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惡爲濁,解濁爲真。
水月城的惡勢延亂,使得原本老實巴交的城民,臉上逐漸多出幾分戾氣,幾分無耐。
惡俗囂塵之下,鳥雀亦無完巢,城內的混亂,演變成了流血衝突,無人管束,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
這是一處打鐵鋪,專門打造一些城民百姓經常使用的金屬之物,雖說只是一個鋪子,卻也建造得千檐百宇,氣象恢宏。
如此龐然建築,卻又只留了一個僅能容兩人同時進出的門戶,且只有門框,沒有門,自是常年不閉的。
門前並不鋪設磚石,僅以泥土蕩平作爲過道。
泥土之上腳印縱橫,卻在日間從不見人蹤,冷冷清清,也從來沒有水月城民前來易物買賣。
門戶之後,便是大大的院落,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院內人影爍爍,一個個大漢赤膊勞作,趕製鐵器,忙得熱火朝天,叮叮噹噹的打鐵之聲,赫然入耳。
院子當中放有一桌,桌上擺滿豐盛酒菜,卻只有一人獨坐,獨食,獨飲。
此人中年模樣,魁梧之極,裘皮裹身,腰後斜背雙斧,氣派不小,白眉大眼,神情也都倨傲之極,似乎看誰都不入眼。
此刻,正當白眉中年舉杯吃酒之際,卻見得一個青年,自門外悠然跨步而入,那模樣,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隨意得很。
青年徑直走到院子中央的桌子旁,撩衣坐下,坐在了白眉中年的對面,也不說話,只是微笑,擅自拿了酒杯,提酒壺給自己滿上,然後仰頭一飲而盡,砸吧砸吧嘴,似是覺得酒味不錯,復又給自己滿上,再飲,那神態,旁若無人,彷彿白眉中年只是空氣,他根本看不見。
白眉中年氣不過,提起酒壺就是自我一番牛灌,咕嚕嚕幾聲,便是將酒壺裡面的好酒全部喝完,隨手一扔空酒壺,道:“酒沒了,要吃自己去買!你是何人?前來作甚?”
青年仍是微笑,神色慵懶,依舊不看白眉中年一眼,只道:“城巡府,劉宇。”
白眉中年一樂,呵呵一笑,道:“城巡府是什麼東西?能吃麼?”
劉宇微笑不減,搖搖頭道:“不能吃,但能打人屁股,教人規矩。”
白眉中年笑道:“你上門來,就是爲了打人屁股?當真好生無禮,怕是自個先要學學規矩纔是。”
劉宇笑道:“屁股人人有,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的都打,有些人違拗了良心,壞了律法,那便打得,那些不沾惡名,不逆民生的人,卻是不能打的。”
白眉中年笑意一斂,虎腰一震,背後雙斧兀自繞飛到手中,語氣漸冷的道:“如此,我倒是挺喜歡城巡府的,只是某家不才,想要看看城巡府如何打人屁股,教人規矩的,還望閣下不吝賜教!”
聲猶未落,便是雙斧交叉成剪,往前一送,一剪,剛猛狠疾,臂抖斧顫,斧刃已削向劉宇,轉元境九重巔峰之修爲傾軋而出,這等造詣,怕是水月城內能夠敵得住的,也沒有幾個,陡然一顯,有些臥虎藏龍之勢。
劉宇卻是面不改色,只待雙斧離脖頸處只有幾寸之距,方自身子微晃,驀地彎腰低頭,腰身一個旋轉,繞過桌緣,向前欺近白眉中年。
白眉中年略吃一驚,左手宿回防御,右手鐵斧橫削直劈。
劉宇斜身避過,身法快到極致,瞬間便是欺近了白眉中年一側,伸右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
這一手大有分筋錯骨之妙,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手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
只消敵人手腕一給抓住,肘部非得跟着被拿不可,這是劉宇自己琢磨出來的又一個簡單實效的戰鬥技巧,就像以前的一星指那般。
只見劉宇雙手一帖上白眉中年,便是往前一送,再往後一扯,同時一扭,便聽喀喇一聲,白眉中年的手腕關節立時脫出,臼不復相連,白眉中年登時呼痛。
這一回合下來,鬥得他心下怯了,急忙蹬退十餘丈,不敢再行進擊,只是左手搭着脫臼的右手,雙眸死死地盯着劉宇看,良久方道:“閣下到底是何許人?這般大駕光臨,究竟有甚名堂?”
