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寧
在培才的時候,心裡只覺得煩惱,離開了以後,卻又感到茫茫然起來。家裡一切還如平常,就是鄰舍或來到的親戚總常常問起:“怎麼樣呢?新少奶奶今天不去教書嗎?”我聽了只是搖頭苦笑,又不好告訴他們說是公婆聽信小姑讒言,深思男女混雜而不願我去教了;也不好告訴他們說是校中如何不像樣,我自己不願天天前去受罪。我住在家中,老黃媽對我說:還是多抱抱簇簇吧,女人總歸看家養孩子的,那怕出洋回來也沒有用。我默着無語,只覺得自己未免太委曲事負了,看家也輪不着,養孩子也由不得我作主人。
有一天,我悄悄地寫了封信給母親,告訴她如何依戀想念之情,說渴望能夠再與她同住。她馬上差了一個能說會話的女擁林媽來了,告訴我婆婆,道是端午節到了, 心想接我也寧過夏。原來照N城的老派規矩,女兒出嫁後的三年中,總是接回嫁家來過夏的。理由我也不曉得,或許是暑天容易出毛病吧,新婚夫婦總熱絡些,同住在一起反而不大好。至於以後呢?以後往往是子女多了,離也離不開,因此只好作罷。我結婚後第一個夏天因爲腹中有簇簇,母親思訪不便,因此沒有來接我;這番得到我的信,所以便如此說了。
我婆婆進房與公公商量了一會,半晌出來對林媽說:“我看準定是這樣把,等你家小組在端午節那天拜過了羹飯,再回去不遲;給我上覆親家母,就這樣好不好、’林媽當然說好,於是約定那天下午,仍由她僱車子來接。
於是婆婆留林媽吃點心,吃完了,林媽又說:“那本外孫小姐可否也叫奶媽抱着同去住幾天呢?”婆婆沉吟了半晌,說道:“簇簇理該給外婆去瞧瞧,只是孩子家會吵鬧,讓她過一宿先回來吧。”林媽聽說如此,便歡天喜地的給母親報信去了。
那天夜裡我幾乎睡不着覺,屈指一算,離端午節還差四天哩,好長的日腳!母親不該着林媽提起什麼端午,假如定要到端午便索性遲來說幾天也罷,省得叫人家好等——我最怕等待,說要去便去,不能去拉倒,管它什麼是立夏抑或端午?
然而她們卻偏要管哩!我婆婆第二天合公公計議道:懷青今年算是第一次回孃家去過夏,簇簇又是初次望外婆,我們節禮須送得像樣些呀。公公說:糉子最要緊,你們明天快先揀上好的糯米浸起來,石鹼也要揀清潔的,等葉我去買。杏英聽了先自咽口唾沫,一面咧着嘴巴連聲問爹孃:“究竟我們預備裡多少隻數呀?多一些好不好?”我心裡想總不會少你這個讒嘴丫頭塞肚子的,就不給你也會輸,偷不着就要咒詛煞蔽簇的老外婆呢。於是大家就此決定,別無他話,只索抖擻精神做去。
第二天一早,我喊老黃媽倒水不應,自己跑下樓去,只見奶媽在替簇簇撲粉。我問:老黃媽呢?奶媽說:她清早起來便到河頭淘儒米去了,要裡八斗米糉子呢,太太昨夜關照過的。我聽了沒話說,自己舀水洗了臉。
第三天吃過早點,大家便動手了:婆婆叫我抹著葉,也是用水浸過的,先從水中撈出來,放在石長凳上抹平直了,狹短的破碎的都要棄去。我把平直完整的棕色着葉一張張遞給婆婆及老黃媽,心裡儘想着明天回去時情形,不由的臉上只要透出笑容來;但繼而一忖回孃家就顯得這麼高興,不是叫婆婆瞧着寒心嗎?無論如何使不得,只好勉強把面孔繃緊。杏英的面孔也繃緊,原因是她要裡糉子,婆婆不答應。婆婆說她裡的糉子彷彿大飯糰一般,沒有尖翹翹角兒,送出去豈不給簇簇的外婆笑話?我對婆婆說:橫豎拿去也是吃掉的,這樣子差些有什麼關係?婆婆答道:這個你不知道,糉子項要緊的是一隻項角,長長尖尖的茁在上面,下面三個角給它支平穩了,一隻只簇在盤中多好看!據說張獻忠難小腳山,揀一隻最嬌小尖翅的金蓮放在上面作項子。我婆婆在端午那天爲了揀這個頂糉,不惜大費周章把全體糉子都排列在四張大入仙桌上,端詳了又端詳,最後還得聽憑公公來決定——究竟這隻高出儕輩的頂糉是否真能出類拔蘋呢?我們俗眼也是分辨不大出來,不過既然是公公挑的,便沒人敢反對,一家之主挑只尖兒,還會有錯嗎?
