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庭的咒詛
次晨到了上海,盧老太太早已差阿棠上輪前來迎接,並邀我們今日同到她家去用午膳。我與賢且不答話,大家檢點行李畢,叫茶房僱輛汽車,同林媽等四人徑自駛向新居而去。一路上我心熱得很,覺得真正的幸福要開始了,這裡一切都是新的,而且自己作得來主。
汽車在德華里弄口停下來,阿棠說:這裡面第二幢房子就是。我看看房子倒還清潔,我們租的是全客堂樓上,在房間三分之二處用木板隔開,分爲前後兩間,後間就給林媽作臥室兼堆放雜物。阿棠在事先已替我們買來牀啦桌啦椅啦之類放在房裡,我看看這些東西很覺有趣,因爲它們都是我的,而林媽則在嘰咕說上海眠牀沒有帳子,像什麼樣,雖然阿棠告訴她這裡沒有蚊子,她總覺得換襯褲及裡腳時未免太不方便。
賢與我計議着把傢俱的位置移動了些方向,再把帶來的東西粗粗放定,時間已經十點多鐘了。阿棠說:“還是到我家先去吃過了午飯再說吧,林媽也同去。”賢瞧着我沉吟了半晌,見我不開口,只好自己說道:“這裡房門沒裝鎖,恐怕大家都出去了不便。我看還是趁我們大家都在這裡時,叫林媽先出去買些點心吧,不用跟我們去了,留她在這裡看家兼整理什物。”阿棠與我都沒有話說,只有林媽哭喪着臉反對,說是她不認識上海路徑,叫她到那裡去買點呢?給汽車軋死了可不是玩的。賢也沒辦法,只好把我們昨天在輪船中吃剩下來的蛋糕餅乾之類都給了她充飢,自己三個人徑自動身往盧家去了。
盧家距這裡不遠,一路中我暗自思忖着,停會兒須逢着瑞仙,倒有些不大情願。不料到了盧家卻再也不見她的影兒,問起時才知道她平回住母家時多,最近且隨着她的母親哥嫂一齊上青島去了,這才使我胸中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暗暗歡喜原來賢過去對我所講的並不是說話,想到這裡我不由的擡起頭瞧他一眼,胸中對他增加了不少情思。盧老太太見着我似乎很歡喜,連聲誇獎我近來出落得益發動人了,那裡看得出是個已經養過娃娃的婦人呢?我說:“娃娃已經快週歲啦。’”她不禁癟着嘴巴笑起來道:“真是的,我們這些老太婆要過時了。想起來,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像同你一樣年紀似的,白胖胖的臂兒抱着娃娃,後來一個個娃娃大了,自己的臂膀也就瘦得不成樣子了,現在索性是乾癟的,連柴律地還不如。”我聽着默然不語,心中巴不得不要再養孩子。
於是大家談了許多話,到了傍晚纔回家去,阿棠要相送,賢連說不必了。在歸家的途中,賢對我說不知道林媽已經給我們做飯了不,我說她當然不會做,因爲米啦煤啦都沒有買哩,她又不熟悉上海的路徑。賢說假如她是個聰明的人,不好去問聲樓下的房東孃姨麼?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了出去時必須關門,於是就同我兩個在五金店裡買一把彈簧鎖去。
走進房裡,只見林媽在捧着腳垂淚。我說:“林媽,你有什麼事呀?”她連忙拭乾淚站起來答:“沒什麼,這裡的樓梯真跑不慣,我剛纔想舀些水楷試房間,自來水是在底下層,倒污水須上曬臺去,有一次偶然不小心潑了些水下去了,房東奶奶就來發話了,樣子很兇,說話嘰哩咕喀,聽又聽不清楚。”我聽了很生氣,待下樓與房東理論時,賢擺手說她們都是廣東人,講也講不明白,上海二房東是出名兇的,我只得暫自按住性兒。
但是最要緊的,晚飯怎麼辦呢?賢說還是由他帶着林媽到外邊去喊三碗麪陽。我忽然興奮起來,說遲早總要自己燒的,何不此刻先去買米煤呢?賢伸了個懶腰說也好,但是先得喝杯茶去。於是我帶着林媽找老虎竈去泡開水,幸而不遠處就是,林媽拎了水來上樓梯時只氣喘,我聽着很難過,自己的腿兒也似乎覺得酸溜溜起來了。到了房裡找帶來的茶葉又找不着,賢只好喝杯開水,喝畢催我動身,我勉強振作精神來,覺得林媽實在不能再跟着走了,於是就留她在家中。
