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眼兒
當我接到餘日來信的第二天,賢也得着家裡通知,說是杏英要訂婚了,叫我們快快回去。我與賢即刻收拾幾件衣服動身,他又分別向兩處學校裡訪了假,留下林媽看屋子,我與他就喜匆匆的下船去了,餘白的事不免擱了起來。到了家裡,只見簇簇已斷奶了, 奶媽自回家去, 她由老黃媽抱着,見了我們只向懷裡躲。我說:‘簇簇多漂亮呀,這些新衣服都是祖母做給你穿的呀?”老黃媽說:“可不是,這次姑姑許了親,簇簇也得打扮打扮。聽說他姑姑配的是填房,明年就要來迎娶呢。”我想杏英也須得配填房纔好,不然的話,新郎若是個愛花俏的,可不是要被她醜死了。
於是大家忙亂幾天,文定之日,幾個鄰居都湊找來瞧熱鬧。杏英穿件荷花色闊鎮條短袖旗袍,扭扭捏捏的,緊閉着嘴巴不敢露笑容。又不知是誰給出的主意,她在塌鼻樑上架着副黑眼鏡,不倫不類,害得我幾乎忍俊不住了。賢說:妹妹是個多心的人,你今天說話做事都得小心些纔好。我聽了默然不語,隨手挑件玫瑰色旗袍穿起來,胸口綴朵花,這總該顯得夠喜氣洋洋了吧?
到了十點多鐘,男家就扛了禮物來。媒人從懷中摸出一隻小首飾盒,裡面端端正正的放了四件金飾:一對銀子,一對耳環,一隻來字金押發,一隻大鑽戒。其他尚有八匹洋紅,都是綵緞之屬,也不及細看,只覺得花花綠綠,好像在同杏英開玩笑便是了。可惜這時她本人卻已不知躲到那裡去。簇簇見了龍鳳金團嚷着要吃,我也不免心中一動,圓盆大的糰子,松花酒得黃撲撲的,裡面滿是豆沙餡,演過豬油,甜膩膩的,定是怪可口兒。其他還有吉餅喜餅兩種,我尤其愛吃喜餅,因爲它上面粘着無數粒略帶焦香的芝麻粒兒。取出這些東西后,婆婆的回禮點心是三百六十個大油包,那是最大最好的一種饅頭,甜而油的,饒你怎樣好胃口也吃不上大半隻。我同賢吃過了這些,又回上海來了。
賢忽然感慨似的對我說:“杏英也要成家了呀,我們總得做個榜樣給她看纔好。”我說:“我們這樣還不好嗎?你好好的教書,我好好的寫文章,大家再努力向上也沒有的了。”賢聽了默然半晌,最後用堅決的口氣向我說道:“請你以後再別提寫文章了吧,要錢我供給就是。”我心裡想:“你的錢又是從那裡來的?教書每月不過三十元,其徐還不是向家中索取的嗎?”
有一天,我決定寫信給餘白了,答應替他要辦的雜誌寫稿。正寫信間,賢忽然回來了,原來是他忘記帶鋼筆走,見我在寫信,便搶步過來拿起我的信紙看,並厲聲問我餘白是誰。本來是件光明正大的事,給他這麼一來,我倒覺得不好無辜帶累別人,便說餘白是個寫文章的,他現在要辦刊物,我應答替他寫文章了,這又關你什麼事。賢聽着勃然大怒,說是你要寫文章便請別住在我家裡吧,隨你出去找餘白也好,找你自己的母親也好。當下爭執了一回,他拿着自己的鋼筆便氣沖沖的出去了。
我心裡越想越氣苦,再也沒有心思寫信了,覺得回去跟母親住也好,拼着自立一世投男人,也強好受人閒氣,於是匆匆整理起什物來。林媽進來問我爲什麼,我說要回N城去了, 她再三勸我不聽,還自拎起只小皮箱坐上車子而去。但是離開船的時光還早着呢,心想還是到永安公司去走走吧,看着各式各樣的衣料,種種器皿什物,走到玩具部,忽然想起滾我來了。假如這次回孃家去,難道永遠連簇簇也丟了不見面嗎?而且賢……他這次雖不該無理取鬧,但是一夜夫妻百夜思,平民總也有待我好的地方哪,越想越難過,心裡不禁酸楚起來了,買了幾雙襪子,便又坐着車子回家了。在路上自己不免有些慚愧,心想見着林媽又該怎樣說呢?
