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高氣爽,風清雲淡。
俞南煙給太后請安之後,徑自向宮門口走去。
皇帝身邊的內侍小跑着趕上來,笑道:“俞大小姐,皇上新得了兩幅字畫,一時間竟是辨不出真僞,要奴才來請您過去幫幫眼。”
俞南煙面上不動聲色,溫和有禮地應着,心裡則是滿心笑意。虧他好意思說——誰敢把贗品送到他面前?可也是沒法子,今年冬日才成親,離吉日越近,要見一面便越不易,他也是快想不出像樣的藉口了吧?
轉到御書房,內侍奉上茶點,便給旁人遞個眼色,一併退到了外面。
“南煙,我是真的要你來看兩幅畫。”皇帝喜滋滋地拍了拍手邊兩個畫軸,“快過來。”
俞南煙瞧着他一副獻寶的神態,想着應該是有些看頭,趨步到了他近前。
皇帝先展開一卷畫,“來,你猜猜,是誰畫的?”
畫面上的背景,就是這御書房,一隻白貓坐在龍書案上,微揚着下巴,嘟着嘴,蓬鬆的尾巴繞到了前爪,顯得高貴、驕矜,神氣十足。
這種工筆畫,最見功底,周身雪白的貓兒活靈活現呈現在畫上的話,各處的顏色有着細微的差別。詩詞畫作都是一樣,要真的喜歡,不投入一定的感情,便如過眼雲煙,人只能給予匆匆一瞥。無疑,這作畫之人,喜歡貓。
俞南煙斂目凝神賞看着畫作。
皇帝端起茶盞,啜了口茶。
片刻後,俞南煙喃喃地道:“看這手法,像是哥哥。可是不對呀……”
皇帝意外,不知道她的意思是否精進了。
“以前他畫貓畫得最出彩,眼下這幅,差強人意。”俞南煙擡眼看向他,“是誰仿的哥哥的手法麼?”
皇帝費力地吞嚥了一下,又咳了兩聲。
“瞧你這反應……”俞南煙又看了看畫,“是不是說,哥哥的畫藝退步了?天哪……這才幾年哪,畫的只有前些年的十之六七。”
“……”
俞南煙很失望的樣子,“我說對了?!”
皇帝扯扯嘴角,把畫卷起來,又逸出了發自心底的笑意,“南煙啊,現在我們該算算另一筆賬了吧?”
“……”俞南煙迅速轉動腦筋,想了起來,看着他的時候,長睫忽閃,如粉蝶一般,“啊不對不對不對,我方纔只是想用這說辭誇誇哥哥,你不能當真的。”
有兩次了,皇帝都跟她抱怨,說都知道俞少傅前些年的畫作極爲出彩,風景、動物畫得最爲出彩,偏生他手裡一幅都沒有。抱怨完了便問她,俞府有沒有存放少傅當年的畫作。
她搖頭說沒有,並且強調見都沒見過——是真捨不得給他,自己是在哥哥的書房發現並全部霸佔了諸多畫作,但也是每一幅都愛不釋手,除去分給了嫂嫂部分,實在是不想割愛給任何人。
方纔她實在是沒多想,有口無心之下,自然是把自己賣了。
皇帝的脣角高高地翹了起來,擡手拍拍她的臉,“你越是對着熟人,越是不能撒謊,一撒謊就會被識破。”
“……”俞南煙有點兒窘,心說這叫個什麼事兒?哥哥要收拾眼前人,輕而易舉,而眼前人要收拾她,亦是輕而易舉。雖說不是一回事,可她是想,自己到底是俞仲堯的妹妹呢。哥哥當成孩子來帶的人,時不時就拿捏着她,心裡沒落差纔怪。
“但我心裡是真高興。”皇帝放下茶盞,把她輕輕地攬到懷裡,俯首在她額頭印下一吻,“以往我可看不出,直到我吐露心聲之後,才慢慢品出了你這些小習慣。”
原來差錯是在自己這兒,不再把他當外人,好多小習慣都被他發現。俞南煙正腹誹着,感受到落在額頭的灼熱的一吻,不由慌亂,便要後退。
皇帝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凝眸看着她,“到如今,還不能對我放心麼?”
俞南煙垂眸看着別處,輕輕搖頭。她對他,再放心不過了。這在世間,最瞭解他的,除去太后、哥哥,便是她了。甚至於,她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
只是,少年玩伴如今變成了她將嫁的夫君,短時間還不能適應而已。就算是有過一次次的相擁、親吻——或者也可以說是被抱着、被親吻——還是不能適應。
她不需照鏡子便清楚,自己此刻肯定是紅了臉。
“南煙,看着我。”皇帝離她的容顏更近,擡手托起了她的臉。
俞南煙不明所以,怯怯地擡眼看住他雙眸。
俊美的少年郎,眼裡似是含着迫切、喜悅、希冀諸多情緒,又似是什麼都沒有,彷彿只有滿眼溫柔。
“我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我這一生,要敬重的是母后、少傅,要呵護的是你俞南煙。你離開我好幾年,我不可能不看到、遇到、認識別的女子,但是她們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我惦記的只有你,你歸來那一日,是我此生最愉悅的一日。”他如是說。
“……”俞南煙費了點兒時間纔有應對之詞,“那——往後你會不會再選妃入宮?”這其實是她最擔心的一件事,只是不好之言詢問兄嫂罷了。
皇帝坦然道:“我沒有你,要去風溪務農;我有你了,夫復何求?”
