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的功夫,於佩芸進了屋。
進門的時候看到院門上掛的桃緣居的牌匾,她當然認得出那是朱慕賢的筆跡,心裡多少有些不痛快。
其實她從離開朱家、跟劉家定親,就從來沒有痛快過。
等看到院子裡收拾得齊整,丫鬟婆子穿着打扮體面,這不快又多加兩重。
進了正屋的門,她當然看得出來屋裡掛的畫與條幅都是有名堂的大家手筆,擺的瓷器和盆景等物別說孃家沒有,就是婆家也尋不出這樣的好東西。
胡媽媽可不放心這女人和少奶奶獨處,挑起簾子後也跟進了西屋裡。
今天又林雖然不用去前頭露面,可是也有人來後頭探她,也是着意打扮過的,淡粉的半臂,象牙白的裙子,十分素雅。她頸上戴着一枚指肚大小的珠子,只用金線隨意一串,但是明珠這般大小,又這般渾圓無瑕,其價難以估量,於佩芸只有從前見一位國公夫人的釵上鑲過一樣的,那是十分珍而重之的對待。
進了屋之後,按說,於佩芸算是表妹,理該稱呼一聲表嫂,兩人相互見禮纔是。可是於佩芸一點兒要開口的意思都沒有。
她怎麼可能稱這個李氏表嫂?這丫頭小時候什麼樣她又不是沒有見過,比她還小着幾歲,根本與表哥不般配!
就算不是又林,換今天換成任何一個女人做了朱慕賢的妻子,於佩芸這聲表嫂都喊不出來。
又林微微一笑,也沒稱她表妹、表姑娘之類。隨意的擡了下手:“劉少奶奶請坐。”
於佩芸的臉頓時綠了。
她和劉家的爛賬到現在還沒扯清,劉家還指望着她給那個死鬼守一輩子寡呢,她可不樂意。孃家不樂意讓她回去,她只能先賃了一處房子暫居。可是這出來見人。別人還是多半稱她劉少奶奶,畢竟她已經不是於家的姑娘了。
又林這一句稱呼,真是又狠又準的戳在她的痛處。
她畢竟還沒和劉家撇清關係。梳的也是婦人髮式。
她說是來探望,可是到現在一句稱呼問好都沒有。一要稱呼,就必然得喊一聲表嫂,再不濟也得稱一聲四少奶奶。可是這兩個稱呼於佩芸都不想喊。
胡媽媽看她一句問好都沒有,只瞪着又林不說話,心想這位今天就是找晦氣來了。可是今非昔比,她現在可不怎麼能挺得直腰桿。
她不吱聲。又林當然也不會上趕着招呼她。於佩芸是來幹什麼的,說不定又林比她自己還清楚。
無非是想看看朱慕賢娶的妻是什麼樣的。
於佩芸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又林最後一次見她,她還是個少女,刁蠻過了頭,但是相貌嬌俏明麗。
現在眼前的人。明明白白是個怨婦模樣。臉顯得尖削了些,眉眼有種凌利的戾氣,衣裳顯然是新做的,她就算再不情願,表面上也得給亡夫服一年喪,現在纔剛剛脫下喪服沒多少日子,就迫不及待的描眉畫眼出來走動。
於佩芸明明白白是來找碴的,可是進了屋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來時想的一肚子話,現在居然無從談起。
翠玉端了茶進來。提高了聲音說:“劉少奶奶請用茶。”
於佩芸覺得自己這趟是來錯了。
在別人屋裡,這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是幫着她的,自己勢單力孤,就是鬥嘴也不是她的對手。
屋裡瀰漫着一種難言的尷尬。當然,這難堪是對於佩芸而言,又林可比她要從容多了。
於佩芸憋着氣。可是又林居中坐着,胡媽媽和翠玉一左一右對這個不速之客虎視眈眈。
“我有幾句話和你說。”她擡起下巴,示意不要讓別人在側。
她以爲她是誰?一個當客人的,想要替主人發號施令。
“劉少奶奶有什麼話,就請說吧。”又林沒有要讓胡媽媽她們避開的意思。
於佩芸的臉色很是難看。她以前在朱家可沒受過這樣的冷遇。有大太太撐腰,誰對她不是客客氣氣的?
“你別爲嫁給表哥有什麼了不得!你自己心裡清楚,表哥他和我青梅竹馬!他喜歡的人一直是我!不過是因爲我們陰差陽錯,才讓你撿了便宜去!”
又林十分意外——不不,她不是意外於佩芸和朱慕賢有什麼青梅竹馬的交情,這事兒她一早知道。她只是沒想到於佩芸這麼沉不住氣,竟然把這樣的話直剌剌的就說了出來。
“哦,”又林淡然一笑:“是嗎?”
