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病拖過了年關,又拖過了上元節。宮裡宮外一衆人想着,太醫既然說過了冬能好,這已經過了年,也許能好也說不定。可惜過了上元之後第四天夜裡,皇后在鳳儀宮靜靜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皇后今年不過四十來歲,可是這些年勞心太過,臨去時又熬了漫長的病期,遺容看起來蒼老枯瘦,比聖慈太后還象老嫗。四公主哭得死去活來,三皇子痛失親母。
皇后的喪儀令所有人都深感疲憊。本來,正遇上過年,上元,事情多而雜,將人耗得差不多了,皇后這麼一去,順便把後宮裡頭身子骨不好的上了年紀的一位太妃、兩三位宗室裡有了歲數的長輩,還有朝臣、家眷裡頭帶了好幾位一同上路了。
六公主身子沉重,已經月份臨近了,就在偏殿裡歇息,她拉上了小冬作伴。偏殿裡好歹暖和些,能坐一坐,吃杯熱茶點心。小冬先是病了一場,又趕上這件事,原來豐潤的臉頰也瘦了下去,看來沒多少血色,又穿着一身重孝,看來風大點兒就能把人吹走了。六公主卻和她正好相反,她現在整個人圓滾滾的,手指胖得象小白蘿蔔一般,臉頰紅撲撲的,往哪兒一坐,人加上衣裳那麼一堆疊,頂得上三個小冬捆一起的體積。
“我說,不如你也報病吧,這麼熬下去,你身子還沒好踏實,再勾起病來,可不是玩的。”
小冬點點頭,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隱隱作痛。
“我看四姐姐也有點兒……”四公主眼睛紅腫,喉嚨嘶啞,整個人都快不成樣子了。
“你甭擔心她。”六公主看了一眼殿門,朝小冬招招手:“過來。”
小冬有點猶豫,挪過去挨着她坐了。
“她這個人,慣會做表面功夫。你覺得她就真這麼難過?她的帕子上肯定也有花巧,真心實意的難過的,也就三哥一個人吧。”
也是……四公主不是皇后親生的,養在她跟前的時候應該已經記事了。皇后待她也是面子情份,四公主的處境十分微妙,還能指望她待皇后有多深的眷念?
門被從外頭推開,一個宮人扶着五公主走了進來,小冬過去也幫着扶了一把,一沾上手就嚇了一跳,五公主的手涼得象冰陀一樣,一絲熱乎氣兒都沒有,再看她的臉,嘴脣都是烏紫的。
“這是怎麼回事兒?快,扶她躺下,倒杯熱茶來。”小冬回頭吩咐:“去請位太醫來。”
五公主本來眼睛緊閉,忽然呻吟了一聲。
她的手指細瘦,抓着小冬的手腕,不知哪來的力氣,握得象鉗子一樣緊:“不,別請太醫……我沒事……”
“你這樣子象沒事嗎?這些天太醫輪番在值房候着的,叫一個來給你看看吧。”
“不”五公主的表情顯得十分淒厲,長長的指甲都掐進小冬的肉裡:“我不要太醫”
六公主哼了一聲:“行啦,小冬回來,老實坐你的吧。命是她自己的,她不想看隨她去。”
雖然話說的冷,可是六公主話裡也透着擔憂。
可五公主堅持不肯,小立也不能和她硬拗。宮人倒了熱茶來喂她喝下,五公主裹着毯子,蜷着身,臉朝着牆,不和小冬和六公主搭話。
看她那副彷彿萬念俱灰的樣子,小冬心裡納悶。光看這情形,旁人一定覺得五公主纔是皇后的親女兒呢。
還是皇后這一去,又勾起了她喪夫的傷心?
有可能。
“這兒讓給人家靜養會兒吧,咱們去那邊坐。”
六公主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有點不穩,小立連忙扶住她,臨出門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五公主臥在那裡一動不動。
繞過迴廊,這裡離正殿更遠些,哭聲聽得不那麼真切。這兒的積雪無人掃去,被來來去去的人踩得光滑緊實,太陽一照,亮燦燦的光映射在眼裡。六公主伸手虛擋了下,緊走兩步進了門。
“這些人也懶了,皇后這麼一沒,連雪都不掃。”
“事兒多,顧不上吧。”
六公主點點頭,看看外面天色:“還得多半個時辰,你要不靠一會兒吧?”
