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孫倆回到酒店洗了個熱水澡,替換掉一身溼衣服,對坐在窗前,無言地聆聽傾盆的雨擊打玻璃。
咕嚕咕嚕,酒店的總經理忙前忙後,現在他親自推着推車給以前只百聞未一見的老人送茶水和點心。
門緊閉着,守候在外的小胡伸手一攔,客客氣氣道:“王經理,請止步,東西我送進去就可以。”
“呵呵,不差這點路,我送進去吧。”王經理不敢怠慢了老人的司機,語氣不像平常那般的高調,平和中透着莫名的親近。
小胡婉拒道:“老爺跟孫少爺在屋裡談話,不希望有人打擾。”
一心求見“天顏”的王經理不放棄,他腆着臉說:“你看,我把東西送進去就出來,不會打擾到徐老他們談話。”
一瞧見牌子上寫的“謝絕入內”,王經理忽感失落,遺憾不能目睹徐汗青的尊容,強顏笑道:“如果他老人家還有什麼需要的話,我24小時都在,隨時聽候差遣。”
小胡接手過推車:“提起這茬,倒真有一件事請王經理幫忙。”
“你說,你說。”
“老爺需要兩本書,不知道王經理能否帶到?”
“什麼書?”
“《三國志》。”
“徐老什麼時候要?”
“儘快就行。”
“我馬上讓人去買。”
“有勞。”小胡平和地迴應,目送王經理緩緩地離開,他才輕輕叩了三下門。
“進來吧。”
小胡扳動門把,推着推車剛進門,便迎面看見徐北固癱坐在安樂椅上,雙臂展開似隨意地放在扶手上,整個人六神無主,眼睛失去了光彩般向上望,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看來熱水澡並沒有洗去他一路上的沉悶與頹喪。
徐汗青穿着一件肥大的睡袍,手裡罕見地拿着一支雪茄。
小胡沏了杯紅茶,放在徐汗青旁邊的桌上,提醒說:“老爺,醫囑上說您最好不要抽菸。”
“沒火,怎麼抽!”徐汗青瞪了眼他,沒好氣道,“哼,是不是你小子把火藏起來了?”
小胡裝憨,恭恭敬敬地說:“您喝茶。”
徐汗青狠狠地嗅了嗅丘吉爾(Churchill)雪茄上的味,悻悻地放下手,端起茶,啜飲了一口,便對小胡使了使眼色,朝徐北固方向努努嘴。
小胡端着茶遞過來,徐北固半起身的時候道了聲謝,接過杯碟,飄香四溢的紅茶頓時令他振作精神。
“回來的路上不說話了,在想什麼?”徐汗青習慣性地嘬了嘬雪茄。
徐北固默默地把紅茶擱下,起身低頭道:“爺爺,我錯了。”
“噢!錯,什麼錯?”
“我高看了自己,小看了他。”
“僅僅是他?”徐汗青小步地掠過他時,睨了一眼,便立定在落地窗前,俯瞰而下。“你就這麼瞧不起天下人!”
“爺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指的是他們這種……”
“哪種人!農民?工人?”徐汗青半轉身,橫眉冷笑,“就因爲你出身富貴,名校畢業,所以可以瞧不起!”
徐北固驚慌道:“爺爺,我沒有。”
“沒有,只怕是口是心非吧。”
徐汗青不怒自威,一雙老眼盯着徐北固,盯得他不敢作聲。老人哼了一聲,問道:“《老子》第九章,還記得嗎?”
《老子》是在徐北固小時候教的,儘管他記憶力不差,不至於全忘光,卻也記不得幾篇幾章,因而支支吾吾,不敢胡講。
“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徐汗青背誦一句,問道,“上一句是什麼?”
徐北固皺着眉頭,搜腸刮肚,依稀間想起,磕磕碰碰道:“金玉滿堂,莫之能守。”
“以你現在,徐家的金玉,你守得住嗎?”徐汗青擡高了嗓門,“能守住嗎!”