林媽瞥見我就驚慌張張說道:“哎呀,小姐,你回來了,我剛纔打電話給姑爺,叫他快到輪船碼頭去找你呢!”我不禁發火道:“這又關你什麼事,我打算明天去,誰又同你講過是今天的?”她嚇得不敢言語,眼睛卻盯住我的小皮箱,我也訕訕的,自到房中換衣服了。
許久許久,才見賢垂頭喪氣地回來,瞧見我,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在這裡一真個你在這裡嗎?”我也不免心中感動,臉上卻仍舊裝得冷冰冰的答道:“明天打算回孃家呢。”於是他默默過來拉着我的手,把它按在自己嘴上,吻着,眼淚掉下來,只沒有說起以後再不禁止我寫文章的話。
我的心中很惦記應該寫回信給餘白的事,也想寫文章,只是不知怎的總覺得公然做起來不大好,而背地悄悄寫又覺得不甘,因此也就摘下來了。賢從此待我特好,天天陪着我出去玩,有時看電影,有時買衣料,手帕,鞋襪之類,還同我學跳舞,想把我的興趣方面轉移過來。我很感激他,而且自己在讀書時生活原是太勤苦了,一下子得着物質享受,自然也是很需要的。只不過在我的下意識中總有件不愉快的事,便是所謂娛樂場中,偏偏多的是漂亮女人,拿自己同她們比較起來,總覺得不能出類拔萃的好看,因此只好賭氣不屑與之比,但每瞧見賢的眼中似乎也並不拿我同她們比較時,卻又生氣了,因此他並不是覺得我高高在上,而是根本忽略了我,只拿她們與她們之間來比較選擇呀。有時候他自己選中一個舞女,便假意回頭對我說道:“我看你去跳這個人還不錯呀!”我搖頭說:‘餓不要跳。”他說:‘那末我去試一次吧,練練步法,學會了好教給你。”我就指着另一個年老貌醜的舞女說道:“我看這個比那個好。”賢沒法子,只好勉強同醜的跳了一會。我很奇怪,另外有許多女人爲什麼會興高采烈地揭扳着丈夫上舞場來,這裡多的是一條條蛇似的女人,緊緊纏住你丈夫,恨不得一口把他連錢包都吞下了,搬得你冷清清地在一旁,牙齒癢癢的發恨,卻又不得不裝大方。這裡的音樂也許是迷人的,但也帶些酸楚與淒涼,彷彿有着幽情投訴說處,丈夫在傾聽別人的,就是抱着你舞時也眼望着別處,摟着別人時倒像貼心貼意,他以爲你也可以揀個把好看的舞女跳,但是天曉得,女人同女人摟着跳着究竟有什麼意思呀?而且她的舞藝比你精,腰肢比你細,容貌比你好。我是一向只希望別人有了我,便再不願作第二個想的;假如什麼地方有人比我更出風頭,我便不去了。我呀,宇宙的中心應該就只有一個我呀!蔚藍的天空中假如羅列着無數隱約的星星,我便應該是那個寒光瀉照萬里的大月亮;千紅萬紫的花園裡僅如充滿着沒名目花卉,我便應該是刀卜莖高格的白蓮花,飄然站在池中央,向四周圍點首微笑着,但卻不與它們緊找來在一起作儕輩的。我也希望有一天,賢與我像國王與王后一般,穿着燦爛的衣服,翩翩飄進舞池,衆人都閃避開了,眼瞧着我們在疾旋着,疾旋着。──——然而不能夠,我便悄然離開了它的大門。
賢說:“那末我們還是去看電影吧。”在的黯的花樓中,她揀了當中某排的端點第一隻椅子叫我坐下,我坐定了,他便挨身過去坐在我旁邊的第二隻椅子上,於是我便神經過敏地想到他許是在希冀意外巧遇吧,假如在第三隻椅子上坐下來的恰巧是一位絕色妖豔女郎?我的心中像着刺般令人難安,不過沒有說,然而賢卻也知道的。
有時候在電車中,他似乎也避嫌惟恐不及。就是在路上把,他說他還得小心爲上,眼觀鼻,鼻觀心的,總該沒有錯兒。繞這麼着我還得試他心,有一次我對他說:“前面走過的女郎還不錯吧?”他故意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回答道:“沒留心。我是除了你,再也不瞧別人的。”我聽着又好笑,又覺他故意狡黠得無聊。
真的,一個女子到了無可作爲的時候,便會小心眼兒起來了。記得我初進大學的時候,穿着淡綠綢衫子,下系同顏色的短裙,風吹過來飄舞着像密密層層柳條兒起的浪,覺得全世界就只有我一個人耀眼:我像嬌豔的牡丹,而衆人便再好些也不過同綠葉膠管我點綴或襯托一番罷了。但是現在呢?他,我的丈夫,卻不許我向上。