俞南煙認真地看住眼前人——這種話,真不像是她認識的孟灩堃能說得出的。可是,“都沒想過太后娘娘麼?”
皇帝就笑,“我總不能爲着子嗣就選妃入宮,那樣的情形,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隱患——這你應該明白。哪個男子放縱的時候,都不會鍾情一人,而會做出所謂的雨露均沾,由此,豈不都要爲着儲君爭破了頭——我怎麼那麼傻?少傅忙了多少年纔有今時今日,孟家王朝就算是更名換姓,也不該被利益薰心之輩糟蹋甚至毀掉。”他捏了捏她的小下巴,“你該清楚,我想要的,從來不是這天下,而是一份舒心的日子。我想爲我在乎的人做一些事,但是從來與皇權無關。皇權那東西,哥哥不稀罕,我更不稀罕,不是爲此,也不會有今時今日的太平盛世。”
俞南煙由衷地笑了起來,訥訥地道:“明白了,真的。我明白了。”
“傻丫頭。”皇帝低下頭去,啄了啄她脣瓣,“我們四處走走。”
“啊?”俞南煙真的意外了。
皇帝挑眉,“在這宮裡,不該傳的閒話,一句都不會傳到太后或外人耳畔。甚至於,哥哥都對我們放任自流了。”他笑得有點兒調皮,“不然我怎麼敢屢次趁你進宮給太后請安的時候見你,並且理由一次比一次敷衍?”
俞南煙斂目微笑,轉身時捏了他手指一下,“你厲害,這總成了吧?”
皇帝只是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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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她去了最初相見時他的住所。
她記得,初相見,他坐在偌大的椅子上,收着雙腿,託着下巴,滿眼好奇。
亦記得,他養貓、養狗都是爲着她。
他爲了一隻遍尋不見的貓哇哇大哭,也曾爲一隻生病的小狗哇哇大哭。哭得哥哥都對他沒轍了,一遍又一遍,抱着他在御花園走,一夜又一夜,邊處理政務邊照看他。
他是爲着她。
哥哥則是對這個小皇帝起了惻隱之心,盡心扶持。她都沒想到會有這一日。後來才明白,哥哥眼裡的皇帝,又何嘗不是她。
都是無依無靠懵懂無辜的小孩子。
哪一個,又不是當初的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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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帶她去了養心殿。
她記得,當初的那個小皇帝,面對孟灩堂的時候是從氣急敗壞間或伴以哭泣到聲色俱厲的訓斥再到雲淡風輕的態度。
哥哥讓他相信,沒有什麼人是值得自己失去控制的——什麼都還沒失去,又爲何要讓他看到你的心緒,值得麼?
哥哥南巡那一年,哥哥說南煙等我,我回來之後就帶你回家;他對她說,南煙我們要好好兒努力,少傅讓我們學的我們都要學會,你可一定要陪我呀,你要是不陪着我,我一定學不會,而且最要命的是,我要是學不會,等你長大了,少傅一定不會同意把你嫁給我。
誰都沒想到,她會在那一年出事。
她從沒想到,他會一直等着她,不食言,並且在相逢地許下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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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她去了好多地方,似是有意讓她記起歷年來的點點滴滴。
最後到的一個所在,是暢音閣。
他攜着她的手落座,輕一揮手。
便有數個樣貌絕佳的妙齡女子款款入內。
片刻後,殿內響起不絕於耳的妙音。
“你看,”皇帝要俞南煙看盡室內風情,“絕色女子,我要是想見,每日都有這麼多。只是我不喜,應承了三五次便不準再出現在視野。直到今日,破例。”
“我清楚。”俞南煙此刻的心緒,只是爲這些女子的身世感懷,“每一個放到地方,都是絕代佳人。唉……好多好多這種人,癥結在於她們的品行。”心裡則是補道:哥哥獨愛的,你獨愛的,便是可遇不可求了。
“這是一定的!”皇帝贊同的點頭,“哥哥鍾情的,你鍾情的,未必是天下最好,只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罷了。”
“纔怪!”俞南煙認定的無雙美人是姜洛揚。
“對對對!”皇帝只好道,“你跟嫂嫂都是第一美人,這總行了吧?嫂嫂自然是悅目至極,可你絲毫也不差於她。”他又扯上別人,“還有高夫人、蕭夫人,你敢說不是絕色無雙?”
“……反正比起嫂嫂是差了那麼點兒,就我嫂嫂最合適。”說起這由來,俞南煙就特別興奮,“我跟你說過的,剛一見面,我就特別喜歡我嫂嫂。而且他們那時還是假扮夫妻呢,讓我這麼喜歡,並且哥哥又喜歡,一輩子……”
“一輩子就一個,只一個。”皇帝笑笑地打斷她的話,接道,“我也一樣,認可的人,一輩子都認可。我明白。少傅在常人看起來,是最惡之人,其實,他只是最純良之人。俞夫人最適合他。”
“……”俞南煙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太多言語哽在候間,無從訴說。哥哥就是那樣的,恨的,趕盡殺絕;無辜的,網開一面;渾水摸魚的亦是趕盡殺絕,哥哥從來不是良善之輩。
良善之輩,早已去見閻王。
她其實是想感謝,感謝他的信任——他強調的始終不改的信任。
她張口欲言之時,他的親吻落下來。
輕如羽翼,重於山河。
都不要緊,他給她了。一切早已給她了。
她明白,所以,輾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