徐北固張嘴,欲語難言:“我——”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唉,的確難成才啊。”
徐汗青仰天自言了一句,重新看向自家孫子,苦悶道:“北固,你讓我很失望,原以爲放你到紐約香港歷練幾年,不奢求馬上獨當一面,起碼見過了世面能獨立,不必我這糟老頭再看着添堵,可你是怎麼回事!打你來的這些天,你所表現出的,讓我很寒心,甚至有時讓我覺得十多年在你身上的悉心培養都是白費。”
小胡悄然地退出房間,關上門的剎那,他看見徐北固彎腰認錯,羞愧道:“爺爺,對不起,我辜負了您的期望。”
“你是對不起我,但你更對不起你自己,你親手讓自己陷入了一個非常尷尬非常難堪的窘境,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自大、短視、虛榮、浮躁的樣子,你讓我很難再一如既往地堅信將來你會是合格的繼承人,即便仍是也降低了期許,不再奢望你做一個開疆者,因爲你不夠格,沒有拓土的才能。”
徐汗青嘴角一瞥,嘲笑道:“你現在就比成天吃吃喝喝、花天酒地的敗家仔好那麼一點點,只是花錢會控制,會動點腦子。”
“爺爺,您說我什麼都可以,但您不能拿這些廢物羞辱我,更不能用這些爛貨羞辱我的努力……爺爺,我也許沒什麼天分,可我也努力十九年。這十九年,或許別人不清楚我是怎麼過的,但是親自制定計劃實施的您難道還不清楚嗎!”
徐北固聞言,像炸了毛的貓似的,登時不服氣,一開始倒規規矩矩地說,後來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像是在吼,把積攢的委屈統統地吼出來。
“就算是中間我安排到美國留學,沒有您的訓教,可我始終如您所說的,嚴於律己,潔身自好,從來不跟孔家的、俞家的那幫混小子湊一塊。他們在飆車的時候,我在沒玩完了地刷題,他們在泡吧的時候,我在……是,爺爺,也許跟今天遇到那倆人我是沒得比,我也或許真如您說的活成了一個您不願意看到的樣子,可您絕不能拿他們和我比,這不是對比,這是侮辱,是對我十九年的否定!”
徐汗青輕描淡寫地問道:“說完了?”
“說完了。”徐北固把頭一別,面紅耳赤。
“心裡舒服了?”
“不舒服!”
“不舒服那也得給我憋着。”徐汗青擰眉,瞪了眼生氣不滿的徐北固,厲色道,“何況,你這點不舒服算什麼,你那點努力又是什麼?難不成你說的十九年,就是刻意假裝討我喜歡,專門作秀擺擺門面,給你個機會取個響噹噹的名頭,臭美一把?還什麼‘香江三傑’,哼,華而不實!”
“怎麼,還是不承認?”
徐汗青看着他咬咬牙忍耐樣,便曉得是礙於長幼尊卑,不敢還嘴,但留意到他暗暗攥拳握緊,就知他心裡怎麼想,不禁心中喟嘆:北固啊,難道你以爲爺爺是強讓你服軟嗎,是想損損你的面子嗎?你糊塗啊,到現在還執迷不悟,認不清自己究竟錯在哪。
心想着,老人挺了挺精神,喃喃道:“北固啊,你知道庸君和昏君的區別嗎?”
小胡在門口靜候了一陣,良好的隔音效果讓他聽不到什麼動靜。他手裡此時拿着一本《三國志》,三分鐘前,記掛在心的王經理辦事相當地利索,一刻不敢多耽誤地它送來。
咚咚咚,小胡再次叩了叩門。
砰,開門的徐北固,他像一個受到嚴格訓練的男僕優雅地側立着,下巴昂起,頭擡得略高,格外地精神,完全不同於剛纔的一副頹廢。
“老爺,王經理很放在心上,您要的東西他送來了。”小胡把書呈給老人。
徐汗青接過以後,不翻也不動,他接着談小胡開門前的話:“既然明白過來了,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爺爺,在上面飄太久了,有點忘乎所以,我想到下面多呆多看,您覺得怎麼樣?”