第一他不許我與文字接觸!早晨報紙來了,我正展開看時,悉索一響,他便醒了,朦朧着眼向我要,我遞給他,他卻把它塞在枕頭底下自睡熟了。等到他吃完飯走出門去的時候,卻又把報紙扶在腋下帶了去,雖然我知道他學校裡多的都是,然而也不情願啓齒請求他留下,只自在買菜項下扣除些自己另買一張來看,看完之後就丟掉算數了。有時候我氣憤憤的對他說:“你既然不喜歡女人看書看報紙,幹嗎當初不討個一字不識的鄉下姑娘呢?”他說:“女人讀書原也不是件壞事情,只是不該一昧想寫文章賺錢來與丈夫爭短長呀,我相信有志氣的男人都是寧可辛辛苦苦役法弄錢來給太太花,甚至於給她拿去叉麻將也好,沒有一個願意讓太太爬在自己頭上顯本領的。”我想:“原來男人的小心眼兒也正不下於我們做女人的呀。”
還有,賢不許我傾聽別的男人高談闊論說上次世界大戰啦,目前中國的危險情勢啦,民生問題難解決啦,甚而至於歷史地理及文學理論等。他的意思是女人應該大意於此類的,假如她越裝出不懂的樣子,她便越顯得可愛。但是我是懂得的,爲討他歡心起見,只好發出幼稚得可笑的問句,他得意了,於是賣弄地告訴我一切,有時候說得比我更可笑,但是我得裝出十分信服的樣子。假如碰到直心的客人,當面指出他的錯誤,這又使我多難堪呼,護着丈夫又不是,不護着丈夫又不是。不知怎的,有許多與賢意見不合的朋友,我總覺得他們人品都不錯,而且他們也尊敬我的;至於有許多見了賢便如膠如漆的朋友們呢?我總覺得他們輕浮淺薄得可厭,平日言不及義,見我在座使彷彿不夠盡興似的,定要拉賢出去走,我知道他們走的沒什麼好地方。賢的女朋友可是從來沒有到我家來過,我也不想勉強招待她們。
至於我的女朋友呢!可也有些爲難之處。我們來到上海一年多了,朋友在路上碰到的,在熟人處遇見的,雖說偶然,算來也有不少。只是一個女人嫁了,心思好像便沒放在女朋友身上。有些女友是活潑的,平日善談,愛調笑,賢見了她們似乎很有興趣,我便積聚起一團疑雲來。有些女友則很同情我,說是我從前讀書成績好了,如今既不能繼續求學,又不找事情做,未免太可惜了,這話賢聽着便覺得不入耳,等到她們去後,便背地譏笑她們說:這些都是女革命家,想是到這裡來拉你入黨的吧?以後你倒可以同她們多多討論些經濟獨立方法,共謀婦女解放使是了。我聽了怏怏不樂,心恨賢的心胸狹窄,但卻也有些嫌女友們說話不防頭,倒累我受氣。
這樣朋友又交不成了,在賢走出去後,我提心吊膽的不敢多看書,只同林媽瞎扯談家常。林媽很感慨地說:“小姐你做女兒時跳跳蹦蹦多開心,誰知到現在會受這樣委曲。”我聽了不免心中起了陣反感,一面恨賢,一面卻禁止林媽再多嘴,我說:“女人在家裡雖麻煩,但是出去做事還要煩惱哩,林媽,我現在想起來倒還是喜歡學看家。”
於是林媽教了我許多看家的本領,先是做人要精明,各種地方不可以給人家佔了便宜去,例如對付二房東太太便是。於是我們搬了兩次家,一次是因爲亭子間嫂嫂常常乘我們離開廚房時份開水,另一次是因爲林媽同房東家姐姨淘米搶先後拌了嘴,我們便搬到老靶子路來了。
從此我知道買小菜應該捱到收攤時去塌便宜貨,一百錢雞毛菜可以裝得滿滿一籃子了。我也知道把人家送來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紙匣子應該藏起來,以後有必要送人時只要到小糖果店裡去買些普通貨色來,把它們裝進沙利文匣子便是了。有時候我上公司裡去剪些衣料,回來以後再不把扎着的彩色繩子一齊剪斷,只同林媽兩個小心地解開來,繞成小線團放在一格抽屜內,再把包紙也鋪直摺好,慢條斯理的,一副當家人腔調。
但是我覺得生命漸漸的失去光彩了,有時候靜下來,心頭像有種說不出的悵們,彷彿有一句詩隱隱綽綽的在腦際,只是記不起來。賢坐在對面瞅着我,似乎很贊成我的改變,只是仍不能滿足他,因爲每晚上我已經沒有熱情了。
他輕輕撫着我的前額說:“好一個賢妻,要不要再做良母呢?”
