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嬤嬤想到做到,轉天就尋了個藉口到了棗樹街。
說實話,她是辛家的家生子,後來跟着辛氏到了信義伯府,再然後到威遠侯府,雖說只是個下人,但平常出入的都是富貴之地,很少在棗樹街這樣完全是平民聚集的地方閒逛。
一路打聽着,好容易看到木記湯麪館的招牌,趙嬤嬤下意識地抻抻身上並無褶皺的潞綢被子,邁了進去。
因時辰尚早,還不到吃飯點兒,店裡並無客人,大勇正拿着笤帚掃地,見進來個打扮體面的老嬤嬤,連忙放下笤帚,熱情地招呼,“老太太,您吃麪?”
趙嬤嬤滿臉堆着笑,“先不吃,想跟你打聽個事兒,你們東家在不在?”
大勇爽快地說:“東家出門了,不在。”
趙嬤嬤四下瞅瞅沒見到別人,又問:“你們東家貴姓?我有個遠房侄子也在這條街上開館子,不知是不是你們東家?”
大勇臉上露出絲警惕,打量一眼趙嬤嬤,喊道:“爹,有人找你。”
片刻,門後的青布簾子被撩起,張錚木呆呆地走出來,小眼瞪一下,懶懶地問:“誰找我?”
趙嬤嬤盯着他看了會,試探着叫了聲,“張兄弟?”
張錚也認出她來,雙手抱拳,“啊,竟然是趙嫂子,想不到啊,想不到。”吩咐大勇去沏茶。
趙嬤嬤指着大勇問:“是大侄子?以前見到的時候才三四歲,轉眼長這麼大了,你家妹子身體還好。”
“身子骨不好,已經過世好幾年了,現在就剩我們爺倆將就着過。”
大勇沏了茶來,張錚讓他到門外守着,拱手請趙嬤嬤落了座。
趙嬤嬤跟着嘆息幾句,然後轉到此次的來意上,“這麪館東家可是大爺?”
張錚點點頭,“進京後無處落腳,就勉強開了這個小店戶口。”
趙嬤嬤見他承認,追問道:“那大爺跟濟世堂易家姑娘定親之事是真是假?”
“婚期定在臘月十二。”
這麼說是真的了!
“你怎麼這麼糊塗?”趙嬤嬤情急之下口不擇言,“爲妻還是爲妾?哎呀,就是當妾也不成,正室娘子還沒定,哪有先擡小妾進門的?”
張錚慢吞吞地說:“公子三媒六聘娶得就是正室娘子,要擡妾室,還用得着如此大費周章?”
自打信義伯過世後,章氏便升級爲老夫人,杜旼是二老爺,小章氏爲二太太,杜仲這一輩就被稱爲爺。
故此趙嬤嬤稱杜仲爲“大爺”,而張錚則用闖蕩江湖時對杜仲的稱呼,“公子”。
兩人各說各的,倒也聽得清楚明白。
趙嬤嬤嘆道:“可這門第也差得太遠了,我不是說易姑娘不好,是兩人不合適……以後大爺肯定要支撐伯府,易姑娘的家境擺在那裡,見識有限,別說出去走動被人笑話,就是在府裡,能鎮得主下人,主持得了中饋?”
“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過,起先也覺得不合適,”張錚不緊不慢地說,“可公子今年已經二十有四來,你還記得將軍二十四歲時在幹什麼?”
