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趙芷和秦氏,很相像。
秦氏的孃家與她斷絕了關係,夫家不容將她逐了出來,帶着孩子——簡直是一模一樣。
小冬站在廊下,屋裡秦氏在和趙芷說話。小冬不用刻意去聽,秦氏的嗓門不小,站在外面也能將她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小冬把你的事情都和我說了,我覺得,你和我的經歷倒是真象。”
“那年我和你差不多年紀,嗯,遂州這兒姑娘出嫁也早,十三四的時候許多人就嫁了。我是一直到十六歲,才遇着了秦烈的爹。頭次見面的時候我還覺得他象個姑娘扮得呢,那手伸出來比我還白,身上還弄得香噴噴的。我第一眼看見他,他站在一棵樹底下發呆,乍一看真象個姑娘。我還以爲他是和那些來踏青的書生秀才一樣是在做什麼詩呢,結果他很不好意思地說他迷了路……他向我問路,我領他下的山。走到一半他就氣喘吁吁撐不住了,後半截路都是我扶着他走的,我們就這麼認識了。”
趙芷沒有出聲,秦氏接着說下去:“以前我也想過,要嫁個什麼樣的人。整個寨子裡沒一個我看得上的。總覺得他們蠻,阿孃還罵我,問我到底想嫁什麼樣的人。可我也想不到,自己後來喜歡上的人,倒是一點都不蠻。和他一比,我倒象個蠻子,目不識丁,他說句什麼詩啊句啊的我根本聽不懂。有一回他說給我寫了首什麼詩,特意念了給我聽,我聽不懂,他也不惱,就那麼看着我笑,那笑真好看,笑得我的臉跟火燒似的。家裡人不許我和他來往,也不肯將我嫁他,我爹把我關了起來,我娘又是罵,又是勸。說漢人公子哥兒沒真心,不過是哄我。他也不會正經娶我,我們族裡之前有好幾個姑娘都被騙了,下場很慘。還說,就算我能嫁給他,日子也不會好過,漢家的禮法習慣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女人都是關在院子裡,一輩子也出不來……這些我都知道,都明白,可我就是鐵了心不改主意,最後和家裡,和族裡斷絕了關係,跑了出來。除了一身衣裳一雙鞋,什麼都沒有。”
趙芷的聲音低啞,聽起來也沒多大起伏,可是她畢竟開口了。
“他娶了你?”
“娶了。”秦氏的聲音裡帶着得意:“我的眼光好,他可不是那樣負心的人。他也和家裡鬧了,又發了一回病。他爹倒是很開通,他娘也沒拗過他,我還是進了林家,坐了花轎,拜了天地,正正經經的當了他妻子。”
“那……你家裡的人,就和你再沒有往來?”
“沒有。”秦氏說:“後來遇到幾回,他們一眼都沒看我,直接就走了,就象不認識我一樣。”
“你不想他們,不怨他們?”
“想也是想的,以前夜裡還哭醒過。想阿孃,想哥哥,在夢裡頭還和他們在一塊兒,還在家裡,吃着青葉粑,光着腳在木樓上跑來跑去……”
“那,林家呢?他們對你怎麼樣?”
“除了秦烈他爹,其他人對我都象對待什麼有毒的蟲子一樣。他娘看我的眼睛裡都能射出淬毒的刀子來,恨不得生吃了我。林家從上到下,哪怕是掃地看門的人,對我都是又怕,又看不起,她們覺得,我好象會什麼邪法,纔將秦烈的爹迷住了非娶我不可。她們當我面會說一些怪話,皮笑肉不笑的,背後總小聲嘀咕,然後鬨堂大笑。他有兩個堂兄弟,還想討我便宜,對我動手動腳,反而被我揍了……”
“啊?那,你相公知道嗎?”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他待你好嗎?”
秦氏停了一下,慢慢地說:“很好。他待我不可能再好了。爲了這個,別的事情我可以都不在乎……現在我只是後悔,當時脾氣太壞,還經常和他吵、鬧……每回都要他好好的哄我。他還會給我寫詩,寫完了念給我聽,也不管我聽得懂聽不懂。他還替我畫過畫,畫得很好看,畫上的人比我自己要好看多了。要是早知道在一起的日子那麼短,我就不應該和他吵,我應該好好兒待他,讓他每天都過得開開心心的纔對。”
這幾句話她說的平淡,卻讓人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心酸。
“他……過世了?”
