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站在甘泉宮的高臺上, 向東回望着長安,心裡充滿了無盡的孤寂和追悔。哪位伴了他三十八年的皇后和他的太子,終於等不及他的老去, 想提前登上皇上和太后的寶座了嗎?
相較聰明伶俐、活潑可人的霄兒, 據兒確實稍顯木訥和嬌柔了些, 這樣的太子怕是擔不下他大漢朝萬里江山的重擔啊!他是在猶豫, 是有了彷徨, 當初放走阿嬌母子,尤其是不認霄兒是對是錯呢?
越老越喜歡回憶過去了,最是癡情年少時, 他越發懷念與阿嬌年幼的時光了,他可以得到阿嬌傾心的護佑, 他活得是那麼的無憂無慮呢!可是, 只從館陶長公主找上了母后, 他的悠閒日子便一去不復返,而他對阿嬌金屋的承諾, 也漸漸在他的江山下成了空談。他負了阿嬌,他棄了阿嬌,而他的阿嬌似乎也早已不要他了。不然,有了他的孩子了怎麼還不和他相認,讓他以爲她死了呢?他不知道是愧疚還是真的愛着阿嬌, 只是在知道阿嬌投水赴死後, 他開始拼命收集阿嬌的影子, 開始漸漸疏遠衛子夫的溫柔, 開始不納世家貴女, 那些女人,他隨意弄上牀便是, 他再也沒有讓誰披上他的嫁衣,就連衛子夫的皇后之位,也只是一封詔書罷了。從心裡面覺得,是衛子夫讓他的阿嬌離開了他,其實他深深的清楚,讓阿嬌離開他的,其實是自己,只是,誰會承認自己的錯呢?
再次見到阿嬌,他甚至是恨着她的。不論是男人的尊嚴還是帝王的霸氣,他都不能忍受自己居然被一個女人給耍了。有那麼一刻,他真想打散她那風輕雲淡的神色和捏碎她那纖細優美的脖子,他心心念念着她,可她怎麼能這麼回報他呢?她怎麼可以裝作不認識他,拒不承認是他的女人,最後鐵口咬定她只是個棄婦,下堂婦,只是他過去了的一個女人。
就在他滿心喜悅的慶幸她還活着的時候,她居然又給了他重重一擊,她離宮七年,居然還爲他人生了一雙兒女。她怎麼可以背叛他,她難道忘了,她答應過他,永遠是他的,永遠做他的女人了嗎?這一刻,他忘記了,是自己拋棄了這段誓言,是拋棄了她,是自己先不要她。可是,縱然如此,她也不能爲別的男人懷胎生子呀!他滿懷憤怒的去質問,她還是那麼的疏漠淡然,無視他帝王的威嚴,無視他是她男人的事實。堅決的認爲,他們已然過去,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他出離憤怒了,腦袋一片空白,只想證明她還是他的,撲了上去,想強要了她,撕碎了她的薄薄的衣衫,激動的撫摸這她曲線宜人的身子,吹彈可破的肌膚,猴急的想進入她,擁有她。可是對上那雙冷漠,鄙視的雙眼,他心寒了,這個女人在這個時候,還是那麼的冷靜,那麼的理智。他只想揉碎這一切,可是,悲哀的發現,他根本不能人道,她居然能夠無聲無息的給他下藥,她什麼時候懂得那奇詭的醫術了的?忽然發現,他的阿嬌是那麼的陌生,幾年的相隔,卻如同上輩子的事兒。這還是他的阿嬌嗎?
見他不能再動,厭惡的推開他,彷彿他是討人厭的蒼蠅,抑或什麼骯髒的東西,沾惹上會惹得一身腥似的。他苦笑,悲哀的發現自己在她眼裡真得什麼都不是,甚至是逼之尤恐不急的了。而她毫無羞澀的起身,只是無奈的看着被他撕成碎片的衣服,環顧大殿,見那布簾大小尚可,就一把扯了下了,裹在身上,就優雅的離開了他的身邊。是的優雅,該死的,她居然沒有半點羞赧之心,沒有絲毫不適之感,似乎覺得能有一塊布裹身,就算露出手臂和裸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還是他那高貴可人的阿嬌嗎?她那怡然自得的樣子,連青樓名妓都只怕是自愧不如吧。他呆呆的、愣愣的看着她走了出去。過了好久才反映過來,要不是長門宮沒有男人會看到這讓人噴血的一幕,他只怕會剜了不少眼珠吧。這一次深深的覺得,他的阿嬌似乎不再是他的了,不是矯揉造作,不是欲拒還迎的把戲,是真忙把他排除在心門之外。他該殺了那動她的男人和那兩個孽種嗎?這樣一來,他的阿嬌是不是會與他魚死網破呢?他忽然害怕了起來,他已經失去一次她了,難道還要再來一次?不,不想,真的不想,哪怕,她防着他,恨着他,拒着他……
他只好刻意的忽略她,強迫自己忘了她,可是,他真得忘得掉嗎?