劉宇卻已經坐回桌旁,仍是面帶慵懶微笑,卻不知自哪提了一壺酒,斟酒自飲,聞言道:“水月城巡府,現任捕頭,劉宇。”
白眉中年自是不大相信,狐疑地道:“據我所知,城巡府只有巡捕若干,哪裡來什麼捕頭?”
劉宇又飲一杯,道:“現在有了,我就是,這次前來,乃爲巡邏鎮亂之緣故,勞煩老哥叫你們當家的出來罷,趁我現在心情好,待會可就難說了。”
白眉中年身子一震,思得片刻,道:“稍等。”
言罷,便是轉身朝大院後門走去,片刻消失在了劉宇的視線中,只留下大院當中,那一堆子正在孜孜不倦,勞作打鐵的衆多赤膊大漢。
此時,一個個大漢均已停下手中活計,都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劉宇,也沒有人上前說話,都是靜靜地站着,彷彿他們現在的勞作,就是換成了站着,盯人。
劉宇卻是仍舊不理不睬,兀自懶散飲酒,怡然放鬆,那模樣,反而更恁威風。
盞茶功夫,自大院後門匆匆走出來幾人。
當先一人是個老者,一身灰色衣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長着一張毫無特色的大衆臉,卻是氣度從容,讓人看着挺舒服的,劍眉之下,目光奕奕出神,一看便是精明過人之輩。
老者後面跟着三人,均是中年男子,個個面容冷削嚴峻,高頭大馬,膀大臂長,走在一起便如一羣專業保鏢一般,白眉中年便在其中。
老者邊走邊端詳正在吃酒的劉宇,片刻,便是走到桌子近前,笑着拱手道:“不知劉捕頭駕臨寒舍,有勞久候,恕罪恕罪,老朽李休然在此有禮了。”
劉宇卻是似乎魂魄浸泡到了酒杯子裡,眼裡只剩下了吃酒,聽了老者的問候,亦是無動於衷,依舊坐在桌子旁,一手提着酒壺,一手輕擺一個“請”的手勢,微笑着道:“酒不錯,過來喝上幾杯。”
那神情,那氣度,好似他纔是這裡的主人一般。
白眉中年這忽兒仗着人多撐腰,自是兇戾幾分,左手握斧一指,冷哼一聲道:“豈有此理!敢在這裡放肆!你.......”
誰知他話猶未完,便是聽得李休然斥喝道:“吳三,修得無禮!備酒!”
說着再向前幾步,大馬金刀地坐在了桌子旁,拿了酒杯,放到自己跟前,笑着道:“既是劉捕頭有此雅興,那老朽便討杯酒喝,叨擾了。”
這話裡話外,好似真的劉宇是主,他是客。
身後三個中年面面相覷,愕然不解。
劉宇點點頭,自此,兩人對坐飲酒,互相之間也不說話,好似都啞巴了,你一杯,我一杯,酒到杯乾,喝的甚是痛快。
很快,桌子上便多了五個空酒壺,再過幾息,兩人同時搖了搖提在手中的又一個空酒壺,均都隨手往桌子上一扔,這時,李休然才笑着道:“敢問劉捕頭,你待怎樣?井水不犯河水?還是幹上一場?”