明威將軍十八歲成親,二十歲出徵,兩軍對戰時,憑手中一杆長~槍出入敵營若無人之境,重創敵軍主將。
雖然因擅離軍營受到當時帶兵將領的懲罰,可也一戰成名。
二十四歲時,已經名震西北。
張錚續道:“公子心思才智絕不在將軍之下,你我能想到這點,難道公子想不到?既然公子已經做了決定,那就是他認爲合適。”
趙嬤嬤分辯道:“大爺畢竟年輕,遇到美色不免被情所迷,一時衝動也是有的。”
“被情所迷?”張錚冷笑,“十二年前公子離府,這些年也見過不少美貌女子,可從未有人能近了他的身……這樁親事,公子費了不少心思。”
公子性格嚴肅沉悶,即便在湯麪館言語也甚少,更遑論有什麼笑容了。
可易姑娘頭一次到麪館時,她吱吱唔唔地不肯說找誰,他就瞧見公子在角落裡悄悄彎起了脣角。
還有幾天前的夜晚,公子當着十幾個人的面,牽着易姑娘的手走進來,又將她送進內室,過了半刻鐘纔出來。
這其中的意味,在場的人誰不知道?
更遑論,公子對俞樺說的那番話,其實不但是說給俞樺,也是說給他們聽的。
這十幾人都是跟隨公子多年的心腹,如果只是納個妾室,公子犯得着如此給易姑娘做臉?
公子這是把易姑娘擺在明面上,讓衆人都認識認識,以後他們上頭可不只公子一個主子。
趙嬤嬤自然不知這些點點滴滴的瑣事,她仍糾結着易楚出身太低。杜仲再不濟也是信義伯的嫡長孫,杜家的爵位只能落在他身上,現在府裡被大小章氏把持着,如果杜仲能夠娶個家世好的女子該有多好。
有個得力的岳家支撐着,至少章氏還能有點顧忌。
就易楚這家世,章氏想要對付她,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易楚若是知道了,會不會知難而退?就算是爲了杜仲,她也應該有所考慮。
這邊,趙嬤嬤正暗自思量着。
張錚看在眼裡,目光閃爍,冷聲道:“公子斷不會容這樁親事出任何周折,那些內宅勾心鬥角的法子趙嫂子就不必考慮了……我倒是有個建議,與其玩弄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倒不如多給易姑娘講講這些高門大戶的事,易姑娘冰雪聰明,想必一點就透。”
這也是一個辦法。
趙嬤嬤心念微動,跟張錚告辭,“……回去請大姑娘拿主意。”
張錚點點頭,慢條斯理地續上一句,“以後趙嫂子少往這邊走動,公子的事不想被太多人知道……請大姑娘好好養着身子,懷胎十月不容易,千萬別出了差錯。”
話是好意,可趙嬤嬤怎麼聽怎麼覺得其中另有含義。
轉念一想,俗話說的好,“寧拆一座廟,不破一門親”,這毀親也是損陰德的。
何況還是憑仗易楚纔有了這個孩子。
趙嬤嬤尋思了一路,越想越覺得張錚的提議可行。
首先易楚的膽量大,面對陰寒冰冷的侯爺都不怕,想必不會輕易讓大小章氏騎到她頭上去。
二來,易楚雖然見識短,可行事卻大方,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上次看到錦緞不認識,當即就坦坦蕩蕩地問了出來,這樣反而更容易讓人有好感。
第三卻是,聽張錚的意思,大爺已經認定易楚了,既然如此,何必多事讓大爺跟大姑娘生出嫌隙來。倒是應該勁往一處使,合力把杜家的管家權搶回來纔對。
回到威遠侯府,趙嬤嬤將她與張錚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杜俏,“……易姑娘是大爺心尖尖上的人,大爺自離府就沒正眼瞧過女人,卻偏偏對易姑娘動了心,這也是好事一樁。頭先夫人不是還說過,把易姑娘當個親戚走動,這不還真成了親戚。”
杜俏苦笑,她說的親戚是拐了三道彎的表妹、差點出五服的堂妹等無足輕重的親戚,來往着是個情分,不來往也沒多大影響,就是跟別人提起來,有門窮苦的遠親也不算什麼丟人的事兒。
眼下易楚卻要當自己嫡親的嫂子,這根本不是親戚,簡直就是一家人。
女人湊在一起不過是說點家長裡短吃喝玩樂的事兒,滿京都的貴人易楚一個不認識,提起茶葉布料金銀首飾,易楚也說不出個一二來,到時候乾巴巴坐在旁邊,多尷尬。
可事已至此確實又沒有別的辦法。
杜俏是經過一番波折才與林乾和美恩愛的,自是知道有個知情知趣的枕邊人不容易。她也不想做拆散別人姻緣的惡人,想了想,也只能贊成張錚的做法,趁着還沒成親,早早把京都勳貴間的這些事兒將給易楚聽聽。
要讓誰去教導易楚呢?
