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近正午,強烈的光線毫無顧忌地照射下來,蒸起一片熱氣。行人紛紛尋了樹底陰涼處躲避,辛大人卻不慌不忙走在大街當中,彷彿根本沒感受到酷熱的難耐,手中拎着小小的藥包。
隔着桑皮紙,藥丸獨有的帶着苦澀的香味絲絲縷縷地溢出來,心底一片清明。
昨晚,他在白塔寺待了整夜不曾闔眼,一早下山往城裡趕,原本還有些煩亂,可走到曉望街,聞到淡淡的藥香,忍不住踏了進去,正看到那女子坐在爐火前。
煙霧嫋嫋,藥香淡淡。
她神情專注又認真,握着玉杵的手不疾不徐地攪拌着,因是低着頭,她的背彎成個美好的弧度,露出頸間一小截白淨的肌膚。
一室的安詳靜謐,讓他紛雜不安的心驟然沉靜下來。
他看着她搓藥丸,手指一擠一捏,掌心一開一合,便是一粒丸藥。
不禁想起上次來拿的那瓶藥。一粒一粒,小小的,只綠豆般大,一瓶怕是有上百粒。藥丸搓得那樣小,許是怕嬰孩不好吞嚥。也不知,費了多少時辰才做完?
這樣細緻的心思,應該也是出自她的手。
而且還很聰明。
將嬰孩藏在裙子底下,又從稱呼上看出不尋常來……看打扮,應該還不曾及笄,年紀這麼小。
他的眼前浮現出易楚帶着溫柔笑意的面容,好看的杏仁眼彎成月牙,腮邊的梨渦時深時淺,脣角總是不經意地翹着。
長相算是漂亮,雖然不如妹妹穠豔,但看起來更順眼。
辛大人啞然失笑,家仇未報,自己竟然有還閒心評論女子的長相。
嘆口氣,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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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雖熱,可詔獄仍是一如既往地陰風陣陣,陰寒逼人。
沉重的木門,深幽的長廊,隔絕了外面的酷暑,也將犯人的慘叫聲攔擋在屋內。
不大的審訊室架着炭火,炭火上烙鐵燒得正紅,被五花大綁捆在柱子上的是個半大的少年,像是已經受過一輪審訊,早已昏死過去,赤~裸的胸膛上滿是傷痕。血腥味混雜着燙熟的肉味,噁心得令人想吐。
事實上,被捆在角落裡的幾個男子中,已經有人吐了,不但吐,而且尿了。
尿騷味使得氣味更難聞了幾分。
辛大人身着玄色衣衫,神情淡然,“還是不說?”
趙鏡破口大罵,“你這個龜孫子連面不敢露,盡對付無辜之人,有什麼本事,衝老夫來。”
辛大人輕蔑地笑笑,視線投向身下一片尿溼的男子,“這次換他吧。”
男子身子抖的如篩糠般,立時癱軟在地,跪爬着衝趙鏡悽喊,“祖父救我,祖父!”
趙鏡怒斥:“閉嘴,趙家沒你這樣的孬種。”
男子喊得越發淒厲。
辛大人使個眼色,衛士取來條麻袋,當頭將男子罩上,又上來兩人舉着手臂粗的軍杖一五一十地開打。開始尚聞男子哭喊嚎叫之聲,後來漸漸聲弱,直至無聲。
接着又有兩人擡來一塊木板。木板長三尺寬五尺,上面釘着數百隻寸許長的鐵釘。釘頭朝上,發出幽幽黑光。
麻袋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又落在釘板上。麻袋裡傳出慘絕人寰的叫聲,有鮮血順着麻袋孔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木板。
趙鏡悽然地閉上雙目。
錦衣衛的十八酷刑,他沒見過可也聽說過。只要進了詔獄,就沒有囫圇個出去的,全都得扒上幾層皮。抄家那天,他一咬牙,親手殺了年幼的趙五、趙六,正要殺趙七,錦衣衛闖進花廳,護院餘鵬趁亂奪過趙七逃了出去。
錦衣衛辦案向來不失手。
果不其然,不過半個時辰,餘鵬的屍體以及包着趙七的藍布包裹就擺在了趙家花廳。
依着他的罪行,無論招還是不招,都免不了抄家滅門的結局。可眼下,他還有個孫子趙三在外面。
貴人答應過,只要他嘴緊,就能護住趙三,給趙家留條血脈。
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把貴人招供出去。
只是,他身邊的人卻越來越少,抓進來十幾個兒孫,剩下的只有五個。其餘的,都是眼睜睜地在他面前死去。
這就是辛大人的計謀,不對他用刑,卻讓他親眼看着兒孫受着慘無人道的折磨。
早知道,他絕不會答應貴人行那陰險之事,可現在後悔也晚了,只能硬撐着……
沉重的木門再一次被打開,辛大人面沉如水地走出詔獄。
進去時,尚是豔陽高照,此刻卻是雲暗光陰,不知不覺中已在裡面待了兩天兩夜。
長生猜度着問:“大人,看來只能着落在趙三身上了,也不知章兆那邊有沒有消息?”
