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得恣意,有的人卻活得壓抑——即使喝醉了酒,都要把嘴閉得緊緊的,一句心聲都不透露。
天氣一天天冷起來,今年的冬天似乎來的特別的早。小冬早早抱起手爐,賴在趙呂書房裡,趙呂翻着書小冬就做針線活,興致來了就替他磨墨,墨條在硯上緩緩的打轉,濃漆漆的墨汁一點一點漾開。
陽光透過半開的窗子照在桌上,雪白紙被撲染上一層淡金色。趙呂蘸足了墨,運筆寫字,墨香濃得化不開,一個個墨字反射着陽光,在紙上亮閃閃的,彷彿在跳動一般。
趙呂領了一份兵部的差事,和安王一樣早出晚歸,只有每五日輪一次休沐才待在家中。
人家都有事業,唯獨小冬還是飽食終日的米蟲一隻。
她的生活也很有規律,早上送走父兄,然後去小帳房裡忙活小半天,看看自家開支,還有親戚故舊家中的人情禮節往來,不用說外人,就是趙氏宗室裡頭,人一多,人情往來就多,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三節兩壽……好在這些事情還用不着她操心,一來有管事操辦,二來都有舊例。福海受傷痊癒後越發有幹勁兒了,上上下下操持打點的面面俱到。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啊。
趁着安王和趙呂都在家的功夫,小冬就係起小圍裙下廚忙活,做兩道點心或是煮一鍋湯,安王口味清淡,趙呂口味卻重,食客主要只有這麼兩位,已經衆口難調了。
“父親。”
小冬用木盤託着一隻蓋碗進來:“我煮了蓮子湯,父親嚐嚐。”
安王含笑放下書:“好好,我家女兒真是越來越賢惠了。”
小冬大囧:“什麼賢惠不賢惠的,父親要這樣說,下次我就不做了。”
她揭開碗蓋,將調羹交到安王手中。
安王舀了一勺湯送入口中:“唔,甜而不膩,比上一次做的好。”
小冬笑嘻嘻的伸出手來:“既然客官說好吃,那就請打賞一二吧。”
安王伸手在她掌心打了一下:“給你。”
小冬縮回手去哀哀叫痛:“父親太小氣了,不給錢也不用打人啊。”
安王喝了兩口,放下調羹問了一聲:“秦烈這兩天沒來?”
“沒有啊。”小冬說。
“也沒去找你?”
小冬心裡咯噔一聲。
安王這話問的……好象大有深意啊。
沒來王府和沒來找她……安王爲什麼要分開問?
好在安王沒再追問,將蓮子湯吃了大半,小冬收拾了蓋碗,不敢再和安王玩笑羅嗦,匆匆忙忙回去。
難道安王知道秦烈經常“翻窗爬牆”的事蹟?
呃,會嗎?
如果說王府裡有什麼事能瞞過安王,小冬是不信的。安王是那種臉上不動聲色,手下卻能給人致命一刀的狠角色,從上次京城動亂他後來收拾局面的手段就看得出來。
那安王是知道?
可是……安王要是知道,爲什麼會放任秦烈這樣做?沒有哪家老爹會願意毛頭小子爬自家姑娘的窗戶吧?
雖然,雖然他們是兄妹似的相處,一直從小到大關係都好……
小冬心神不寧,想往趙呂那兒去的時候,在迴廊上迎面遇上秦烈了。
“小冬妹妹。”秦烈一見她就露出燦爛的笑容:“這是從哪兒來?”
小冬正琢磨這事兒,看見他沒來由的覺得心裡一鬆:“煮了點湯,給哥哥送去。”
秦烈將碗蓋揭開條縫聞了一聞:“好香,看來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今天也有口福了。”
“你是來尋哥哥的?”
“不是,我來找王爺。”秦烈晃晃手上的盒子:“得了一本棋譜,想請王爺賞鑑賞鑑。”
呃,賞鑑是好聽的說法,如果安王賞得高興,那這個肯定就留下來了。
秦烈這禮送的十分投其所好。
“你可把湯給我留着,我可是空着肚子來的。”
“嗯。”
正好小冬也想和他說一說剛纔那事。
給趙呂也送了湯,小冬回來等了大半個時辰,秦烈才從安王那兒出來。小冬命人找了一隻大湯碗,滿滿盛了一碗蓮子湯給他。
“父親可喜歡那棋譜?”
“嗯,王爺說上頭錄的一個棋局不錯。”
秦烈的吃相絕對和斯文扯不上干係,急急慌慌的,一大碗湯沒幾下就喝得精幹。
“吃這麼快,你品出味兒了麼?”
“甜絲絲的,挺好。”秦烈笑着拍拍肚子:“沒辦法,在外頭習慣了,有時候趕得緊,就在馬背上啃乾糧,慢不下來。”
“父親……都和你說什麼了?”
秦烈笑着說:“棋局我不太通,就說了幾句閒話。”
“沒提別的?”
“別的什麼?”
那是她想多了?