“嗯。他去得很早,連兒子都沒見着就去了。當時要不是我懷着孩子,大概也就跟他一塊兒去了。後來生了孩子,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孃的,苦也吃了不少。有時候也覺得撐不下去了,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想起那個短命鬼來。他要是還在的話,一定又會笑着瞅我,不說話。我就最喜歡他那個樣子,以前每次他一那麼看我,我也就不生氣不難受了。”
屋裡靜了一會兒,秦氏又說:“其實這麼多年過來,有時候回頭看一看,坎坷不少,只是,這世上沒有過不了的難關。你就算有什麼傻念頭,難道你就捨得下你的孩子嗎?”
小冬認真的聽着。
屋裡頭趙芷輕聲啜泣,沒有說話。
能哭也是好事。哭出來總比捂在心裡好。
“我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想,該怎麼辦。我有時候恨我爹我娘,爲什麼要走那麼一條絕路。可是,他們對我是好的,把我遠遠嫁了,給我厚厚的陪嫁,讓我能活命,能過日子。我想恨,可是我又不能恨。還有章家,他對我也好,京城的消息剛傳來的時候,他也護着我,安慰我。可我不能再回章家了。他是個孝子,他娘……他娘死了,是我害的,還有我的孩子,我……我不知道怎麼待他,我也不知道怎麼養活他。他跟着我,將來能怎麼樣?他的出身會讓他一輩子都不能擡起頭來做人……”
趙芷和秦氏是不一樣的人。秦氏的倔強估計打小兒如此,所以她孤身一人,還掙扎着生下孩子,一個人撫養長大。現在有這片家業,秦烈也有出息,日子越來越興旺。倘若當時她和趙芷一樣尋了短見,那哪還有後來的一切?
所以,好些時候遇到難關,有的人選擇了放棄,逃避,有些人卻咬着牙挺了下來。過了最難的那一關之後,以後的困苦似乎也不算什麼了。其實,連死都不怕的人,爲什麼要懼怕活着?
活着,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氣嗎?
“照你這樣說,那我也該早早的尋了短見?秦烈跟的還是我的姓呢,他可不姓林。再說,雖然他跟我姓秦,可我們族人早就不認我了。”
是啊,秦氏當時的情況也是無親無靠,秦烈還生在草棚裡。如此困頓,也挺過來了。
若是換成自己呢?
小冬捫心自問。換成她自己,如果她處在秦氏,還有趙芷現在這境地,她會如何選擇?會懦弱的輕生,還是象秦氏一樣勇敢面對,活下去,活得更好?
小冬聽到腳步聲響,她轉過頭,秦烈匆匆而來,低聲說:“章滿庭來了。”
小冬一驚。
他怎麼來了?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只有他一個人,他說要見趙芷。”
小冬猶豫着往屋裡看了一眼。
秦烈低聲說:“這件事兒也不能總拖着,逃避不是辦法,總得有個了斷。”
“那,先問問趙芷……看她是怎麼想的。”
趙芷的路,總得她自己來做選擇,別人不能代替她決定。
小冬還是頭次正面打量章滿庭。上一次見是趙芷成親時,那會兒他穿着一身吉服,繫着大紅花,看起來實在……嗯,紅光滿面的樣子。大概所有的新郎倌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笑得傻兮兮的。
秦烈陪同他走過來,頭頂陽光熾烈,可是廊下卻顯得越發晦暗,他的面目也顯得模糊不清。
他們走到廊檐前,章滿庭長揖:“見過郡主。”
直起身來,小冬看清楚他的長相。章滿庭的眉毛象是一種扎掃帚的棘草,很順,很長,神情溫煦。從他臉上,看不出這個人在想些什麼。
不知道爲什麼,郡主這兩個字從他嘴裡出來,有一種非常彆扭的感覺。
趙芷也是郡主,難他對趙芷也是這般態度?
小冬還了一禮:“阿芷她就在裡面,已經病了好幾天了。嗯,孩子很好,身體挺壯的,脾氣也好。”
“多謝秦兄與郡主照拂內子與犬子。”
小冬側身讓到一旁,章滿庭推門走了進去,回手將門掩起,隔斷了小冬的視線。
秦烈攬着她走到院中樹下,按着她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不用擔心,依我看,他這個人很重情義的。”
“可我也聽說,他還是個孝子。”
小冬轉頭看了一眼房門。
要是章老太太沒死就好了。夫妻間的事情總是好解決。可是牽涉進了人命,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也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章滿庭會責問她?還是安慰她?他們會破鏡重圓,還是恩斷義絕?
趙芷以後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無數疑問在她心頭盤繞。
“能幫的我們都幫了,能做的也都做了,章家就算想做什麼事,也會看着你我的面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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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最後一天課,後天就回家了……
既想兒子,想早些回去,又對這裡有些捨不得。這間小宿舍,還有上課的教室……
心情真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