他與她的兒子,她教得很好,聰慧、有禮、大方,不失稚氣,比着被衛子夫嬌生慣養的據兒,好了太多。只是,不知道他這麼小的兒子,是不是也在恨着他,也不要他。一句一個“表小舅舅”,聽得他五內如裂。他聽着兒子略顯稚氣的話語,彷彿刻意刺激着他,這兒子有那麼聰明?阿嬌會把一切告訴兒子嗎?看着這一臉天真的兒子,他告訴自己,是自己多慮了。黃口小兒,能懂什麼呢?可是,他似乎錯了,他的兒子早熟得可以,母后壽宴之上,幾句爛漫無知的話,攪得劉陵七竅生煙,攪得長安城都不得安寧,攪得朝臣的內宅毫無寧日……,他的兒子,真得是無知小兒嗎?這一刻,他深深的覺得,這個兒子也和他母親一樣,當他是路人了,口口聲聲的“表小舅舅”,只是在刺激他,譏誚他。他們一道,都不要他了。呵呵,好笑,他劉徹上天之子,人人追捧,可在他們母子面前什麼都不是。不對,不止是他們母子,還有那個男人,那個讓阿嬌爲他懷胎生子,讓他想滿門抄斬的男人,也不拿他當回事。說來和阿嬌沾邊的的人,都不恥着他呢?他第一次嚐到了被人厭惡的滋味。
他剛把阿嬌接了出來,那男人就跟了過來。那家客棧,他第一次見到那男人,器宇軒昂、英俊瀟灑,那無視他的樣子和阿嬌如出一轍。可是這麼個天之嬌子,居然癡心守候着阿嬌。心血來潮的爲阿嬌做着早餐,那狼狽的樣子他卻沒法去嘲笑。那男人似乎在挑釁着他,想讓他知道,他可以爲阿嬌做的,自己怎麼也做不到。
他不得不承認阿嬌的眼光,呵呵,他哪裡知道,阿嬌只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呢?
劉徹在知道這男人和那兩個孩子後查過,查處那男人只是一介商人,可是卻文武雙全,武藝在江湖上數一數二,更有着深不可測的江湖勢力。江湖第一殺手幫派,居然讓他頃刻見滅了,而且,只是因爲他們追殺了阿嬌。最讓他惶恐不安的是這男人從來不沾熱其他女人,數年來癡心守候着阿嬌,給了阿嬌最想要的唯一。其實他知道的,阿嬌只想要個夫君,只想要一個屬於她的夫君,權勢、財富都不是她想要的。可以這唯一他從一開始就不能給。而這男人卻默默做着,癡心的給予。看到這樣的男人,劉徹知道,這個輸了。他那後宮早就不知三千了,妻妾兒女成羣的他,怎麼可能給予一個女人唯一呢?其實他知道,當初他要了衛子夫,他們就再也無法回頭了。只是那時的他以爲,他可以不必在意阿嬌的。
而阿嬌也讓他越來越陌生了,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她那一身少有人及的輕功,她那一頭聰慧睿智的思緒,她那不知何時練就的遊刃有餘的廚藝……,一切的一切,都讓他覺得陌生。七年不見,她早已不是從前的她了,唯一不變的,就是對他的排斥,從他有了衛子夫就開始的排斥。他們還可能有將來嗎?他有一次彷徨了。
後來,後來……
阿嬌的一些流言不知怎麼就冒了出來,他其實可以壓制,可以禁止的。只是他什麼都沒有做,他想看看,阿嬌會不會去處理它,會不會料理了這事兒。隱隱約約的,他心裡還是期待這阿嬌護着他,否定掉那些流言,從內心裡,他還是希望他顧及他,顧及那些流言的。
