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寡婦
我病了,在結婚後的第二天。
患的是傷風,鼻塞頭重。但是沉重的頭上還得加上頂沉重的珠冠,因爲新娘裝束須待三天後始除去,那時候賓客們可以散了。
於是我打扮齊整,清早在公婆及各長輩親戚跟前捧過茶,略吃些點心,便垂頭端坐在新房裡,以供衆人的鑑賞及開玩笑。
崇賢是新郎,照例不得久留在房內,否則便要被人譏笑,就是他父母知道了,也要不開心的。新房裡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一齊擁上來把我圍在中心。我孤零零地坐着,鼻子癢癢的,只想打噴嚏。我想讓噴嚏打出來可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拿手帕用力揪住鼻孔吧,一面眼淚汪汪的幾乎要哭出來了。
擦乾眼淚,我偷眼向四周望望,心裡很難過。他,崇賢,害我受了涼,自己卻不知溜到那兒去了。
怕什麼人家譏笑?難道做新郎的便不該看看病着的新娘?所有看見的人幾乎都圍在這裡了,只有公婆當然不肯輕易進新媳婦房間,還有她,那個銀色衣裳的少婦,也不曾見個影兒。
“她該是在外邊同崇賢鬼混罷。”我不知怎的忽然會想到這上頭去,心裡像中枚刺。
“不會的,她是個寡婦,所以得避開些。”自己解釋着,拔去心中的刺。
可是到了晚上,這枚刺終於貫穿我的胸膛,再也拔不出來了。事情是這樣的:我剛從公婆房裡請過晚安回來,捧住沉重的頭,拖着疲倦的腳腿,一步一步走近房門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有男女夾雜的笑話聲,一個說:“看你對我們這樣,昨夜同着你的新娘,又不知怎的……呢?”
“別瞎說,”是賢的回答聲音,“昨天夜裡,我真的同她一些關係都沒有。好嫂子……”
“得哩得哩,”瑞仙的嬌聲又接上來了,“你同她有沒有關係幹我屁事!瞧,人家今天疲倦得已經連眼圈都有些黑了,鼻子紅紅的,都是你太狂,才害得她傷風!”接着,便是吃吃的嬌笑了一陣。
我幾乎氣昏過去,兩腿軟軟的,頭更加沉重起來了。心裡想:好一對無恥的男女,深更半夜,在拿我做談話取笑的資料。想到這裡,忽然聽見另一個女人聲音在講話了,謝謝天,有第三者在內總還不打緊吧?
於是我聽第三者究竟怎樣說法,她說:“哥哥,你得保重身子,同她避開些,傷風頂容易傳染——”
匐然一聲,我推進門去,站在這個歪頭頸姑娘的面前。
賢走近來,怪不好意思地瞧我一眼,柔聲說道:“你來了嗎?我們正在等你呢!”
我冷笑了一聲,半晌,才把臉仰起來對着他的臉,大聲吼:“請你快些避開些陽,當心傷風傳染給你。反正,……”說到這裡,我的聲音顫抖起來了,再也說不下去。但是我的脾氣卻是話不說完不痛快的,於是低下頭拚命忍住眼淚,半晌,才進出一句:“我與你又是什麼關係也沒有的……”
賢的臉紅了起來,他無可奈何地望了瑞仙一眼,然後對着自己的妹妹央求道:“杏英,你們早些去睡吧,明天見!”
