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勢坐在容青殿中,聽着外面的喧囂,閉眼扶額。祭典上的鼓聲,像是一下下敲在他的腦中,令他頭痛欲裂。
“桑琳,把門窗關了,太吵。”
“是。”
桑琳關好門窗,便垂首站回了原位。她不作侍女裝扮,反倒穿着一身侍衛服,明明身段嬌俏,面容清麗,卻無甚表情,那一聲“是”也回得極其漠然。
大殿中靜默半晌,宇文勢的頭痛沒有絲毫緩解。他猛地一拂袖,將案上的茶盞掃到地上,瓷片碎裂,馥郁的茶水滲進了地磚的縫隙中。
月祀。
自那日起,月祀對他而言就不再是舉國歡慶的祭祀節日,而只是……他們的忌日。
他不想去祭壇,儘管他知道這是身爲王的義務,可是他半點都不想再踏上那塊地方。兩株瓊漿果樹也讓他挪了位置,那人不在,他種給誰吃?
沒有了那個人的月祀,就跟他小時候見到的一樣,不過是王族披上華麗的衣裳,享受萬民的膜拜,虛僞地敬神,虛僞地施捨,無趣至極。
“今年的獵舞祭司是誰?”
“是程將軍。”
“程厚?哼,繡花枕頭。”
原本獵舞只是月祀的一個過場,不管舞成什麼樣,最終只要點燃神柱就可以了,百姓對此也不怎麼在意,比起這種東西,他們更關心君主會分發多少餘糧和肉食。
前任君主爲了節約開支,甚至一度取消了獵舞習俗,宇文勢即位後,一般也就是讓武將舞表演一番武技,然後射箭點燃神柱罷了。
直到那年謝青折成爲祭司。
那是真正的獵舞,他踏出的每一步,舞出的每一刀,都帶着一種殘酷的美,像是將月光、火光和血光全部揉碎了展現在衆人面前。宇文勢猶記得,那夜祭壇下鴉雀無聲,百姓們仰望着那個白袍浴血的獵舞祭司,驚爲天人。
從此在宇文勢眼中,其他人都是“繡花枕頭”。
宇文勢起身,將錦袍散落的衣帶繫好:“還有什麼看頭?”
桑琳想了想:“程將軍似乎也要獵狼。”
宇文勢嗤笑一聲:“東施效顰。”
他向着偏殿小門行去,忽然頓住問道:“桑琳,你哥待你如何?”
桑琳道:“很好。”
宇文勢又問:“若是我要殺你,你哥會如何?”
桑琳沒有說話。
“他會叛我麼?”
“不會。”桑琳謹慎回答,“他會用自己的命,換我一命。”
宇文勢笑了:“是,桑沙確實是這樣的人,不像他……”
他進了小門,桑琳知道那處是禁地,未敢跟隨。但她沒想到,待宇文勢再度出來時,竟然懷抱着那人的屍身。
宇文勢徑自出門,桑琳不得已問道:“祭天儀式就要開始了,君上要去哪兒?”
宇文勢腳下不停:“去祭人。”
“君上,屬下……”
“任何人不許跟來,待會兒我自會過去。”
桑琳無奈應是。
定君山山南一側是月祀祭壇,百姓們提着燈籠往祭壇趕去,在山脊上形成一條隱隱綽綽的長龍。宇文勢提氣飛掠,抱着謝青折的身體繞過大半座山,氣息絲毫不亂,落腳時,正停在山北深處的萬古冰川上。
此處一片荒蕪,寒風夾雜着冰渣呼嘯而來,宇文勢護住謝青折暴露在外的皮膚,帶他穿過冰川隘口,來到一處背風地段。
這裡忽然就靜了,沒有一絲聲音,月光灑在冰面上,映出暈白的色澤,一直照到清透見底的冰層之下。
“青折,我們到了。”宇文勢撫去粘在他發上的小冰粒,輕聲道,“你看,青婉她還好好的在這裡,跟從前一樣漂亮。”
“你們兄妹倆長得真像,我那時候常常想,若是讓你扮上女裝,怕是要分不清你們兩個了。不過你到底是男兒的骨架,身量也比青婉高,還有這裡……”
宇文勢低頭吻上他臉頰上的小痣:“青婉總說,你這張臉就這處不好看,還說要幫你給點了,我倒是覺得恰到好處。有時候一晃神,我以爲你哭了,有時候以爲你的臉上沾了血,想給你擦,卻擦不掉……”
冰封的墓地中,宇文勢對着兩具屍體,絮絮話着家常。
他說:“青折,你看多有趣,這河裡封着一個你,我懷裡抱着一個你……還有一個你,何時纔會回來呢?”
定君山南,獵舞繚亂。
定君山北,人已忘川。
“殿下,這好像……不是去甌脫的路吧。”
孟啓烈在悶頭跟着走了三天之後,終於發現方向不太對。他的第一反應是:荊鴻故意帶錯路,要害他們!所以蹭到夏淵面前,鬼鬼祟祟地說了這麼一句。
夏淵道:“不急着去毆脫,追兵都往西去了,我們等他們過去再往那邊走。”
孟啓烈一愣:“哎?這是殿下的意思?”