按理說,趙嬤嬤是最合適的人,她見多識廣,內宅的彎彎道道是門兒清,對京都富貴人家的事也門兒清。
只是,眼下杜俏有孕在身,趙嬤嬤得貼身照顧,着實離不開。
趙嬤嬤就道:“不如讓畫屏去,畫屏比錦蘭和素絹在府裡待的時間都長,該知道的差不多也知道了。先讓她過去照拂一陣子,等夫人生產之後,我再去看看……再說,讓畫屏去也有個現成的由頭,她歲數也不小了,對外頭就說給她個恩典,脫了奴籍自行嫁娶。”
杜俏思量片刻,點了點頭。
畫屏聽說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她是奴才,自然應該聽主子的,而且易家人口簡單,就是易郎中跟兩個閨女,易楚跟易齊都是好相處的人,日子不會太難過。
杜俏讓趙嬤嬤取來畫屏的賣身契還給了她,又額外賞了五十兩銀子。
畫屏給杜俏磕了頭,收拾好東西就去了易家。
她倒是沒想過半路逃走。
平民百姓打死個人是要償命的,而王孫貴族打死個人就像踩死只螞蟻那麼簡單。當初杜家放出去的奴僕,離奇死亡的不知多少,而且都做得半點痕跡不留。
林乾的手段只有比章氏更狠毒,別說畫屏沒有門路,就是有門路逃到京外去,只要林乾想,他就能把她找出來。
畫屏纔不做這種傻事。
見到易楚,畫屏實話實說,“夫人開恩,給我脫了奴籍自行嫁娶,我自小就賣到杜府,根本不記得家裡的事,眼下是走投無路,除了林家,也就認識你了。另外,趙嬤嬤囑咐我,你以後嫁給大爺,少不了在貴人圈裡走動,我好歹在伯府和侯府待過這些年,有些事說給你,也好有個準備。”
易楚一時有些愣怔,她只想着成親後,兩人住在白米斜街,她離家近,可以時不時地回家瞧瞧父親,從來沒想過杜仲以後會承繼杜府,她要掌管整個府邸的家務事。
而且還要跟其他顯貴人家走動。
她見過一次杜俏理事,是給榮郡王府跟忠義伯府送謝禮。
禮送得很講究,既要符合兩府各自的身份,也得顯出自己的體面,還得讓人看出誠意來。
易楚平常來往的不過是隔壁吳家、以前的顧家還有胡家,來往送禮就是兩包點心,頂多加斤豬肉或者一塊布頭,算是很厚的禮了。
要讓她像杜俏那樣應酬,易楚自問很難做到。
而杜仲,總是要回杜府的,易楚清楚地記得,他鼓動父親買地時曾對她說過的話,要把杜家的東西一樣樣都拿回來。
要拿回來的當然不止幾百畝地這麼簡單,還有整個杜家的宅邸鋪面,當然還有爵位。
而且,他把白米斜街的宅子寫在她的嫁妝單子上,沒有人會住在媳婦陪嫁的宅子。是不是他已做了決定,白米斜街只是暫住,而他們早晚會住到杜家?
易楚真切地感覺到她與杜仲之間的差距實在太過遙遠,杜仲可以輕易地俯就她,而她即便踮着腳尖也無法達到他的高度。
頭一次,易楚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對這段姻緣也隱隱有了些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