瑞仙的臉色馬上鐵青起來,倏地站直身子,拖着這位歪頭頸姑娘,一面走出去一面冷笑道:“新郎下逐客令了,快些走罷!”說着,用力把門一拉,匐然響了起來。
隨着關門的響聲,我沉重地倒在牀上,額角像火燙一般。
但是第三天,我又強戴上沉重的珠冠,在衆目睽睽中“入廚房”去了。廚房裡什麼都是現成的,伴娘告訴我只要過去掀開鍋蓋,手拿鍋鏟把燒着的羹湯攪動幾下,入廚房大禮便算完成了。我想,這個容易,於是依言右手揭起鍋蓋,左手拿起鍋鏟來要去攪時,只聽得遠處一陣哈哈,那裡夾着瑞仙的尖銳聲音說道:“你們快瞧新娘子的外國派頭呀,左手拿鍋鏟!”接着,衆人都喝喝私語起來,有的伸長脖子朝我瞧:我的左手正擎着鍋鏟,覺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
我無可奈何地向後望了一眼,意在求伴娘替我解圍。不料墓回頭,瞥見遠處瑞仙的臉正對着自己,僵白的下巴尖端,一隻紅菱似的嘴角上正掛着一串譏笑。於是我惱怒了,索性左手握緊鍋鏟,在鍋裡連攪幾下,然後撲的一聲,把鍋鏟直丟進鍋中央。沸着的羹湯飛濺起來了,濺在各人的衣上,於是一陣騷動,孩子們銳叫着,女人們咕噥着,大家紛紛退了出去。我筆直站在竈前,額上如火燙般,耳中嗡嗡作響。但還聽見瑞仙的聲音似乎在門口冷笑:“好大脾氣的新娘子,賢叔叔,你可得小心侍候哪!”
賢的侍候功夫的確是不錯,我病倒在牀上,他總是小心地坐在牀沿上照料着。過了三朝,賓客們都散了,我因爲臥病在房裡,沒有—一送他們的行。賢說:“你靜靜地將息着吧,這裡再沒有客人了。”我心裡暗暗歡喜:沒有客人,當然沒有瑞仙羅!
賢陪着我,無事便談談上海大學裡情形。那時他正在上海大學唸書,離他的外婆家裡不遠。
“你到外婆家裡去,常常碰着瑞仙吧!”我把眼睛睜大了,急切地問。
他點點頭;瞧我一眼,又搖搖頭。
漸漸的,我也知道瑞仙的簡單歷史了。她的孃家姓白,嫁到盧家,給賢的外婆做長孫媳婦,還不到兩年,她的丈夫便害傍疾而死亡了。“所以在我們結婚那天,外婆不許她進房呢。”賢說了又向我解釋。
我點點頭,大家沒有話說,靜默了一會,我便朦朧入睡了。
等我一覺醒來的時候,只見牀沿上坐的是王媽,賢卻不在房內。我又想問她,又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後來次數一多,我便覺得詫異起來,於是故意裝睡,瞧他怎樣。他見我睡了,果然輕輕喊幾聲“青妹”,我不應,他便悄悄地溜出房門。一會兒,王媽就躡手躡腳的走進來了。
我閉着眼睛靜聽,屋子很大,全都靜悄悄地。忽然,對面書房間裡似乎有男女二人低低合唱着歌,女的聲音像瑞仙,男的當然是崇賢,他們唱的是《風流寡婦》。
我張開眼睛猝然問:“王媽,盧家少奶奶沒回去吧。”
王媽說:“是的,她跟老太太兩個還留在這裡,因爲再半個月便是這裡太太的生日了,她們要等過這天才回去。也許,”王媽笑着對我瞧瞧:“那時候你少奶奶大好了,少爺也跟她們一齊動身回上海去念書呢。”
“那時候我也許就死了呢——王媽,你去休息休息吧,這裡用不着你侍候。”我說完了就閉上眼睛;王媽出去後,我的心裡更空洞起來,愛與恨,妒忌與氣惱,統統消失了,我只靜靜地聽她們合唱《風流寡婦》。
從此我的病一天天好起來了,但是我仍!日裝着,不肯起牀。賢每次坐在牀沿上,我總是對他說道:“出去玩玩吧,你累夠了。”他笑着搖頭,說是願意陪我,但臉上卻又不免訕訕的。我也不去管他,只自閉目裝出睡覺的樣子。
在夜裡,我堅持不肯同他並頭睡,說是怕病菌傳染給他。他也不勉強,而且每次在腳後睡下的時候,總是靜靜的,連動都不動—下。“他並不需要我哩!”我心中想,眼望着淡綠色帳頂。“他的心目中原來只有一個瑞仙呀!”我覺得自己彷彿身在茫茫無邊的大海中央,漂流着,一些沒有歸宿的地方。
也許他們倆要好早在我們結婚之前吧!是她在事實上佔在了我的丈夫呢?還是我在名義上攫取了她的情人?