夏淵反問:“你以爲呢?”
孟啓烈眼神閃躲,生硬地轉移話題:“啊哈哈那就好。殿下,殿下,我們去哪裡呀?”
夏淵瞥了他一眼:“你那麼興奮幹什麼,先去蔗溪。”
孟啓烈蔫了:“哦好。”
他們買了輛馬車,讓受傷較重的幾名士兵輪流休息,荊鴻正在車裡給他們敷藥。他看到孟啓烈找夏淵探口風,大概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嘆了口氣,沒去打擾。
孟啓烈正不知道如何開口,倒是夏淵先說話了:“孟小師父。”
“嗯?”夏淵很久沒喊過他師父,孟啓烈有點錯愕。
“你覺得荊鴻是那種會痛敵叛國的人嗎?”
“這……”孟啓烈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啊殿下。”
“他是我的輔學,那時候他教我讀書習字,助我修習武技,把那什麼秘籍毫無保留地給我,這些你都是親眼所見,你都忘了嗎?”
“那也許是他騙取信任的方法……”
“不會的。”夏淵搖頭,“你不瞭解他,他寧可揹負一身的罪過,去做自己最不齒的事情,也絕不會背叛自己效忠的人,除非他死。”
孟啓烈沉默片刻:“可是那封自薦書……”
夏淵道:“三弟出事後,他想去毆脫接應,想去……會會那個蒙秦王,可是我沒有同意,還跟他大吵了一架,所以他纔會擅自出宮出城,與什麼畏罪潛逃無關。至於那封信,大概是他求見蒙秦王的叩門磚。”
孟啓烈點了點頭,他是個直腸子,有什麼事憋心裡難受得緊,問明白了就舒服了,他對荊鴻一直以來都很敬佩,如此懷疑也是因爲擔心太子的安危。
不過還有些關竅他想不通:“殿下,那時你明明可以去奉天殿阻止聶老賊,爲何執意要先去德落寺?說實話,我覺得你……太兒女情長了。”
夏淵笑了笑:“兒女情長是真的,但我當時說我們去不了奉天殿了也是真的。”
“怎麼說?”
“他們早有準備,而我們在父皇駕崩的那一刻就處於弱勢。若我當時不顧一切衝陣去奉天殿,那就是把聶老賊他們逼到了絕境。狗急了還要跳牆,他們肯定會瘋狂地壓制我們,而且他們當中還有禁衛軍的高手,都是顧天正那樣的,真要硬拼,恐怕我們到不了奉天殿,就要全軍覆沒了。”
孟啓烈不服:“可如果我們放手一搏,或許也還有制勝的機會啊,神威軍的兒郎怎會怕了他們!”
夏淵道:“安慶王就是放手一搏的,你看到他的下場了?安慶王也有篡位之心,只是聶老賊快他一步罷了。不過現下我那二弟是他們的一大隱患,他們對他放不得他這個“逆臣”,又殺不動他這個王爺,就這麼磕着他們,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孟啓烈感嘆:“好吧,就是我們出城的路也同樣艱辛,犧牲了不少弟兄。”
夏淵斂目:“我知道,待我回京,定會給他們家人豐厚撫卹,以告慰他們在天之靈。”
孟啓烈突然想起:“對了,城外怎會有那麼多駐軍?誰召集來的?”
夏淵道:“能一下子調動所有駐軍的,只有一個人。”
孟啓烈頓悟:“……皇上!”
夏淵點頭:“父皇知道自己壽數將盡,應該是想調軍守城,助我順利繼位的,只可惜未能及時下令,便撒手去了。之後宮裡鬧成那樣,那些駐軍渾然不知該聽誰的,各自爲陣,最後只會大亂。所以我們那時出城,其實是鑽了空子。”
孟啓烈服氣了:“我明白了。”
夏淵卻道:“還有最重要的兩個原因沒說。”
孟啓烈洗耳恭聽狀。
“那封信上有血跡,我擔心荊鴻受委屈了,他被關在德落寺,若不去救,指不定聶老賊怎麼拿他威脅我,想想就不能忍!”
孟啓烈:“……”
“還有,荊鴻想去毆脫見宇文勢,我陪着他去,放心些。”
孟啓烈:“……殿下,我怎麼覺得你前面說了那麼多,都是在給這句找藉口?”
夏淵:“呵呵。”
看天色,他們今晚多半又要露宿野外,蕭廉自請去林子裡拾些乾柴,夏淵允了。
過了一會兒,顧天正說要去打些野味回來,夏淵也允了。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孟啓烈見那兩個人一去不復返,有點擔心,便說要去尋他們,荊鴻道:“孟小將軍還是別去的好。”
孟啓烈問:“怎麼了?”
荊鴻尚未回答,夏淵道:“讓他去吧,慢慢找。”
於是孟啓烈歡快地去了。
很快他就瞭解到,荊鴻的話,還是應該聽的。
孟啓烈摸摸眼皮:媽的,長針眼了。
閒言碎語:
又出差了,不過出差了我也能更新咯咯咯咯,我這麼叼你們知道嗎!