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遲疑地問我:“這字我沒寫錯吧?”
“沒有。”
“那就好,近來老是忘東西,有時候連這賈字都不太記得怎麼寫了。”
我遲疑了下,問:“你爲什麼要給這個人寫信,又不寄出去?”
“我連他具體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哪可能寄得到啊。”
我心頭一震,她說她記不住老爸的名字了?可週瑜說他小時候聽見她嘴裡一直呢喃着老爸的名字啊。耳邊聽見她又說:“我就只記得這個賈字,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忘,連做夢都在寫呢,看我寫得還漂亮吧。”
我問:“你遇見過幾個姓賈的人?”
“兩個吧。”
“一個是我,一個是他?”
“應該是。”
出了她的房間,我走到院子裡就看見周瑜背身而站在一口水井邊。
聽見這邊動靜他迴轉身來,目光清平看我。
“爲什麼帶我來這裡?”我輕問出聲。
他說:“想帶你來便來了。”
這不是理由,他一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我換了個問題:“爲什麼她會一個人在這裡?”
“也不算一個人,有冬姨在照應着呢。”
“冬姨是?”
“是我外婆的侄女,家中早年變故,很早就在外婆家過的。”
我頓了頓,“那你外婆呢?”他外公離世我是記得的,剛進大一就傳來噩耗,他趕回去了,回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睛也是紅的。
“畢業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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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畢業那年不就是……我們分手後?
憋悶了太久,有些不甘的話總還是會忍不住出來:“你媽既然那麼在意這個妹妹,爲何不把她一同帶出國?或許國外的醫療技術發達,就能把她治好了呢。”
“是我外婆臨終的遺願。”周瑜回我道,“外婆說關了小姨一輩子,讓我們給小姨找個安靜的地方,不要是國外,也不要是醫院。”
“爲什麼沒有送去有專人監護的療養院?”
“療養院等同於醫院,小姨看見穿白衣服的人就害怕。找了很多地方纔找到這個農家樂,這裡住了不少老人,他們的生活起居能自理,也不用人服侍,每天供應飯菜。一個月交上幾千塊錢,在這養老都行。有精力地可以早晨起來爬爬後山,沒精力不喜歡爬山地可以逛逛菜田,還可以跳跳廣場舞,最近我小姨就迷上了廣場舞。”
這倒是一個好地方,若不是老媽現在有了魏文軍,我都想建議她來這玩。不過等以後她退休了,或許可以跟魏文軍一起過來。
想及剛剛他小姨極怕回去的理由,我不禁詢問:“既然你小姨與人溝通沒有問題,爲什麼要把她一直關在房子裡?”
卻聽周瑜道:“你當她以前就這樣?她以前瘋起來時會砸東西,我有一次膽肥偷跑進她屋子,差點沒被她給嚇死。是從我外婆去世後她變的,她忘記了許多事,不記得外婆離開了。”
聽他說她忘記了許多事,心中不由一動,“是不是連我父親的名字都忘記了?”
他訝異地看我:“你怎麼知道?”
“剛纔她有給我看一些信件,上面只有賈姓,名字卻沒寫,她說她忘記了。”
周瑜點點頭,“那些信件她誰也沒給看過,今天居然肯拿出來給你看,可見你的姓讓她深有好感。也不知道里頭是真有信還是沒有,有的話又會是什麼內容,只知道外婆走後,小姨就沒那麼瘋了,也再也沒有念你父親的名字。”
他凝眸深看我,“以前我沒有去探究過裡頭的涵義,現在我逐漸明白,小姨在學着遺忘。”
學着遺忘?我不由驚異:“你的意思是其實她看着瘋了,但心裡頭很清楚?”
“我不知道,只是猜測。因爲我外婆即使到死都還放不下小姨,她怕小姨這樣瘋癲一輩子孤苦無依,最後彌留之際,小姨跪在她的牀邊淚流滿面,等外婆去了後她也暈過去了,醒來就變成現在這樣。”
不禁唏噓,究竟曾經歷了什麼要將自己逼瘋了不敢去面對現實,而在眼睜睜看着生母到死都還放不下自己時是否就此想通了,也願意放下執念,所以開始遺忘?
