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習難改

夏澤自己跟自己擺着棋子,時而閉上眼仔細回想,時而悔棋重新來過,他嘗試了很多次,可無論怎麼擺,都無法還原昨天的那場棋局。

這陣子夏淵巡閱駐軍軍營,經常不在宮中,夏澤得知荊鴻沒有隨行,便趁他有空時約他下棋。他與荊鴻說好了不準放水,結果下幾局輸幾局,好在他有股愈挫愈勇的韌勁,還不至於輸得心灰意冷。

在昨天的那場對弈中,夏澤一直覺得自己是搶佔了先機的,到最後的官子階段都以爲是自己贏了,豈料數完棋才發現自己居然輸了一目,他很是想不通,於是回來後試圖還原那局棋。但他到底不是荊鴻,總是在對方的佈局上卡殼,這讓他深深體會到,那個人的戰術是難以複製的,縱然他想學,也必須得到他的指點才行。

外面傳來一聲通報,夏澤不甚在意,兀自拈着一顆白子躊躇。

自林內史被罷官歸鄉,母妃被軟禁冷宮之後,他這長興殿就冷清了很多。皇帝並沒有限制他的自由,也沒有阻止他與臣下的往來,可以說待他還和以前一樣,只是他自己懂得收斂了——對那些仍站在自己這邊的人,他不與誰太過親近,也不太過疏遠,真正是明哲保身。

此時來求見的人,是數日前與他接觸過的典書令張謙。

這張謙也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夏澤近來最關心的是什麼,便主動賣了個人情給他:“二殿下,下官有一兄長在駐軍軍營任職,若是殿下有什麼想了解的情況,下官可代爲打探。”

夏澤當時不置可否,但後來差人給他送去了一塊入宮的令牌,那張謙自然明白了,今日就是來作回覆的。

“下官張謙,見過二殿下。”

“免禮吧。”人情既然欠下了,夏澤也不跟他兜圈子,“駐軍軍營情況如何?”

“回殿下,據下官兄長說,這幾日軍營因爲太子殿下的駕臨,所有訓練計劃都被打亂了。太子殿下一會兒一個主意,每天讓他們比武射箭地表演給他看,心血來潮時還讓他們比賽拔河、摸魚,總之是將整個軍營鬧得雞飛狗跳。”

張謙的語氣中透着對那個太子殿下的鄙夷,他覺得自己這麼說已經相當委婉了,兄長與他講這些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那個狗屁太子把他們當猴耍,好吃懶做,嫌這嫌那,半點本事沒有,還老是惹禍,他們巴不得他早點選完早點走。

夏澤指尖轉着棋子:“這麼說太子還沒挑到中意的侍衛麼?”

張謙道:“還沒有,正規軍裡沒人願意跟太子殿下走,軍營撥給他一批老弱殘兵,現下他正和他們廝混在一起。”

“他在四個駐軍軍營裡都是這樣?”

“是。”

“哦……”夏澤把那枚白子放到棋盤上,想了想,又收了回來,“既是如此,也無需再盯着他了,隨他去吧。”

“殿下的意思是?”

“他若真是在玩鬧,我們盯着也是浪費時間,他若是認真的……”

張謙有些茫然:“認真的?”那個太子哪裡認真了?

咔噠一聲輕響,夏澤將棋子丟回了棋罐中,他還是沒有想出這一步該如何走。

“不學無術、任性妄爲,我所瞭解的他確實是這樣一個人,但我總覺得這次事有蹊蹺,與其跟在他屁股後面瞎逛,倒不如看他最後要如何收場吧。”

在夏澤心中,太子是傻,可荊鴻絕對不傻,他看不透的這一步棋,乾脆等他們布完局之後再來想,說不定會明白了。

夏淵巡閱軍營的第十二天,他發現沒有人會來問他接下來去哪、要幹什麼了,四個駐軍將領看到他都像沒看到一樣,甚至還會躲着走。

晚間荊鴻來接他,他正在河塘邊玩着泥鰍,木桶裡的泥鰍是他讓那羣老弱殘兵給他捉的,個頭有大有小,抓着滑不溜手,他一手一個,看着它們在手心裡扭動掙扎:“荊鴻,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荊鴻蹲在他身邊:“殿下想好了?”

“嗯,那些人對我失去耐心了,四個軍營的人都在把我往外推,我在哪裡他們都無所謂,只要不在他們那兒就好。”

“殿下要去哪裡挑人?”