可是沒有,她一開始半點兒也不在意那些流言,可後來不知怎麼,出來澄清了,而法子並不是否認自己出牆,她反其道而行的坐實了出牆一說,而且還用她那三寸不爛之舌愣是吧自己的出牆說成是下堂棄婦重新找個男人過活罷了。而流言的開始,又以她製造出的新的流言平息了。她還真是不惜一切的擺脫自己呢。
沒想到事情會風賄賂裝成這樣,沒想到阿嬌能巧舌如簧成這樣,他後悔了,後悔用這事兒來看阿嬌的反應,後悔讓這流言坐實了阿嬌的棄婦身份,後悔一時的興起讓阿嬌再也不是他的了。
有了這一翻較量,再納阿嬌入宮難如登天,而他從沒想過要納她回來。可是,這不納,讓她有了名正言順的出牆機會。他的阿嬌再也不是他的了,這一次,真得不是了呀。如果他現在強要了阿嬌,怕是有衛道士會抨擊他吧,縱使他是帝王至尊,也畏懼着這如川民口呢。
直到阿嬌中蠱,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從他登上至尊之位後,帶給阿嬌的都是傷害。最開始避孕,他知道,那種藥吃多了會絕育的,可是爲了他的大漢江山,他毫不猶豫的騙阿嬌吃了;後來因爲無嗣,他又毫無顧忌的寵幸了衛子夫,甚至帶進宮來,見阿嬌和他冷戰,不再看他,而太皇太后也還需要她周旋,纔不得已送走了衛子夫,其實他沒多少喜歡衛子夫的,只是一個溫柔絕色的美人兒罷了,這種女人也多得是,這事兒他很快就忘了,可是阿嬌怎麼也忘不掉,之後的日子,開始排斥他的碰觸,他都舍了衛子夫了,她還要怎麼樣?這樣過了一年,他得到了實權,在宮門處見到衛子夫的時候又領了回來,這一次,阿嬌再也不看他一眼,和一個道士打的火熱,她怎麼能這樣對他?在後來,他把她送入長門,想看她的反應,想讓她後悔對他的無視,可是沒有,她還是排斥他的碰觸,排斥他的存在,他強要了她,她知反抗無用,默默的承受着,而後來就忘了他,真的忘了他嗎?他不想去追究,想要他的女人多的是,並不是非她不可,不是嗎?
可是阿嬌,似乎想徹底的拜託他,臨湖一跳,多麼的決絕啊,他呆了!他並不要她的命啊,長門以皇后的待遇供養着,她還有什麼不滿的呢?她怎麼能,怎麼能……
那抹鮮紅的麗影,他拼命的想忘掉,可是,非常挫敗的,他常常想起阿嬌來,想着他是不是做錯了。漸漸的收集其阿嬌的影子,可是心裡並沒有多少滿足,她們都不是阿嬌。
多年後的咸陽街頭,他見到了個頗似他的小人兒,跟着他又找到了她,她居然沒死,難道……她是想逃脫他,難道她害怕他謀害她肚子裡的孩子嗎?不過,如果知道這孩子的存在,只怕他……真得會打掉這孩子呢!阿嬌什麼時候開始防着他,不計一切的逃開他了呢?她似乎變了很多,真的變了……,嘴裡尖銳的說着某些話,而眼睛裡權勢排斥,從身到心的排斥着,沒事兒,既然找到了她,他再也不會放她離開的,他也有機會讓她從新接受他。
可事情並不那麼盡如人意。她從頭到尾的抗拒着他,再也不拿正眼瞧他,而那句表小舅舅,是她教的嗎?她只把他當表弟了嗎?還是說篤定了他不會讓霄兒恢復身份,就可以在言語上諷刺他了呢?阿嬌,似乎還是沒有長大,以爲這樣就會有用,這樣他就會放開她嗎?