辛大人緩慢地搖了搖頭。
章兆便是奉命找尋趙三下落之人。
趙三在西郊的洛雲書院讀書。
那夜,錦衣衛兵分兩路,辛大人帶一路去趙府,章兆帶另一路去書院。卻不想,撲了個空,趙三在一刻鐘前消失了,消失得悄無聲息。
很顯然,被人鑽了空子。
能夠看破錦衣衛行動的,也只是那麼寥寥幾位。
明知道是誰動了手腳,苦於沒有證據,不但沒法上門討人,便是暗中探查也得小心翼翼。
辛大人悵然望天。
天幕低垂,鉛灰色的雲彩陰沉沉地鋪着,氣壓沉悶得令人焦灼。忽然一陣狂風,吹得路旁枝搖葉亂。擺攤的商販早收拾好東西離開了,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擔憂地望了望黯厚的雲層,加快了步伐。
只行得數步,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落下來,激得地上塵土飛揚,很快雨水積成一汪,水花此起彼伏。
長生雙手擋在頭頂,躲進路邊屋檐下,急切地喊:“大人,雨太急,不如等過了這陣再走。”
辛大人沐在雨霧裡,置若罔聞。
夜幕早降,湍急的雨線遮蔽了四周景緻,惟風聲雨聲不絕於耳。雨水順着面具的縫隙滑下,又消失在衣領中。
風聲漸停,雨勢漸弱,路旁一絲亮光映入眼簾。
是暗黃的燭光,在無盡的黑夜裡,格外的溫暖明亮。這溫暖吸引着他,緊貼着面具的潮乎乎的臉頰便格外難受。
辛大人靜默片刻,翻身下馬,將面具塞進懷裡,走近那光亮之地。
燭光下,易郎中眉頭微蹙,聚精會神地翻看醫書,易楚在稍遠處縫補衣衫。
蠟燭貴,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家用得起的,但是油燈光太暗,書看久了眼睛容易疲勞。易楚在這方面從不吝嗇,特地買了蠟燭供父親使用。而她在一旁陪着父親幫忙端茶倒水,又能就着燭光做點針線活。
易齊晚上也做女紅,但她嫌醫館藥味重,除非不得已,極少到醫館來。易楚早知易齊的性子,卻是拿她沒辦法。
剛補好手中衣衫,見燭火跳了跳,接着大門被推開。易楚猛回頭,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溼漉漉地站在門前,不但是衣襟,就連發梢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看上去很是狼狽。
易郎中掩上手裡的書,吩咐道:“阿楚,取帕子來,再煎碗薑湯。”
易楚不敢耽擱,極快地取來棉帕,未等靠近,便聞到一股極淺極淡的艾草香,腳步不由頓了頓。
因着風雨,蚊子也不見了蹤跡,醫館內並未點艾草,到底是哪裡來的艾香?
那人擰乾衣襟上的雨水,擡頭接過帕子,“多謝!”
看清他的面容,易楚一愣,這分明就是前兩天買四物丸,出手闊綽但極爲無禮的那人。難不成,先前的十粒藥丸已用完了?
男子回視過來,易楚轉身去廚房取了塊生薑切成絲,想了想,復回醫館捅開煎藥的爐子生了火。
易郎中正給那人把脈,“……底子不錯,但是多年前虧損嚴重,沒好好將養,氣血稍嫌不足,卻無大礙。”
那人頜首,“先生好脈息。”
易郎中溫和一笑,提筆“唰唰”開方子,“四物湯能養血疏肝,是對症之藥,不過看你脈相,近些日子多了五臟煩熱睡臥不寧之症,不如服用聖愈湯更好……你可拿了方子去別處抓藥,本店也有現成的藥丸。”
那人低聲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取些藥丸。”
四物丸是當歸、川穹、白芍以及熟地黃熬製而成,聖愈丸則多加了黃芪、人蔘兩味藥。
顯然那人應是氣血不足,可看周身的氣度卻是不像。
易楚側耳聽着,目光不經意地朝那人望去。那人卻也轉過頭來,一雙眼眸幽黑深亮,四目相接,又極快地各自收回。
水咕嚕嚕地冒着泡,濃郁的姜味瀰漫開來,易楚放進一勺紅糖,用羹匙攪拌片刻,倒進碗裡,小心地用帕子墊着。
“多謝!”那人接過去。
水是剛沸開的,碗很燙,可他卻毫不在意,就那麼端在手裡,另一手捏着羹匙慢慢地攪動着。羹匙碰到碗邊,發出細碎的碰瓷聲,使得屋子更添了幾分靜謐。
不過攪了幾下,他就掂起羹匙一口一口地喝,舉止很斯文,甚至還有些優雅。
應該是好人家的公子,受過極好的教育。可爲何說話很無禮,總愛打斷別人。
呃,今晚倒是有禮貌,幾次三番道謝。
易楚腹誹,眼角瞥見父親將找出的聖愈丸用桑皮紙包好了,尋了塊油紙,多加了層。
易郎中將紙包交給他,細心地叮囑:“雖是夏日,雨水總是陰寒之物,回去後再喝碗薑湯驅驅寒氣,萬不可大意。另外,服了聖愈丸不可再用阿膠等物,阿膠活血,但易生心火,暑天大忌。”
那人淡然拱手,“多謝!”闊步離開。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彎明月清冷地掛在天際。地上的水窪折射着月光,發出銀白的光芒。有風吹來,光芒便碎成一塊塊。
辛大人戴上面具,回身望了眼醫館,嘴裡打個唿哨。少頃,白馬自暗影裡出來,親熱地靠在辛大人身邊,擺了擺尾巴。
寂靜的夜裡,馬蹄聲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