我木頭似的沒有感覺,只想起件毫無趣味而不關緊要的事,對他說道:“我看廚房裡的一塊抹布已經壞了,最好把房裡用的一塊較好的抹布拿下去,把你的洗腳毛巾移作房間抹布用,再把我的手巾給你做洗腳布,我自己……”話來說完,他已經打個呵欠轉身朝裡臥,大家弄得興趣都索然了。
有時候我連林媽都不相信了,一斤綠豆芽,怎麼只有這麼一小堆,於是故意支使她出去買料酒,自己偷偷地把它放進元寶籃裡秤,剛剛十六兩,沒除籃子,也沒多撈一把,我嘆口氣,別是林媽也學會揩油了……
到了甘五年中秋節,我已變成整天的狐疑,不安,小心眼兒到了萬分,那天買了許多過節小菜之類,正等賢回來飲酒賞月吃月餅,忽然報販討酒錢來了,我猶豫着說:少爺不在家,等他回來再商量吧。那個報販不答應,正交涉間,賢回來了,說這是看人家客氣的,沒有什麼應盡的義務,大家說了兩句,報販去了,我們還怒氣衝衝的理論好久,只得馬虎吃過飯,覺得怪掃興的。
我常常嘆氣,眼睛遲鈍地,臉色蒼白了。賢有時也良心明白過來,知道我是個性情倔強的人,勉強抑制着,終必鬱郁致病,於是就勸我不如看看中國醫生,我翻了幾頁,又放下了。
他慘然望着我,說道:“青妹,你不愛我了嗎?”我也覺得心中怪悽酸,只是沒有淚,轉瞬間,我又想到該叫林媽買草紙了。
我已久久不寄信給我母親,她接連來了二封平信,一封掛號,一封快信來,連賢也覺得太過急不去了,我這才短短寫了幾行平安的話寄去。之後,又把這事丟在九霄雲外了。我母親急得要命,叫人傳語來說要到上海來看我們,我就叫那人迴轉去說不必,因爲十月裡杏英要出嫁了,我與賢雙雙回到N城去。
在杏茶出嫁那天,我的心裡感觸萬端,忍不住獨自額進房裡,抽噎地哭,雙肩抽動着,說不盡的悲哀。賢在外面找我不到,走進房來,見我哭得這樣子,也不覺傷心起來,只緊緊板住我的肩頭額聲道:“青妹,我害了你,以後決不勉強作了。”當晚我們便言歸於好,說明互不干涉,各人由着各人的性兒。
在第二天杏英與她丈夫雙雙歸寧與衆人見利的時候,我與愛並肩站着,不禁瞅了他們一眼,幾乎忍不住關。她的丈夫叫做周明福,是個又高,又瘦,脖子伸得長長,有些怪模樣的商人,他的弟弟周明華也陪着同來,卻顯得少年英俊,現正在南京C大讀一年級, 與我算起來也可說是先後同學。杏英穿着件粉紅紉線五彩鳳凰的旗袍,頭頸歪着的,像要靠到她丈夫腳上去;她的丈夫仍是脖子伸得長長的彷彿要來啄人,我輕輕扯了賢一把,笑着盼向別處去,恐怕給他們發覺了不好意思。我的眼睛矚視到一個青年身上,他的臉孔紅起來似乎怪難爲情的向我一笑,那是簡明華,我連忙自己放住笑容,不敢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