他早已料到,阿嬌和霄兒的回來,會讓他長久苦心維持的平衡給打破,他早已暗中佈置好,讓長門讓他們母子兩可以安全無憂。只是沒想到,阿嬌的回來確實讓他的後宮惶恐了,霄兒的存在更是讓她們寢食難安。計謀百出的暗殺,讓他一次次擋了,而中間有沒做好的地方居然由另外一股勢力解決了。是誰?阿嬌的人嗎?還是堂邑侯府的?他當時沒有去管那麼多,而他怎麼也沒料到就是這股勢力後面的人,把阿嬌的心給俘獲了。阿嬌是因爲那男人而抗拒着他嗎?後來想想,其實也不是,只是他不願意承認,阿嬌是因爲自己的多情,抗拒着自己吧,這種抗拒,從他有了另外的女人後就開始了。他只是很習慣的把責任歸咎到他人身上,從而否定自己的不是。
只是,只是見到那男人的傾心相護,千里追隨,無知下廚,寂寞相守……,他忽然覺得這纔是阿嬌要的男人,阿嬌只是想要一個只屬於他的男人吧,他卻萬萬做不到,他不能因爲一個美人兒而忽略他的江山,他的社稷……
他以爲自己到底還是能護得住她,可是一次皆一次的暗殺,一個不慎就讓阿嬌遭受重創。朝廷、後宮各方勢力的較量,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護不了阿嬌,把她拘在長門,只會讓她被人無止境的被人追殺下去。難道連她的身都留不住,護不了了嗎?那這樣拘着阿嬌,是對還是錯呢?可還要繼續下去?
那個男人,他不得不承認,可以保護好阿嬌,而且會拼了性命護着阿嬌。而他只會帶給她無盡的傷害……
想了很久,他終於下定決心,還是放阿嬌走吧。身心都不再的人,拘着有什麼意思呢?而殺了……他是萬萬下不得手的。況且,有那個男人護着,他殺得了嗎?對於神秘莫測的江湖人物,他一直是沒有把握的。
終於,他還是放了她……
只是,阿嬌似乎並不想就自己走,她想帶走她相關的一切。堂邑侯府、卓府的人,甚至她剛認識不久的江都翁主,而因着那男人的妹妹,她似乎還想把他的臣子給拐跑。她……
爲了讓他答應,她把四海樓的一半股份(她的新詞)都給了他,把全國各處的莊子給了他,還讓那男人把卓府成都臨邛的產業也給了他。而堂邑侯府的一切,也讓它銷聲匿跡,先是策劃了館陶長公主的死亡,再是讓堂邑侯陳須喪中作樂,讓哥哥們爭家產,而以不孝的罪名奪職。最後,整個侯府就消沒了。而卓府的離開,沒有太多人會注意。
她費勁千辛萬苦,帶走了所有她關心的人,只留下了嫁爲人妻的兩個丫鬟,對了,她似乎和丫鬟稱姐道妹呢。
後來再也沒有了阿嬌的消息。他只知道,她和那些人從弁韓(今韓國南部)東渡大洋,失了蹤跡。
想來,都過了三十年了吧。三十年,沒有一點兒阿嬌的消息,不知她們是死是活,活在哪裡,過得好嗎?
不知是不是人老了,以前刻意忘記的東西又漸漸回憶了起來。
只是,阿嬌的身影似乎漸漸模糊了起來,他不時的想,他真得在乎過阿嬌嗎?說在乎爲什麼一次次傷害她,不在乎又爲什麼忘不了她呢?
他不知道阿嬌是不是死了,只是,他真得很想見她一面,聽說有方士可以招人魂魄,他多方求訪,終於找到了那人,見到了阿嬌一面。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大家都會說那是李夫人李蕊,或許,或許是因爲她和阿嬌有些像吧。
聽聞秦時的徐福,曾帶三千童男童女東渡入海。想到阿嬌東去,他也想派人入海尋找。只是,這麼多年了,那些人都是有去無回,他都懷疑阿嬌他們已經葬身大洋了。
難道說,他只是想再見阿嬌一面都不成嗎?
“皇上,天兒晚了,回吧。”楊得意一旁叫着,皇上已經在這裡站很久了,再不回去,只怕有會着風寒吧。
劉徹回過神來,又想到了衛子夫。呵,她既然不想當這皇后了,那廢了就是,有的是人想當呢!他又不是第一次廢后,衛家大廈將傾,他不介意顛覆了去。他的江山,怎容一介女流插手?
想着烏煙瘴氣的後宮,劉徹又一陣頭疼。他,要那麼多女人,生那麼多兒子,真的好嗎?
如果,如果當初單陪着阿嬌又會怎樣呢?想着劉徹笑了出來,明知道當初怎麼也不可能做這種選擇,現在又想來何用呢?想着想着,劉徹嗤笑出來。
擡腿朝寢宮走去,楊得意亦步亦隨的跟着,在他的眼裡,皇上的身影顯得是那麼的孤寂,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