“新兵營。”

“新兵營啊……”荊鴻知他早有打算,只是沒想到會這麼決然,“那裡的兵良莠不齊,還有不少是沒管教過的刺頭,要說素質和能力,還是正規軍這裡更好些。”

“荊鴻,是你說我需要一支完全屬於自己的隊伍的。”夏淵把泥鰍丟回桶裡,嘩啦啦全放回河塘中,待他們盡數逃開,過了一會兒,猛地把手伸進泥沙裡,抓出來一隻大個頭的泥鰍來,“那些被旁人調|教好的,我要他有何用?自己撈上來的,才最好吃。”

荊鴻提醒:“那殿下想必會很辛苦。”

夏淵咧嘴一笑,望着他道:“我不怕苦,再說了,不是有你在嗎?”

二人心照不宣,從那天起,夏淵就沒再回過宮,但荊鴻爲掩人耳目,依舊每天出宮送飯,晚上擡着轎子去接人,只不過那食盒裡只有一盅糖水,而轎子裡始終是空的。

朝中衆人以爲太子殿下還在胡鬧玩耍,四個駐軍軍營的人都以爲太子在別家營地,慶幸還來不及,更不會主動過問,殊不知,這時候的夏淵卻是身在城郊的新兵營裡,過着與那些新兵同食同寢的生活。

王校尉有些頭疼,不爲別的,就爲那個突然到來的太子殿下。

關於太子要在皇城軍營挑選侍衛的公文他早已收到,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軍營會受到太子殿下的垂青。

他這裡都是剛招來的新兵,還未經過細緻篩選,歪瓜裂棗一大堆,比較有本事的又都不服管,太子這麼一來,他都拿不出什麼人來給他挑。

好在這太子來了之後沒有怎麼爲難他,只是自己在兵營裡遊蕩了兩天,沒添亂也沒惹什麼事,反倒幫他抓着了一羣聚衆賭博的新兵。

新兵營相對閉塞,王校尉並不知道太子在其他軍營裡的所作所爲,僅憑一些流言猜測過太子大概是個愚笨又任性的公子哥兒,如今一見真人,覺得那些流言實在不怎麼靠譜,這太子就算沒什麼真本事,也不至於那般不堪吧。

新兵營裡的條件很糟糕,夏淵住着很不習慣。伙食難吃得讓人難以下嚥,有一次他甚至從自己的碗裡吃出來一條煮爛的蚯蚓,住處陰冷潮溼,被子上的黴味揮之不去,晚上蚊蟲肆虐,叮得他渾身都是包,翻來覆去地總也睡不好。

每天他最盼望的事就是荊鴻來給他送糖水,在人前他是一句怨言也沒有,可到了荊鴻面前,他也不知怎麼就忽然那麼委屈,只是想到那句“我不怕苦”的宣言,他又拉不下臉來求安慰,彆扭到最後就是一副板着臉的面孔,對着荊鴻發脾氣:

“怎麼這會兒纔來!”

荊鴻打開食盒,把糖水從保溫的小暖壺中拿出來:“抱歉,出宮前有事耽擱了一會兒,讓殿下久等了。”

“什麼事情耽擱了?”

“二殿下來問我一局棋。”

夏淵眯了眯眼:“二弟?問你一局棋?”

荊鴻沒有隱瞞:“是,前些天與二殿下對弈,他沒想通自己輸在哪兒,讓我幫他還原一下棋局。”

“就因爲這種事,你就把我晾在這兒?”夏淵登時怒火中燒,“前些天還在一塊兒下棋?你們趁我不在的時候都幹了些什麼!”

“不過是下棋……”面對他的無禮取鬧,荊鴻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下棋也不行!你是我的輔學,陪他下什麼棋?!碧心亭的事你忘了嗎!我說過的吧,你是我的人,你要什麼我都給得起你,用不着覥着臉去伺候別人!”

“殿下……”知道他鑽了牛角尖,荊鴻試圖安撫,但立刻就被夏淵打斷了。

“行了你不要說了!我在這兒吃苦受累,你倒好,在宮裡逍遙快活。你今晚別走了,陪我在這兒睡一晚,就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了!”

夏淵脾氣上來,完全是強盜邏輯,其實他也不是真想讓荊鴻跟他一起吃苦,只是他已經給氣昏頭了,話又放了出來,乾脆將錯就錯,把荊鴻扣了下來。

這段時間他也說不清自己對荊鴻是怎樣的想法,一方面他對荊鴻的身份起了疑心,另一方面又在不停回味那天的那個吻。他總覺得,自己當時並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在做渴望了很久的一件事情。

原本這人對他亦師亦友,現在卻又多了一份模糊不清的感覺,他見不得這人離自己太遠,更見不得他對別人好,想到此處,那種想把他強留在身邊的念頭越發堅定:“今晚留下來不準走,聽到了沒有?”

