提,那麼章蘭婷總有熬出頭的那一日,到時看在自己的情面上,總會對自己和女兒照顧幾分。由此,私底下吩咐了房裡的人,能幫到章蘭婷的小事,就順手幫襯一下。

大大小小的事情相加,章蘭婷的情形逐日好轉。

大夫人那邊仍在爲錢財忙碌,知道女兒需要錢財傍身,在大宅門裡打點上下,幾百兩銀子花不了多久。

狡兔三窟,她以往私下添置了兩所地段不錯的宅院,那會兒是想着給女兒做嫁妝,現在忍痛轉手他人,又得了幾千兩銀子,親自送了過去。

章蘭婷拿着那一卷留有母親餘溫的銀票,淚如雨下。

大夫人摟着女兒,也無聲地哭了半晌,末了開解道:“到了這地步,我們就認命吧。終究是我和章遠東步步走錯,纔到了這步田地。你恨他和文照不顧你的死活,是該恨,我由着你。但是……姜氏母女那邊,你就看開些吧……前一段我知道你每日做繡活貼補零用,心疼得無以復加。但這種日子,洛揚過了好幾年。要是我寬厚大度一些,教導得你們姐妹相親,怎麼會有那些事發生?這些你要恨,就恨我。是我先險些毀了別人的孩子,眼下才連累的自己的骨肉吃盡苦頭……說句不好聽的,眼下你這日子,不正與洛揚那會兒大同小異麼?被嫌棄被冷落,只是你是在婆家,她是在自己的家……這是我的報應,蘭婷,別恨她們,更別惹她們。”

“娘……”章蘭婷驚訝,“您現在怎麼是這個心思?”

“唉,患難見真心。”大夫人擡手擦了擦眼,“你二叔二嬸是幫理不幫親的性子,見我和你被章遠東這樣對待,說他分明是要重蹈覆轍,正經地跟他鬧了兩場,我纔不再被整日關在房裡了。我變賣產業的事,也是他們幫忙纔沒被人死死壓價。局外人看這些事看得最清楚,你二嬸掏心掏肺地跟我長談了幾次,好多話我不得不承認。洛揚其實算是陰錯陽差的過上了好日子,要是不然,如今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受苦呢。你的遭遇同樣也是陰錯陽差,本不至於到這境地,是我們太急切,做了畫蛇添足的事,尤其是你爹爹去往外地那次,真的惹惱了王爺和俞少傅。主意我沒少出,哪知道卻害了你。”

“……”章蘭婷低頭不語。

“你要是再生事端,一個不小心,怕是就會賠上性命。宋志江不再欺負你是爲何?那是高大人跟他放狠話了,說他不準身邊有欺凌婦孺的人,若是再犯,就要把他扔到牢裡過幾年。沒這前提,情形可就說不準了。”

這倒是章蘭婷沒想到的。她以爲,只要識得姜洛揚的人,都會往死裡整治她,沒人出手,姜洛揚也會百般挑撥的。但是沒有。

“蘭婷啊,”大夫人握住女兒的手,“文照我管不了,只有你跟我相依爲命了。你將我的話好好兒想想,放在心上,千萬別做糊塗事,記住沒有?你要是都不能陪着我了,我還有什麼指望?”

章蘭婷攥緊了手裡的銀票,又掉了淚,“她們哪裡是我惹得起的,雞蛋碰石頭,並且找不到機會。可是……”她擡起頭來,“順昌伯、武安侯府給我的屈辱,我是絕不會不計較的。興許很難,但是我一定要找機會報復他們。”她竭力剋制着情緒,身形卻有些顫抖,“娘,我被打那一日,您帶我回去,我沒想過別的,那會兒甚至想,只要能留下一條命,陪在您和那個衣冠禽獸身邊就行了,別的不計較了,到底是我先算計別人的。可他是怎麼做的?我被欺負成那樣,他還讓我回來,對您還那麼絕情……他對我們狠,我們憑什麼要放過他?他不受到嚴懲,我死也不會離開京城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夫人哽咽着,“可是你不要強來,凡事知會我一聲,行不行?我又何嘗不恨他?只要事情可行,我幫你,一定要答應我,要出岔子一起出,你要是有個閃失,我也不用活了。”

章蘭婷用力點頭,“我答應,您允許的事我纔會做。”

**

姜氏和姜洛揚並沒如表面一般對章府不聞不問,防人之心不可無。私底下着人去打聽消息,得知了近來諸事。

這晚,姜洛揚慵懶地歪在臨窗的大炕上,和母親說起那邊的事情:“大夫人和章蘭婷的日子一度真是再難熬不過。還有,順昌伯過段日子要進工部,你別生氣,三爺自有安排。”

姜氏一面給女兒打扇,一面緩聲道:“那母女兩個,到這會兒應該已經看清章遠東的真面目,不會一味怨恨我們。以前他們是同心協力,想利用你,眼下反目,正常應該是想不擇手段地報復章遠東纔是。往後我看看情形,她們要真是有那份心思,我說不定會暗中相助——不惹到你我的前提下。別的我心裡有數,不急,鈍刀子磨人才解恨。”

“您記得知會我。我平時也會留心。”

“行。”

姜洛揚躺下去,拉過薄被,“娘,我晚點兒再走,別催着我回房睡。”

“好啊。”姜氏撫着女兒的面容,“就快出嫁了,我恨不得整日陪着你。”說項的人來來往往幾次,過幾日俞府正式下聘,吉日也正在選着。

“早着呢。”姜洛揚險些就說您倒是拖延一年半載的呀,卻想到了俞仲堯說過的話,便猶豫着沒開口。

“就照着仲堯的心思辦吧。”姜氏道,“你嫁過去,有他照顧,我更放心。”

“不說這些行不行?”姜洛揚握着母親的手,“一說我就捨不得您。”

“又不遠,得了空你就回來,或是我去看看你。”姜氏笑起來,“雲蕎的聘禮過兩日也就送來了,婚期定在八月初,明日我跟她說說。”

“這一算日子可不遠了。”姜洛揚的睡意跑了大半,“我們得正經籌備她的嫁妝了。”

“不用。”姜氏笑道,“她眼下最愁的是怎麼花銀子,悶在房裡擬單子呢。跟我說好了,她自己籌備嫁妝。我看過單子,再給她添置一些物件兒就行了。”

姜洛揚失笑。

回房時夜色已深,連翹等在廳堂門外,笑着行禮後低聲道:“大小姐沒忘了阿行吧?”

“當然沒忘。他怎麼了?還好麼?”

“好得很呢。今日受封兵部左侍郎,九月成親。”

“啊?”姜洛揚驚喜,“知道娶的是哪家的千金麼?”

“聽說那位千金的父親以前是朝臣,幾年前被廉王彈劾獲罪,貶爲庶民,這幾年經商爲生。阿行要爲那家人的冤案昭雪——別的還沒聽說。”連翹有些忐忑,語聲更低,“三爺和廉王就是這樣,消停不了。這件事廉王是絕不會同意的,同意了就是打自己的臉。”

姜洛揚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沒法子的事。進屋去說。”

連翹卻是一拍自己的額頭,指了指裡間,“看我這記性,三爺來了呢。”

“……?”姜洛揚睜大眼睛。他怎麼大半夜的過來了?

“真的,您快進去吧。”連翹笑着幫她打了簾子,悄聲道,“與其跟奴婢說阿行的事,不如直接問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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