米是一元錢一斗,煤球九角一擔,留下地址叫他們送就是。於是我們又花四角錢買了只小煤球爐子, 買了兩隻略有大小的鋼精鍋子,鐵鍋是N城買好帶來的,其他一時也想不起什麼,於是賢拎了煤球爐子,我捧着鋼精鍋子,在歸途中又買了十隻熟鹹蛋,賢說這也由他拿着吧,我不肯,結果便放在我的鍋中。後來賢又要買醬豬肉,我說恐怕齷齪的,不合衛生,他也就罷了。
等我們走到家中時,米先已送到了,林媽付不出錢,叫夥計在房門口等。於是賢給了錢,拿出一隻布袋來盛了米,叫林媽先去洗鍋淘米,我們自己則找出碗筷來放好,準備煤球一到就燒,燒好就吃,賢笑着還加一句:“吃完了就睡覺。”
但是煤球久久不送來,我說:叫林媽去催一聲吧。賢說她又認不得路。我說:那末你自己去一趟吧。他說這是主婦份內事,我不好代瘡的。我很生氣,偏不肯動腳步,但捱到天黑時他們也就自己送來了。
賢忽然說:“哎呀,糟了。”我問他爲什麼,他說拿什麼來生火呢,紙頭,竹片,木柴,炭塊,什麼都沒有。我說紙頭現有的,於是把包着東西的紙頭都抽出來,又給了林媽一盒火柴叫她且去試試看, 林媽說Z爐子放到哪裡去呢?我說當然在廚房羅,賢沉吟了半晌,說道:‘哈夫還是在自己後房燒一歡吧,省得去麻煩人家讓地位,生火可上曬臺去。”林媽答應一聲走了。
片刻,她忽然慌張地下來說道:“小姐,大芭蕉扇沒帶來吧,快些弄樣東西來給我扇爐子去,紙頭已經燒着了。”賢慌忙把自己用的有字畫的把扇給了她,半晌,她沒精打采的又下來道:“小姐,這種小爐子我生不來,紙頭燒了煤球還是一個個滾圓烏黑的,連火星都沒有。”我勃然大怒道:‘林生不來難道還叫我去嗎?我告訴你,我的肚子快要被死了。”賢想了一想說道:‘稱俄先吃兩隻成蛋吧,我去幫着林媽生爐子去,煤球應該破碎,最好還找些厚紙。”於是也等不到我的同意,便把我的盛皮鞋盒子撕掉—口,匆匆偕林媽上曬臺去了。我賭氣向牀上一歪,躺了片刻,自己也覺過意不去,只得也上曬臺去了。
曬臺上一片煙霧騰騰的,賢流着汗在扇,林媽額上也有汗。她一面用手指着一而抱歉地對賢說:‘龍爺讓我來扇着吧!姑爺讓我來試試!我說你們都不用忙,我來扇,一定成功。但是賢不許,看着煤球漸漸的燒紅了。
我們都精疲力盡地用過飯,我只吃一碗,賢吃一碗半。於是把碗碟交給林媽自去洗,賢說我們還是先題吧,明天再整理,我也不反對,只胡亂洗過臉.大家上牀睡了。
半夜裡,我忽地醒來,覺得腰圍上很癢,胡亂抓了一陣,也使模糊起來了。但過了一刻,更覺癢不可忍,簡直是渾身難過,也管不得吵醒賢了,徑自捻開電燈來看個明白,原來皮膚上一塊塊都起了疙瘩。賢也揉着眼睛問我做什麼,我告訴了他,他睜開眼睛尋找了一會,忽然捏住一隻小的東西說道:“那不是臭蟲嗎?”鬧得林媽都醒來了,她也捻開電燈在自己牀上捉,這一米大家都捉了幾十只,提得食指上滿是血,越提越有興趣,直至天將明時始模糊睡去。
第二天,我們起來時,城兩聲林媽不應,心想莫不是她還未醒,到後房去看時,哪裡還有她的影子。於是我又站在樓梯頭喊,房東家的廣東孃姨出來答應道,她是出去買東西了。我心中納悶,不知她究竟到那裡去買些什麼,假如真的給汽車輾死了,如何是好。賢叫我過去不用管她,這樣大的人兒,難道自己沒有一些頭腦。但是我仍有些放心不下,他再三相勸,果然不一會,林媽可不是好好兒的回來了。
我一跳,跳到她面前,說道:“林媽你出去幹什麼呀?”她嘻嘻笑道:‘法買柴炭,停會兒他們就會送來了。”於是我很佩服她的大膽與服務精神。
生煤球爐子是第一個困難,第二個困難使是指地板了。不知怎的,上海的地板較N城容易齷齪; 隔天揩一次,水須從樓下拎上來,這可要林媽的命了。賢與我計議着覺得非幫她不可,於是決定由賢從樓下拎水上來,讓林媽擔任擦地板工作,水齷齪了,則是我拎到曬臺上去倒掉,再把空鉛桶交給賢,再由賢到樓下去拎乾淨的水上來。大家分工合作,總算又把這樁大事解決了。不過其間也稍微有些麻煩,即是三人往往你有空我偏不得空,她有力時你偏沒氣力了,所以結果便變成三日擦一次,五日擦一次,甚而至於一星期擦一次了,當然這也無關大局。