“嗯,二十四歲,腳踏實地,很好嘛,倒還來得及去一去身上的臭毛病。不過有一點,下去的時候別找自家沾親帶故的地方,自己跑跑腿找一家,畢竟路是走出來的,不是鋪好的。”
“是。”徐北固頷首,默默地擱下茶杯,站起身說,“我這幾天就準備,至於鵲橋會,爺爺,我看我就不去了吧。”
“你這次可是代表徐家參加的,豈有不去的道理。”徐汗青瞥了眼現在看得稍順眼的孫子,改嘴道,“不去,你也得說說理由吧。”
“爺爺,正如您說的,我現在還不夠格,我沒法代表徐家,至少暫時不能。而且,我以爲這樣的浮華也是令我迷失變得不像樣之一,既然已經清醒了,再去只怕是索然無味,可能會心生反感,倒不如多做點實際,彌補之前的虛耗。”
“不差這麼一天,既然認清楚了,就好好跟浮華告個別,重新做人。”徐汗青拍了拍徐北固的肩膀,誡勉道。
徐北固猶豫道:“可是……”
“沒有可是,北固,說一句你可能不高興的話,就算你現在開始努力,你也趕不上他們,知道嗎?這不是勤奮的事,壓根是天賦,你的天賦並不在此,你沒有不必要一門心思投在這上面。”
“爺爺,你的意思是我的天賦在這?”徐北固哭笑不得道,“您這是在批評我,還是誇獎我,我被您搞糊塗了。”
“不,我只是讓你在適當的時間做正確的事!”徐汗青飲了口茶。“無論是讓你到基層,還是讓你到頂層。”
“爺爺,您指的是?”
徐汗青吃了塊特製不含糖分的點心,鄭重地說:“北固啊,將來你是要坐你爸爸的位子。這個位子,不需要你有哪方面的突出,而是需要你面面俱到。之所以爺爺同意讓你下調去基層,是因爲你的心態不對,見識也不夠,要打磨,但這不是讓你放棄其餘的。給我記住,這種會既然存在就有它的理由,每一代人都要有自己的人脈圈,老一輩的資源就算讓你繼承了,彼此的親近關係你們是繼承不了的,你一定要建立自己的班底,建立自己的交際,這也是你目前要做的,也是這種晚會存在的意義。”
“爺爺,那他呢,您看中他不會是爲我……”
“剛纔你自己說的難道忘了嗎!不要太高看自己,他,不是你能駕馭的,也沒有人能降服得了他,知道嗎!”
徐汗青瞟了眼欲言又止的徐北固,徑直走向窗口,看着漸緩的雨勢,喃喃道:“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但我要告訴你,不要想靠‘利’拴住他,他不吃這一套,老頭子人老歸老,這一點是不會看錯的。”
“爺爺,那該怎麼辦,他……”
“交相利,利盡而盟斷;交恩德,情在而緣生。恩有什麼?再造之恩、提攜之恩、知遇之恩、一飯之恩……”
“你爺爺我退休了,但是在蹬腿進棺材前,還是得爲你們這些兒孫謀啊。北固,記住了,以後務必不能與此子交惡,成了仇就一定要想辦法化敵爲友,成了友也不要過分地苛求,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當他需要援手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全力施以援手。我相信他的人品,他不是那種恩將仇報的人,他會念着我的這份情,或許還會念着以後你們的交情,助徐家逢凶化吉,更上一層也不是不可能。”
更上一層樓,把錦繡的徐家再上一層?徐北固聽罷,汗毛倒豎,他以前做夢都不敢想,但經徐汗青的嘴,不免憧憬起來。
“可是爺爺,許家到底是一把手,咱家的生意今後想在滬市做的更大,有他們幫忙不是如虎添翼嗎?”
徐汗青把《三國志》擺在徐北固的面前,手指戳了戳封面:“這兩天你什麼都別做,給我仔仔細細地看幾遍。也不全看,就看看曹操、劉備、孫策、孫權這些,特別是袁術袁紹,你把寫這倆人的一定要看通透,到時候我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