劉宇道:“以你生丹境一重的修爲,在我手裡走不出三十招。”
話落,淡淡然一拳,向着李休然推來。
李休然以掌對拳,接了過去。
只聽啪的一聲,拳掌相撞,兩人都是一動不動,就連桌子都是紋絲未動,兩人腳下卻是瞬間颳起驟風,吹得身後塵土飛揚,飛沙走石。
良久,兩人各自收回拳掌,李休然再次一笑,道:“老朽是主謀,其他弟兄卻都是受了我的蠱惑,纔跟了我,他們是無辜的,我在劉捕頭手裡犯了事,自認伏罪,任憑劉捕頭髮落,劉捕頭明察秋毫,少年英雄,還請放過我的這幫弟兄。”
劉宇回以微笑,答非所問,道:“說來聽聽。”
李休然默了默,道:“我們同是一個幫派,名爲‘鐵途幫’,兩年前,幫主爲了私吞一批資源,帶了一部分幫衆窩裡反,偷偷殘害同門。
後來事情敗露,被我等發覺,迫不得已之下,以我這個副幫主爲首,聯合剩餘弟兄,浴血反殺,最後我們勝了,幫主逃到了這裡。
爲除後患,我們便也追到了這裡,犧牲了十幾名弟兄的性命之後,我們成功斬殺了幫主。
血戰的當天,有人目睹了整個過程,我們怕事後有人追究,徒惹麻煩,便是將所有的目睹者一起斬殺了,一共八人。
自此,我們乾脆便在這裡定居下來,以打鐵爲生,所得鐵器,賣往五百里之外的麗水城。”
“說完了?”劉宇道。
李休然回道:“沒有了,就這些。”
劉宇沉吟片刻,道:“眼下你們一共有多少人?可是全都在這裡?”
李休然如實答道:“加上我,一共五十三人,今天不是送貨的日子,全都在這裡了。”
劉宇道:“兩條路,一條,將功贖罪,五十三人全部加入我城巡府,成爲我水月城的巡捕,終生任憑差遣,維護水月城的安定,不論生死。
另一條,五十三人全部成爲階下囚,有份斬殺那無辜八人者,例判死罪,其餘之人,牢禁三十年,刑滿後,趕出城,永世不得踏進水月半步。”
李休然眉頭緊皺,沉默了十幾息,而後氣運丹田,大聲一喊:“所有弟兄,速速集合!”
只消幾個呼吸,所有大漢便是集中在了李休然的身後,吳三向前一步,道:“大哥,齊了。”
李休然點點頭,繼而提聲道:“所有弟兄,都給老朽聽好了!自今日起,我等便是水月城裡,城巡府的人了,我等終生都是水月巡捕,任憑這位捕頭大人的差遣,不得有半句怨言,不得辭退,聽清楚了嗎!”
身後五十二人,互相對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卻都不說話,良久,其中一個大漢開口道:“大哥,您......”
李休然卻是不讓他把話說完,打斷道:“閉嘴!不想死的話,便聽大哥的,少插嘴!”
大漢身子一震,五十二人亦是跟着縮了縮脖子,遂齊齊迴應道:“謹遵大哥的安排!我等從今往後一起效力於城巡府!”
李休然一笑,道:“還不快快見過這位劉捕頭?給大人行禮?”
說完,自己卻是仍然坐在桌子旁,一動不動,好似他並不需要給劉宇行禮。
身後五十二人向劉宇拱手行禮,整齊劃一的道:“見過捕頭大人!”
劉宇滿意頷首,道:“免禮,給你們三天的時間處理私事,三天後,前來城巡府報到。”
言罷,起身離開,閒庭信步。
卷宗有云:“他的威嚴隨風而來,他的威嚴又隨風而去,他一入你家的大門,便叫你兩世爲人。”
風止,威嚴散。
待得劉宇的身影完全消失,吳三便是急急地道:“大哥!你好生糊塗!怎地選擇跟了他?難道我們還怕他城巡府不成?照我說......”
“轟!”
還不待吳三說完,衆人便是聽得一聲巨響,只見眼前的桌席,長凳,全部轟然爆碎,木屑亂飛,酒菜盤碟四向潑射,塵土滾滾。
待塵土散去,衆人再定眼一看,卻見得自家大哥李休然已然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嘴中吐血,好不悽慘。
李休然擡頭看向衆弟兄,苦笑道:“現在,你們知道爲什麼了吧?這,還是他手下留情了。”
一衆大漢張了口,被眼前一幕鎮得只說不出話來,現在,他們的確知道,爲何自家大哥會領着他們加入城巡府了。
吳三更是艱難地嚥了咽口水,心下暗道:“幸好,當時我沒有惹惱那位!不然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