午刻做羹飯,大家匆匆吃過,便把八色節禮裝好;但是婆婆還不放心糉子,叫挑擔的人千萬腳步走得穩些,別讓簇成尖堆的糉子紛紛掉下來。“萬一,”我婆婆再三叮囑:“有幾個滾下來了,你須在路上小心把它們裝好;暗,這隻纏紅絨的角兒頂尖的糉子是放在最上面的,千萬別弄錯了。”挑擔的人才動身,林媽也帶着兩輛空車來接我們了。
我那天穿的是淡紅綢薄夾袍,領上,袖口,胸前都繡着花。外套淺灰色短大衣,一條五彩花手帕插在左袋口,半露出像朵雜色的雞冠花,簇簇要來拿,我趕快閃開了。她今天也給打扮得花團錦簇,一套金黃色軟緞制的連衣連褲簇新的服裝,背後扣鈕子,上面繡着仙鶴銜格珠圖,一隻只飛的姿勢不同,身上羽毛是白的,翼尖,嘴尖,尾巴頭頂都夾着黑色,腳爪像是看不清楚的暗灰。她的祖母說:端午日,簇簇還是仍舊穿老虎鞋吧,只要揀雙新的。金鎖片,銀項圈,一古兒都給她掛上,還要用五彩絲線打絡了給串上本黃曆,說那是鎮壓的,又可以辟邪。簇簇的帽子,前面半環形綴着十人尊空心的小金羅漢,但是她祖母還是不放心,昨夜忽然異想天開地在帽頂上又給她綴了一隻金制小八卦,只叮囑奶媽一路上須小心,別失掉了。簇簇打扮完畢,張開小嘴只是啃自己拳頭;她的腕上戴着一副精巧響鈴鍋,也是金制的,每隻鍋上有三個響鈴,右手腕上還縛着一圈五彩絡子,乃是立夏節上老黃媽給她會上的,說是簇簇腕上套了立夏繩今年便再炎熱些也不會中暑的了。簇簇胖得很快,如今繩圈已清在嫩肉裡了,我看看着實肉痛,但卻沒有話說。最後,她們給她在鼻尖上搽了一大瓣墨跡,這也是老規矩,初次到外婆家去應該是“烏鼻頭”的。
於是我上樓去把房門鎖上了,拎出一隻提售,裡面全是襯衫褲襪子手帕等等,夾單旗袍也有幾件,因爲我要住過夏哩。其我要帶的東西還多得很,只是提鎮裝不下了,我又不好再加一隻箱子或網籃,給人家瞧看似乎把東西統統搬回孃家去了。我叫奶媽上來把提筐拎下樓去,一面走進婆婆房內,請婆婆也進來,就把自己的房門鑰匙及首飾箱子整個交給了她,手上只帶玫瑰紅寶石戒子一隻,結婚鑽戒一隻,腕上左只是表,有隻是細絲縷花金鑰兒,婆婆把東西藏過了,與我一同走下樓來。
到樓下,婆婆叫老黃媽送我們上車。一而她指着一大籃東西道:“這是送外婆的包頭,還有其他食物,你可分贈鄰舍和親戚。”我應了一聲,林媽便連聲謙謝說不敢當,但老黃媽已拎過籃子走了。
我與奶媽林媽分乘了三輛車子,我在前面,奶媽與簇簇在中間,林媽帶着東西在最後。一路上我回頭瞧着簇簇,她似乎高興極了,手舞足蹈,歡叫不已,我也高興得輕飄飄起來。好容易到了家門,母親已在焦急地等着了。
我進門直喊:“媽媽!”母親迎了出來,開口便問:“簇簇也來了嗎?”但是簇簇怕生,她怕外婆要抱她,緊緊捧住奶媽的頭頸不放。