小冬壓低聲音說:“父親剛纔問我……你最近有沒有來找我。”
“哦?”秦烈神情顯得從容鎮定:“那你怎麼說的?”
“我能怎麼說啊。”小冬很想照他腦門上來一下:“我在想,父親是不是知道……嗯,知道你來找我事情?”
“我想,這世上還沒多少事能瞞得過王爺的,”秦烈坦然說:“更何況自家後院的事,就在眼皮子底下,就算一次兩次發現不了,日子一長王爺肯定會知道——你也記得吧,上次變亂,張子千來的時候,我可被他撞上了。”
啊,對。
那天也被胡氏撞見了,此後小冬被盯得很緊,很捱了胡氏一頓好訓。
可是她把張子千那頭給忘了。
就算胡氏沒和安王說這事,張子千應該也會提起吧?
天……她還覺得一直瞞得很好呢。
結果這所謂的秘密在大人們眼中根本早就不是秘密了。
“那,那可怎麼辦?”
秦烈看她一副受驚的小老鼠似的樣兒,只覺得又好笑,又可愛:“有什麼怎麼辦的?王爺訓你了?”
“那倒沒有。”
“王爺也沒和我說以後不許我來啊。”
呃……
小冬瞅瞅他,聽言下之意,沒說不許,那就是默許了?
小冬的臉一下子熱起來。
“安王府的護衛可不是吃素的,我又沒長梅花那樣苗條。其實,就算我有它那麼小巧,來來去去的也總會落在旁人眼中。”
這倒是。
如果說小冬以前對安王府的護衛很有信心,或是說對秦烈的身手很有信心,可是天長日久,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啊。
“小冬妹妹。”
“唔?”
秦烈和她之間隔了一張炕桌,他那麼坦然而溫和地看着她,小冬目光左閃,右閃,就是不和他直接對上。
“小冬妹妹。”
小冬輕輕嗯了一聲。
“等下月你生辰,我就來向王爺提親。”
小冬怔了一下,擡起頭來。
她剛纔聽見的……好象是……
秦烈微笑着,認真地又重複了一次:“我來向王爺提親,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這一次是確定了,沒聽錯。
而且秦烈也不是在開玩笑。
小冬呼吸頓住了,她看着秦烈,有震驚,有迷惑,有……許多許多說不出來的感覺一下子全涌上心頭。
“我是不是嚇着你了?”
小冬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很多事,我心裡有,可是說不好。我會一心一意對你好,一輩子不變。”
不該……不該是這樣的。
小冬手裡的帕子被她絞得緊緊的。
她剛纔隱隱有些預感,秦烈會說很要緊的話。可是……
他先說的不應該是提親啊。
按一般的程序,他們先認識,再進一步瞭解,然後才相互有好感,開始戀愛……最後纔是談婚論嫁。
當然,這是現代的程序。
這個時代,只有戲文上的男女纔有婚前戀愛的機會,而現實中的絕大多數人,成親前都對自己未來的丈夫或妻子完全沒印象。有的可能會在某些場合見一兩面,有的可能因爲是親戚故交而有相互熟悉的機會,可是戀愛——戀愛是一件遙遠而奢侈的事情。也許成親之後,他們有漫長的時間可以培養出愛情,也許是親情。
小冬心亂如麻,秦烈也沒有說話,兩人隔着一張小桌坐着。
屋裡的其他人都去哪兒了?胡氏呢?紅芙她們呢?
以前秦烈來,屋裡總不會只有他們兩個,胡氏可不放心得很。
可是今天怎麼好象所有人都憑空消失了一般。
“上一次,我護送錦鳳回遂州的時候,就已經和王爺提過此事。我對王爺說,我沒有顯赫家世,也沒有蓋世的武功文才,可是我有比旁人強的地方,我會用心對你好,保護你照顧你一輩子。”
那時候他就……
小冬費力的吞了一口唾沫,消化着一次比一次有衝擊力的信息。
安王怎麼說呢?沒把他當成一個狂言妄語的瘋子一棒敲暈扔出門?
“王爺對我說,我還沒成年,你的年紀更小,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好。也許我會改變心意,也許你對我沒有那份感覺……”秦烈頓了一下,說:“我說,我並不是想要王爺現在給我一個應許,我只想要一個機會。將來我會證明,我不光有這顆心,我還有認真,有努力。我能讓你過好日子,快快活活的,會讓王爺和世子放心安心……離開京城的這些年,我時時想起你,不知道你長高了多少,變樣了沒有,在做什麼事,認識了什麼人……”
越來越有真實感了。
小冬靜靜聽着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她的心情奇異的平靜下來,不忐忑,不猜疑,不惶恐……
那些複雜的意外的情緒沉澱下去之後,她只覺得說不出的心中說不出的平靜詳和。還有些別的東西,緩緩的,一層層的鋪展開。
就象春天裡頭含苞吐蕊的花朵一樣,漸漸的,溫柔的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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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扭扭,爬過……
小聲問,有票票麼?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