但是愛情是奉獻,決不是佔奪或攫取呀,我要回南京去!我要回到上大去!於是我決定等過這次婆婆的的生日,便要動身了。
婆婆的生日在十一月三日,那天清晨,我很早便下牀打扮起來。我穿的是紫紅薄呢夾旗袍,紫紅呢制高跟鞋,在長的燙髮上面,打着個紫紅呢帶的小蝴蝶結兒。於是我薄薄的敷上層雪花膏,甘多天臥在牀上藏得我皮膚也白晰了,淡淡塗些胭脂口紅便得。我是美麗的嗎?當然不,但是我總年青呀!
捧着茶,我走到公婆房間裡,瑞仙已先坐在那邊了。她的臉孔撲得太白,嘴脣塗得太紅,眉毛畫得太濃,太細,太長,我覺得她一些都沒有自然之美。但是我卻不能不承認她的人工之美呀,窄窄的黑綢旗袍,配着大紅裡子,穿在她的苗條身子上面,我真想不出有“太”什麼不好的字眼可批評;若是一定要批評的話,那只有說她是“太好看”了。
晚上,大廳中張着壽宴,一家人團團圍坐着。上首是盧老太太,我的公婆分坐在兩旁,瑞仙的位子在我婆婆旁邊,我與賢兩個則並坐在下面斟酒。賢的樣子似乎很快活,他一面替衆人斟酒,一面勸我也喝,他說:“多吃一些吧,你到這裡以後,一直病着,還沒有好好的吃過什麼東西呢!”
我暗中想:“好吧,我明天動身赴校以後,恐怕此生再也不會回來了,今夜就算是你們替我餞行。”想着,酒便一杯杯灌下去。
酒是什麼滋味的,我不知道;人們怎樣在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了。我只覺得眼前模糊得很,心中模糊得很,似乎胸口在卜卜跳,似乎身子架着一片落葉在大海中飄蕩着。海面起波濤,澎湃着,一會兒洶涌起來了。海風怒吼着,我只覺得整個宇宙在動搖,周身痛楚得很。慢慢的,慢慢的,波濤靜止下來,周圍悄無聲息,我覺得自己軀殼給摧殘了,剩下一領空空洞洞的心,沒處安放。
我不禁流下淚來,但馬上有人給我拭乾了,我詫異地睜開眼睛仔細瞧;那是賢,正與我並頭睡着,在一個枕頭上。
第二夜,我們便上了輪船,與我同行的除賢外尚有盧老太太同瑞仙二個,但是她們都是到上海,不去南京。
第三夜,賢送我上火車了;瑞仙一定要與他同送,我也欣然答應下來。車行時,午夜的風,吹得人驚颶颶地。賢拉着我的手,悄聲說:“保重身體呀!”我點點頭,但馬上抽出手來,用指尖將瑞仙的手一拉,務必使她觸不着我的結婚戒子,於是低低向她說道:“請你原諒我吧,好嫂子!”
火車開動了,我獨自伏在窗口上,癡癡盡向他們站的地方瞧:在深夜裡,微弱的燈下,他們還似乎站着沒有動,讓兩條長長處的影子並臥在地上。漸漸的,車開遠了,影子看不見了,我倏地伸出剛纔與他們握過的手,將結婚戒子用力將下,覷人不注意使塞在皮箱底裡。
“是深秋了呀!”我輕輕吁了一口氣,在二等車上迷糊打起瞌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