母親叫林媽出去付了車錢,一面叫我們進去房裡坐,一面告訴我送禮的人才回去,你婆婆何必這樣客氣,糉子裡得真好,只是太多了,叫人實在過意不去。我聽了心中驟然起陣寒顫,怎麼連母親都同我客套起來了,難道也視我爲外人了嗎?僅繼而一忖,她也許是說給奶媽聽的,希望她明天回去會傳給我婆婆聽,於是我也就接着說了些婆婆很惦記你,囑我代候等話,說着,並將整籃東西奉上。
母親打開盤子一看,原來裡面有二封包頭,一封是蓮子與冰糖,一封獲警雅與百果糕。 其他還有威光餅一大單,約有百隻光景,這是N城人的大禮。此外尚有蛋糕啦,椒批片啦,豆酥糖啦,綠豆糕啦。各式糕餅,以及橘子啦,香蕉啦,梨頭啦,水蜜桃啦,各式水果都有。母親連說太客氣啦,這又算什麼呢?一面把它們取出來放在桌上,準備搭配好了分贈鄰居及附近親戚。簇簇瞧見這許多東西,便嚷着要吃了,我待要取給她時,母親忙阻住道:“寶寶不要急,外婆備着好些東西給你吃呢,等會兒先跑桂圓湯。”這也是規矩。接着三道菜來了,先是上好龍井茶,我與簇簇及奶媽各一杯,奶媽杯中沒有玫瑰花絨絨花,便把算是簇簇的一杯喝了。其後便是桂圓湯,我與簇簇各一盛,母親拼命勸簇簇多喝些湯。於是我把自己一盅內的湯麼倒給簇簇,簇簇喝掉一半,奶媽就給她把尿。做外婆的嘖嘖稱讚道:“這個孩子真乖,還不到週歲,就能把尿了,真要好好的給她做些漂亮衣服呢。”我笑道:“她的漂亮衣服還不夠嗎? 滿身披得花蝴蝶似的, 再過幾年還穿不完呢。”母親說:“這都是作五姑母繡的花,簇簇穿不完可以留給她弟弟穿。真虧得你五姑母,明天你就把這封包頭轉送給她吧,你可以去看看她。”我還不及答應,林媽已捧進燕窩茶來了。母親叫她把它放在我面前,說道:“你快些把它喝完了吧。”我就在皮夾子內摸出二塊銀洋,放在金漆小茶盤內,賞給林媽,林媽千恩萬謝的拿出去了。我很想同母親談談家常,但是卻不知從何談起;她一會兒對準簇簇同奶媽瞎攀談,一會兒忙着分配糕餅水果,一會兒又關照林媽說快做點心,我坐着不知如何是好,插不進嘴也插不上手,只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無聊與厭煩。幾次我對她說:“媽媽,你且休息一會兒吧,大家也談談。”她卻很不以爲然的答道:“談談是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的,此刻我的事情總要做好一一一一媽,你若坐在這兒無聊,抱着簇簇到各間房裡玩玩吧,後房牀前還掛着許多新做的香袋與管蒲人呢?揀好看的摘下來給簇簇玩。”奶媽巴不得這一聲,就自抱着我攘往廚下來,同林媽等聊天去了。