老爸是否是周瑜小姨的執念?我認爲是。
當年老爸確實有過錯,但致使她瘋癲的不是老爸。
“你們是否認爲她常常唸叨我老爸的名字是因爲恨?”
周瑜坦然:“以前確實這麼認爲,這些年我經常來看她就慢慢發現並不是,她每次都會問我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姓賈的人,記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我問她那是誰,她答不上來,只說是個很重要的人,她記不起來了,怎麼都記不起來了,讓我務必幫她找找看。”
心情很複雜,有一個人心心念念惦記着我的父親,哪怕瘋了、忘記了,也都牢牢記住“賈”這個姓氏。當年,她是有多愛老爸纔會如此?
即便我站在老爸的立場,不覺得老爸要對此事負全部責任,但也無法違心地判定這個女人有錯。很難想象那個婚姻包辦的時代裡的感情,應該是含蓄的、內斂的,但她卻在一念瘋狂後將那一絲執念種在了心底。
一場大雨把我們留在了這個農家莊園裡。
老天爺像是個陰晴不定的暴君,明明早上還有太陽,到午時就變陰了,下午兩三點時開始下起了磅礴大雨。
周瑜問我要不要回,我看着那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不作聲。
他說我如果堅持要回,開車也沒關係,至多開慢一點。
可那是高速公路,回程需要四五個小時,我最終還是搖了頭。
本以爲下到晚上總要停了,可沒料越下越大變成了暴雨,只得借宿在這邊了。但一共只有三間屋子,周瑜他小姨一間,冬姨一間,剩下還有一間小屋勉強能湊合了睡。
我提出去外邊找老闆再開一個房間住,既然農家莊園開在這,模式又和酒店類似,總會有多餘的房間供人來入住的。但周瑜看了看外面的大雨,搖頭否定:“雨太大,一個路上滑,另外傘再大你也會被淋溼,你現在不宜着涼,還是我出去住吧。”
他的顧慮並不是沒有道理,但是要我跟他小姨還有另一個應該也算叫阿姨的人一塊住,這氣氛會不會有點詭異?
最終周瑜就這麼決定了,他從冬姨手中拿過傘後對我道:“有事打我電話。”深看了我一眼就大步走入雨中,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裡。
小姨見我留下很是高興,梳洗完了又來拉我進她房間。
以爲她有什麼事,卻是拿出紙筆給我,“我們來寫字。”她在白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了一個“賈”字,然後擡頭來看我,“你寫啊。”
我默聲低頭也寫了“賈”,又在後面添了個“如”。
聽見她念出聲:“賈如。”
我指了下自己說:“這是我的名字。”
小姨忽然起身,又去翻箱倒櫃把那些信件給翻了出來攤在桌上,然後渴切地看着我問:“你能幫我把信送出去嗎?”
我怔了怔,她可知道那個收信人已經亡故?
對着這雙期盼的眼,到底不忍心把殘酷的現實告知,只隨口找了個理由敷衍:“你這上面收件人姓名不全,也沒有地址,我不知道要送去哪。”
小姨一臉失落,又忽而想到了什麼眼睛發亮地問我:“你說我會不會在信中寫到過他的名字啊,還有地址可能裡面也有呢?”
我被問住了,如果信是給老爸的,信裡面自然會有對老爸的稱呼。可是,她難道從來就沒打開過信嗎?那邊她已經開始拆信,可拆開的第一個信封裡面是空的,第二個也是空的,她不禁變得茫然而焦急:“怎麼沒有信?信呢?”
到這時我才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神經是有問題的,而一旦情緒起伏太大很有可能失控,在失控之前我得控制住。伸手過去按住她,“我來幫你找。”
眸光交匯對視了好一會,她終於莞爾:“好,你姓賈,我相信你。”
信封內有沒有信一摸厚度便知,在接連摸了幾個空信封后心中不由打鼓,莫不會她根本就沒寫過一封信吧。可剛如此念轉就摸到了一個厚厚的信封,不免手上一頓,我拆開來從裡面抽出了紙。小姨頓時笑了,“還是你厲害,一找就找到了,快打開看看幫我找找呢。”
我只得打開那信件,看別的女人當年對老爸寫的情信……心裡怪彆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