見他態度強硬,荊鴻嘆了口氣:“好,臣知道了。”

入夜,夏淵喝了糖水,盤腿坐在牀上,直愣愣地盯着荊鴻提筆寫字的側影,他就這麼憋着氣不說話,看荊鴻什麼時候纔會注意到他。

他覺得過了很久,其實也沒一會兒,荊鴻還在寫着,夏淵忍不住了:“寫什麼呢?”

荊鴻道:“臣想試着擬一份選人的計劃,之前殿下說的那個方法,臣覺得有些地方還需要稍作改動,要想讓人心服口服,最好還要立一張字據,已免去那些新兵的後顧之憂……”

“哦。”一聽他是在爲自己着想,夏淵心裡舒服多了,“我確實還沒想好呢,你看着來吧,你總是想得比我周全的。”

糖水的效用很快發揮出來,夏淵的上下眼皮直打架。朦朧間,他看到荊鴻蹙眉沉思,不自覺地用牙齒磨着筆桿。

這場景他很熟悉,荊鴻遇到難題時,常會下意識地咬筆桿,越是讓他爲難,咬得就越重,因此他看到荊鴻筆架上的筆頂端都禿禿的,還會有淺淺的牙印。

睡意來臨前,夏淵想着,難得荊鴻也會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可這個習慣還是不好,什麼時候自己才能真正成熟起來,什麼事都能做得妥妥帖帖的,不讓他爲難呢……

夏淵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着的,他隱約覺得,自己還是盤腿坐在那兒,看着一個人在燭光下的側影。那人似乎遇到了極難解決的事情,眉頭鎖着,牙齒在筆桿上咬得死死。

稚嫩的童聲從自己的口中發出來:“你在寫什麼?”

那人驀地一驚,將那張紙悄悄揉了藏進袖中。待他爬下牀,踮起腳去看時,只看見那人給他寫的字帖,還有自己白天臨摹的幾張歪歪扭扭的字,被一塊白玉手板鎮着。

那人回答:“我在練字。”

他說:“你的字那麼好看了,不用練了,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寫那麼好看。”

那人笑了:“好,我來教你怎麼把字寫得好看。”說着重新鋪開一張紙,把他抱在自己身前,握着他的右手道,“放鬆,跟着我的手腕走筆就好。”

果然,這回他寫出的字非常好看,只可惜,他只認得其中幾個字:“……是……故……作……謝哥哥,我們寫的這是什麼?”

那人溫和的聲音拂在他耳邊:“是這塊白玉手板上刻的字,以後你就會認得了。”

……

夏淵醒了,他睜開眼,看到荊鴻就坐在他的牀邊閉目養神,一手撐着額頭,另一手拿着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給他扇着風,驅趕蚊蟲。

還是半夜,這是他第一次在喝了糖水後,沒有一覺到天亮。

“荊鴻。”他輕輕喊了一聲。

荊鴻幾乎沒有睡着,立刻就醒了:“殿下?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夏淵搖了搖頭:“沒有,只是做了一個夢,夢醒了。”

荊鴻望着他:“是嗎……又做夢了……”

夏淵嗯了一聲,沒有再提夢境,身體往裡擠了擠,掀開薄被給他騰出塊地方:“你上來睡吧,別給我扇了。”

“……好。”出乎他的意料,荊鴻一句推拒的話也沒說,就乖乖地躺在了他身邊。

熟悉的人,熟悉的氣味,蓋過了那令人討厭的黴味。離得那麼近,近到夏淵可以看得清荊鴻閉合的睫毛。那兩扇睫毛微微顫動着,像是收到了驚嚇的小蝴蝶。

夏淵知道荊鴻沒睡着,可他終究沒有把心裡想的說出來。

荊鴻,你和我夢裡的那個人,不僅字跡相似,連小習慣都那麼相像。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你是對我最好的人,我永遠不會傷害你,但你心裡藏着的東西,我總有一天,要把它徹底挖出來。

夏澤殷切地看着荊鴻:他已經不需要你了,可是我需要你。

獻菊感謝_(:3」∠*)_

悠然葉、我的這個天、烏拉拉拉拉烏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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