“不了,”小冬輕聲說:“我還想去下長春宮。”
“太后那兒不缺你一個。”六公主說:“想往太后跟前獻殷勤的人還少了麼?再說,外頭人多眼雜的,你還是老實在這兒跟我一塊兒吧。唉,這腰怎麼酸得很。”
六公主也在榻上臥下來,宮人替她輕輕揉捏。小冬疲倦得很,趴在桌邊休息。
六公主微微側過頭來,正好能看到小冬露出來的半邊臉。
六公主心裡有些悵然。
以前年紀還小的時候,她還曾經想過,想和小冬換一換,她不想做這個公主。母妃並不得意,對着太后、皇帝皇后明貴妃等人處處陪着小心曲意奉承。自己雖然是公主,可是既沒有四公主養在皇后跟前那樣體面,也沒有五公主那麼聰慧美貌得皇帝歡心,就是個多餘的人。小冬穿的戴的用的,連她也用不上。小冬雖然沒了親孃,可是有個那樣疼她的爹爹,還有個時時處處以妹子爲重的哥哥——
比她強了不知多少。
後來再長大一些,那些小孩子的念頭就不再琢磨了。反正她是她,小冬是小冬,兩個人是不可能調換位置的。而且處長了就知道,小冬脾性好,是個忠厚的人,纔不象旁人那麼多算計,一句話裡能藏兩三個套兒。
她轉過頭去,揮手示意宮人退下。
可是,後來她卻聽說過,小冬她——很可能是皇帝的女兒,也是一位公主。
幾年前三皇子出過件“意外”,當時皇帝與皇后之間爲這事兒鬧得很僵。六公主記得她偶然聽到老宮人偷偷議論,皇后娘娘咬住了小冬和姚錦鳳不肯鬆口,並不只是因爲心疼三皇子受傷,還因爲皇上喜歡的人是小冬的母親姚青媛,好長一段時日對皇后已經全無恩愛,似乎姚青媛的死還同皇后有點干係。
六公主記得很清楚,其中一個人說:“其實安王爺弟弟做到這個份上算是忠義兩全了,連女兒都替皇上養着……”
她當時午睡初醒,聽了這話好長時間都沒明白是什麼意思。
後來她才慢慢琢磨過來。
難道小冬不是安王的女兒?是父皇和姚青媛生的孩子?
那小冬就不是她的堂妹,而是她的妹妹了?
當然,可能宮人只是臆測胡猜,信口開河。
可是——無風不起浪啊。
當年父皇要沒和那姚青媛有什麼瓜葛,這些人也憑空造不出謠言來。
再說,六公主自己琢磨這事兒——皇帝喜歡過的女人,誰敢娶?誰能娶?就算安王是皇帝的親兄弟,那也不成吧?再說,人都說安王對前頭的沈王妃情深義重的,她過世之後也說過不再娶妻的話,怎麼一轉頭又娶了姚青媛呢?
這事兒,只怕有八九分真。應該是姚青媛和父皇藕斷絲連,以致珠胎暗結。爲了給孩子一個正經體面的出身,安王叔才替父皇頂下來,把小冬當做他的女兒養大。
六公主心裡不知多少個念頭翻騰着,打了一個盹。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沒出嫁的時候,還住在宜蘭殿裡。四公主五公主不肯理她,她也不希罕,反正她也有個妹妹。那個妹妹依稀就是小冬的模樣,很是乖巧,口口聲聲對她喊姐姐,兩人姐妹相合,時時處處都在一塊兒。
等六公主醒過來,小冬已經不在身邊了。她問宮人,宮人說:“郡主被太后娘娘傳去了。”
六公主點了點頭,一時還沒徹底清醒。
“公主要吃茶麼?”
“給我倒杯白水來。”
宮人應了一聲去了。
六公主自己想了想夢中情形,忍不住啐自己一聲荒唐。
不過,要是小冬真是自己的妹妹,一起在宮裡長大的話……也許並不是件壞事。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還不知道里頭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不過她和羅渭都不是安靜的人,這孩子也是個活泛的性子,時不時的踢一拳打一腳,似乎急不待地想出來一樣。
要是個男孩兒,就教他當個好哥哥,以後愛護弟妹。要是個女孩兒,那肯定是個霸道的姐姐,可那也挺好的……
這麼想着,六公主也有些迫不及待起來,恨不得這孩子早些滿月生出來,好看看他是個什麼模樣。
小冬晚上到了家,只覺得渾身上下的骨頭全散了架,頭髮裡衣服裡鼻孔裡喉嚨裡全是白天吸的髒氣煙氣,若是平時她肯定要好好洗一洗,可是現在只想一覺睡下去別再起來了。
秦烈替她把護膝解下來,又替她褪了鞋襪,輕聲問:“身上覺得怎麼樣?”
小冬連哼都懶得哼一聲,攤開手腳一動不動的躺着,紅芙端了熱茶來她喝了,又擰了手巾替她擦拭,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連她歇了大半天都如此,不知那些在外面跪着的人又是什麼樣。
“好在明天不必去了。”秦烈低聲在她耳邊說:“你好好歇歇吧。”他摩挲着小冬的手,忽然看見手腕上兩點紅印子。
“嗯……太后娘娘也是這樣說。”小冬順口說:“今天五公主倒把我嚇了一跳,臉色難看極了,又不願意讓太醫看。”
秦烈說:“你的手這是在哪兒傷的?”
小冬累得腦子也僵住了:“啊……我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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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生病不舒服,一天都在找碴發脾氣,眼睛都哭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