她的反應讓於佩芸有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着力的感覺。
她霍地站起身來,翠玉可是見過她使蠻撒潑的人,立馬朝前挪了半步,生怕她對又林不利。
東屋裡孩子忽然在這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又林關心情切,哪還有閒心應付於佩芸,站起身來說:“我還有事不能陪了,胡媽媽替我送送客吧。”
她擡步去裡間,乳母看着孩子也沒屙尿,剛餵過一會兒,應該也不是餓了,一時也弄不清楚這小祖宗爲什麼哭。
又林上前去把孩子接過來,抱着他輕輕拍哄,擡頭問乳母:“怎麼突然哭了?”
乳母正說着:“興許是天熱……”
這孩子被親孃一抱一鬨,哭聲漸歇,眨眼兒的功夫居然又開始睡他的好覺了。
“這孩子。”乳母忍不住笑:“這是想找少奶奶呢,真是會撒嬌。”
外間裡胡媽媽挺客氣地對於佩芸說:“劉少奶奶,請這邊兒走。”
於佩芸剛纔在外頭也瞥了一眼孩子,可是那會兒她滿心都是怎麼討大太太歡心,並沒有仔細思量過這個孩子的意義。
這是表哥的孩子……是和李家那個毛丫頭做了夫妻生下的兒子。
她心裡一陣陣發緊,忽然快走兩步撩開簾子往屋裡看。
又林正抱着孩子,冷不防一擡頭,差點兒讓於佩芸臉上陰鷙的神情嚇一跳。
胡媽媽見送客不走,還想闖內室,頓時拉下臉來,喝令門口兩個伺候的媳婦:“送劉少奶奶出去。”
翠玉已經擠了過來,和胡媽媽半拖半拉的把於佩芸往外趕。
於佩芸死死盯着孩子,然後目光移到又林的身上。
又林不避不讓,目光直接和她對上。
如果於佩芸覬覦她的丈夫,傷害她的孩子,又林絕對不會放過她。
這天滿月宴辦得還算圓滿,朱慕賢一直在前頭應酬,等到散了席送客的時候,書墨才逮着機會和他說,於家表姑娘來過,還去過桃緣居。
朱慕賢皺了下眉頭。
書墨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的。
自家少爺的心思,書墨不說能摸着十成,也能猜着八分。少爺是曾經看重於表姑娘,畢竟是青梅竹馬的情份哪。可是於表姑娘後來另外結親,對朱家翻臉不認的態度,實在也太傷人了。從少爺回京這麼一年多了,於表姑娘派人送信也好打發丫鬟來請也好,少爺一面都沒有見,信拆都沒有拆就原封的退回去。
書墨覺得,少爺這是不想把話說絕。雖然不能做夫妻,可畢竟還是姨表兄妹,這事淡了,做了普通親戚來往也可以。
可於表姑娘未必是這樣想。
書墨也算了解她了。於表姑娘生得好,自視也頗高。少爺不肯把事做絕,她八成還覺得少爺對她餘情未了呢。書墨和小英關係好,於佩芸在屋裡說的話小英氣沖沖的告訴了書墨,書墨給朱慕賢再傳話的時候,當然不象小英那麼衝,但是該說的一個字都沒少說。
朱慕賢臉上沒有表情,書墨說完了話,乖覺地站在一邊。
少爺從入了翰林做了官,這臉上就很難看出什麼端倪了。
“她現在人呢?”
書墨小心翼翼地說:“去了正屋,陪太太說話呢吧。”
大太太這會兒肯定還在生氣,但是說不定被於表姑娘又哭又求的,就會心軟。
朱慕賢步子很快,到了桃緣居門口,他停下腳,緩過口氣,才如平常一樣邁進門。
桃緣居和過去相比,多了許多熱鬧。屋子裡的氣味也和過去不一樣了——即使收拾得再幹淨,小孩子便溺頻繁,又吃着奶,這些味道交織在一起,並不難聞,仔細分辨的話,倒顯得甜絲絲的。
這是一種生活的,幸福的味道。
朱慕賢就算在外頭再累,心裡再煩難,一進院子,一聞到屋裡這種熟悉而親切的味道,就自然放鬆下來了。
翠玉迎上來:“少爺回來了。”
她和小英的臉上還點着氣沖沖的樣子,朱慕賢當然知道她是爲什麼生氣。她們幾個都是李家的丫頭,跟着又林過來。雖然現在自己也是她們的主子,可是她們當然一心向着又林。
今天這事兒雖然不是他的錯,但畢竟是因他而起。
又林正坐在榻邊,孩子這會兒難得的沒有睡着,剛換過一次尿布,他正睜着黑溜溜的大眼睛,貌似很認真的和他娘在對視。
其實這時候的孩子還談不上有什麼視力,只是有些光感。
又林聽見他進來,也沒起身,招手叫他過來一起看:“快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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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氣很怪異,半下午的時候熱死了,我剛把棉睡衣脫了換了個單睡衣,突然又起了涼風,凍得我直打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