後進的鄰居徐家太太聽見我回來了,忙着傭人端了一大盆豆沙糉子來,上面像小丘般堆着白糖。她說:“我知道大小姐是愛吃甜的,所以豆沙餡中攪的糖特別多。”我謝了一聲,賞她家傭人一元錢,母親連連說道:“真是叫徐太太費心了,我正要着林媽送幾樣粗糕餅來呢,是我女兒帶回來的。”說着,大家閒扯了一會。徐太太問起我教書的事,我含糊地答道因爲我婆婆怕我來來去去太吃力,所以不教了。母親也嘆息着女子讀書真沒有用,像你家徐小姐般讀出來還可以服務社會,等到出嫁後養了兒女,恐怕連服務家庭也來不及呢。徐太太說道:“我家鳳珠也是沒有辦法,說婆家高不來低不去的, 今年也有二十五歲了, 說起來真急煞人。”母親便問:“你的侄兒餘少爺怎樣呢?聽說他是個文學家。”徐太太連連搖頭道:‘增個人也古怪得很……”話未畢,林媽又擇了一大盆糉子來了,這是我母親裡的,她逼着我再吃,也一樣逼着徐太太。
夜間,簇簇吵着要回去,哭呀哭得我心裹着實煩惱。我母親就拿出各式各樣準備着的東西出來給她吃, 給她玩, 她仍舊不肯回心轉意。我緊皺雙眉對奶媽道:“你去哄她後房睡吧,我們再不必管,小孩子是生成的賤胚,越哄越不好!”母親也似無可奈何,只好聽從我的建議,果然不久簇簇便睡着了。
於是大家都說:我們也還是早些睡了吧,今天也累夠了。母親與我睡在一間,林媽也定要湊熱鬧,說是夜間可以幫着照料小小姐,一定要在後房打地鋪。
上了牀,母親仍只問我公婆健否,崇賢最近有無來信等等。問了幾句又談起杏英,她說她真是能幹得很的,樣樣幫着你婆婆料理家事,真要比你這種讀書出身,一事做不來的媳婦有用的多了。我哼了一聲道:“能幹些什麼?只是長得五嫁不出去,不得不鑽在廚房裡挑撥些是非罷了。”母親聽着連連高聲咳嗽,似乎在禁止我決不要說下去,恐怕媽媽隔牆有耳,明天要傳出去。
可是事實上奶媽那裡會來聽我們呢?她在後房與林媽正談得高興,說是在我家老爺如何,太太如何,少奶奶當然是好的,還有小姐。…然媽括四道:“你家小姐真五得很呀!”奶媽也笑得格格的,說小姐是真不好看,但是聽太太說,她母家有一個大便媳婦倒是長得很俊,只可惜侄少爺早故世了,害得她空房守到老,美人地往往福薄命苦。我聽着有些刺耳,就放意高聲咳嗽一下,她們恐我疲倦要題,也就停口了。
在寂寞的夜裡,在寂寞的牀上,母親也是一樣的茫茫然呀;而且還有一種陌生的感覺,似乎有些拘束,似乎有些裝作,我也知道那是不必要的,然而仍舊不自然。難道我的母親也不能再同我親近了嗎?她爲什麼要同我客氣,待我如外人呢?也許這是故意演給奶媽看的,我們做了半天的戲子,但是,但是那又有什麼意思?爲什麼必須討我公婆的歡喜,不但我,連我母親也得討她們歡喜呀!生女真是頂倒黴的事,好像有什麼虧心怕發作似的,時時,處處,樣樣在看人家的顏色。母親呀,你不能再保護我了,只得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以取得人家的諒解,但是我不能夠這樣,不願意呀!我的簇簇簇是要永遠保護她的,假如不能夠了,我希望她能自動選擇一個可信託的人,永遠過着自由自在親親熱熱的生活,只與她的丈夫兩個人……眉目丈夫也許不像賢,而是像其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