不過有一次,賢卻對我說:“今天我們再來擦一次地板吧,明天我有四五個同學來吃飯,他們都想見見你。”我心中一則以喜,二則以憂,於是竭力把歡喜顏色掩住,一味憂心悄悄的同他計議着究竟該買些什麼小菜。他說:“四個冷盆,一是花生米,一是叉燒,一是皮蛋,一是蔥烤鯽魚。以上三盆都是現成買來,可以下酒,鯽魚預先燒好,下飯最直。另外做四碗熱菜,荷包蛋,炸排骨,拖黃魚,炒雜件。吃飯時再來一隻領,也就完了。”我問過林媽,她說都容易,於是很快的就決定下來了,決定明天請他們吃晚餐。
次晨一早,我收拾房間,催着林媽快去買小萊料理,賢說家裡帶來的碗碟不夠好看,最好去買套新式的。我就叫他速去,他回來時還帶了一束鮮花,插在瓶裡。林媽說:腦肝沒有了,還是炒牛肉絲吧,我說也好,只要燒得嫩些。於是我們幫着她料理半日,到了下午四時光景,賢就去邀客了,我趕緊梳頭髮,換衣服,覺得鞋子最難,穿高跟鞋似乎太裝做,着拖鞋又似乎欠鄭重,若說普通鞋子,又嫌鄉下氣了,獨自考慮長久。林媽又要不時來詢問,什麼鯽魚要不要多放醋哩,排骨要不要拌菱粉哩,我說一切都由你,只要吃起來可口便是了,不要丟盡我的臉,她聽着更加一臉正經起來,我也更加替她擔憂。
到了六點多鐘,客人還不見到;賢也不回來了,我的心裡直着急,等會兒只聽得一陣樓梯聲,賢領着三個朋友來了,於是我便慌了手腳,搬凳捧茶,不知如何是好。林媽一面幫着我,一面偷偷地說這許多人恐怕菜不夠吧,我叫她禁聲,臨時可以想法子。
同男人們聚談真是頂可惱的事。起初他們都寒喧着,寒暄完了便默然無話;後來不知那個臉皮一厚,戲遊開頭,談鋒便漸漸位起來了。這個我倒是有經驗的,過去不論同那類男人交往,在與他獨對的時候,他總是講得很誠懇,很有禮的,但是人一多便不同了,大家集中目標向你取笑,誰不參加幾句,誰便像有什麼嫌疑似的。這次他們說笑的目的似乎集中在牀上面,什麼枕頭兩隻啦,被只一條啦,都由他們說的,說得多熱鬧,我只覺得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雖不見得愉快,卻也並未想到是無聊。
好容易冷盤放停當了,大家讓上坐,賢叫我斟酒。四隻冷盤一掃而光。我心裡可着急,不知林媽在怎麼燒法。於是我離了席,悄悄地跑到廚房裡去,看見林媽已放好油,在準備煮荷包蛋了。我說林媽,你快去再買些叉燒之類吧,蛋由我來燒。她拿着錢去了,我把蛋放在鍋中再也裡不好,一些不像荷包蛋,看着皮上卻又有些焦了,連忙亂攪一陣,就算是隻炒蛋吧。賢見我久不上來,便親自到廚房觀察,我正告訴他如何燒不來荷包蛋只得改爲炒蛋時,朋友們都紛紛下來了,說是主人不必客氣,多燒菜吃不完,還是隨便吧。我們真覺是慚愧,委實沒有菜,而人家還道是客氣話呢。好容易林媽來了,她今天的菜偏做得不好,碗碗太鹹而沒有鮮味,幸而這些同學都是外鄉人,以爲我們的菜總是如此的,倒也不覺得奇怪。我很擔心他們沒吃飽飯,於是向賢使一個眼色、叫他到後房來計議道:我想再弄些點心好不好?牛奶煮麥片,再放些可可。賢點頭說隨我主張,我便吩咐林媽快洗淨鍋子,但這時煤球爐子已經火不旺了,我等得心急,在水沒全開時便倒下麥片去,等麥片將熟時又覺得放的不夠多,於是再加,生與熟的攪在一起,成厚糊狀,只得又加水,倒牛奶,可可放得太多,糖不知夠不夠,這樣亂了一陣,總算盛滿六碗叫林媽送上去時,衆人又客氣稱讚一陣,直等到他們散去後賢這才告訴我說:這碗麥片真難吃,好像沒熟透,客人吃時都皺眉頭,卻又不得不勉強吞下,怎麼一些也沒有牛奶氣味呢?我聽了羞惱交進,索性掉下淚來同他吵:沒有牛奶難道是我偷吃了?好意奉承你的客人,還要來雞蛋裡挑骨頭同人瞎講。我是不會治家的,招待不來客人,明天你打發我同林媽一齊回N城去吧, 什麼小家庭生活簡直是磨折死人,天天做了這件又那件,買了這樣少那樣的,我可受不了!
林媽也在廚房裡骨嘟着嘴,我知道就裡,對他怪不好意思,因此也就把這口冤氣呵在賢身上;那是他朋友的錯處,吃盡了酒飯和小菜,臨走時卻一味學生派頭,不給傭人賞。
我開始咒詛小家庭生活,一切多麻煩,萬事都須待自己決定而沒人可商量的呀。賢說那是沒經驗之故,再過幾時便會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